1
北京的這個夏天似乎還算多雨。悶熱了一陣,天就猛地揭開鍋下一盆雨,沸騰的燥熱也就平息了。扣上鍋蓋,生活的文火,繼續煮著我們,煎熬加熱,直到下一次沸騰難耐,又再來一盆雨。
記得年初的時候,連續一個月都沒有下雨。冬末的寒燥,令人每天早晨醒來時喉嚨灼燒。有好幾次夢見故鄉下著雨,青巒霧潤,一針鳥啼刺破空山靜寂;還會夢見在新西蘭南島時,清晨六點,被陣陣浪潮聲吵醒,拉開帳篷的一瞬間,赫然望見粉紅色的朝霞塗滿了海平線,濕潤的海風迎麵襲來,清涼如洗……
然而醒來的時候,窗外多數時候有霾,偶爾有風,我困在鬥室,盯著外麵昏黃的天,一時想不起這是在哪兒。
在越來越了解人與人之間的薄弱、遊戲規則的冷漠之後,漸漸會對許多事接受得更自然。時間在流,人也會走。一些擁抱曾經在夜裏溫暖如被,覆蓋孤獨,幾乎令我感到生有可戀,但在那幻覺消失之際,我就已諒解,那僅僅是幻覺。
人對抗自身弱點的方式,往往是愚蠢而且不自量力的。一次次走入同一種困局,尋找同一種快感,接受同一種失落。真是一點新意都沒有——下一次往往重蹈覆轍。
在一次次被那種失落剝奪得體無完膚之後,人會變得溫和,蜷縮。接受長夜有盡,白晝有終。隻能用下雨的夢境,潤滑生活的幹燥。
2
兩年前的冬末,在北京認識了一個旅伴。在一個偶然的夜晚,同一輛車上,她坐在副駕駛,我坐後排。
百無聊賴之中,問起彼此喜歡的書。她提起台灣作家胡淑雯,令我刮目相看。對話從這個契合點開始,流向無邊無際。她開始聊起一些過去流連過的異國夜晚,氣息各異的姑娘們,濃淡各異的酒,冷暖各異的手,深淺各異的海,晨光中醒來時,百葉窗簾透進來的,仿佛信箋紙那樣一行一行的陽光……我坐在後排,盯著她的左肩一角,靜靜聽著。莫名地想起一些海邊的黃昏,聖托裏尼島的落日,霧色彌漫的山林,直布羅陀海峽的橋。
我能像分辨香水的前香、中香、尾香,和整體的基調那樣,分辨出她說起舊愛的時候,語氣裏的困惑、無奈和猶豫,三種成分:基調是落寞而悵惘的,但又帶有任性與野性。
她給我看了一張她在巴黎時候的照片——倚靠著陽台的邊欄,仰身撫發。可以想象拍照的那一刻,清風將她的嫵媚一絲絲吹散,飄揚在巴黎雨後的辛香之中。那是她二十歲的時候。
後來我們有過無以倫比的美妙旅行。在緬因州的Acadia,傍晚時分,沿著盤山公路開到山頂。我們並肩坐在岩石上,看了一場終生難忘的落日。在猩紅色的晚霞裏,想到眼前史詩般的時刻注定稍縱即逝,平淡枯燥的生活將如其後的漫漫長夜那樣孤獨難捱,我淚流不止。
那是我此生見過的,最美,最美的黃昏。
而那個夏天,差不多結束於紐約的溽熱。為了K歌,我們不惜從曼哈頓坐了一個多小時地鐵,竄到汙濁逼仄的法拉盛。淩晨四點,在一家台灣人開的KTV裏,我們喝醉了。我點了一首老歌,毛阿敏的《渴望》。我無意中說,“這是我母親最喜歡的歌,”她一聽,接了句“也是我母親最喜歡的歌”,話音未落即失聲痛哭。
子欲養而親不待的事,我實在無法想象。此時此刻,我隻能抱著她在我懷裏嚎啕。我從來,從來沒見過一個這麼陽光的人,可以痛哭成那副模樣……在那一刻,她將她月光的那一麵,以痛哭失聲的方式,毫無保留交付於我。而我誠惶誠恐地承接,鄭重地對待,因為懂得人的孤獨無助不就是在於,一扇心扉,守盡黃昏,無人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