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躺在生活的手術台上,在命運的無影燈之下,被蠻橫解剖。
所以,但願你的旅途漫長,但願你擁抱的人正淚流不止。但願你付出的愛,有著某種恰到好處的形狀,恰能完好地鑲嵌在她的靈魂空缺處,毫厘不差。但願你心底的關懷,杯滿四溢,又正在被另一個孤獨的靈魂渴望著。
但願你記得,在你痛哭失聲的時刻,曾有人以肩窩盛滿你的淚。
那趟旅途之後,我們分別。在給她的信裏,我寫:
“你的風情,的確大部分很巴黎,也有些布魯克林,混雜有一點布宜諾斯艾利斯,以及隱約的捷克,後者代表你個性中的波希米亞。但你的天真,你在風情之下的純淨部分,應該會很像新西蘭的山野。而你的孤獨,自由,不妥協與壯麗,像南極。”
“我的外在表麵也許很維也納。但我內心本質,應該是愛爾蘭的懸崖海邊與蘇格蘭高地。而我最細膩與寂靜的部分,會比較京都。最後我的孤獨,自由,不妥協與壯麗,會很像西伯利亞。”
3
後來我繼續一個人旅行。
有一次,在芝加哥的密歇根大道上散步,走到美術館前,六張國際象棋桌擺在綠蔭下,六對路人站在兩邊,默默下棋,表情有意思極了。我停下來觀戰,他們手藝都很好。
那天我就站在原地,回想起我與舊人下棋的夜晚——與對方一聲不吭地廝殺,時時刻刻計算,揣測,試探,逗誘,聲東擊西,破釜沉舟,經曆以“車”換“相”,以“後”殺“後”的代價,最後無非就是殺敵一千自傷八百,誰將了誰的軍,你死我活。
其實何苦。何不選擇趁早和解於某一步困局,放任一盤殘棋,靜靜擺在那裏,屋內一夜和平,燈燭如豆,窗雨如泣。
過去多年裏,已這樣愚蠢地與人對弈了太多次。若再有一次機會,大概不會再與彼此為敵。會選擇與那人站在同一邊,與這個世界下棋。像並肩的戰友,以彼此之愛,對弈人性弱點。世事無常、歲月無情。強敵縱然在前,仍有勝利的可能。即使沒有——也要如《一代宗師》中所說的那樣,“就讓我們的恩怨,像一盤棋那樣,擺在那裏”。
它將是無解的。無解於餘生的沉默、牽掛、遺憾、眷戀之中。殘局意味著,即使我們輸給了時間、人性,我們仍像戰友一樣站在棋盤的同一邊,不肯離棄,不肯倒戈。
隻是戰爭已經提前結束了。
4
這不是一個靜止的世界,萬物流換不停。但在某種集體無意識的深處,人難免渴望著“美好的事物永存不移”——渴望一刻黃昏永不落幕,一則長夜永不天明……即使絕大部分哲學與宗教,都指明了這種渴望的不可求、不可能。也許恰恰是這種不可求、不可能,促使人不斷追尋、又注定不斷失落;所幸,這個過程能較好地填補活著的空無,並帶來記憶的生動。否則,若一個人活著不渴,那也幾乎等於無望了。
這本書中的這些文章,記錄著這兩三年來的一些零零碎碎。像以前的文字一樣,它是個人意義上的紀念。無比感恩,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竟能有微弱共振,存留一瞬。
作為一個寫作者,天性中的敏感注定使我對活著的感受更加細致、切膚。但命運的仁慈在於,我能將那些快活與失落都溶解於文字,從而避免被它們活生生吞沒。
文字成為某種呐喊,由此,我才能沉默地生活。
2015年6月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