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期間的柏林,幾乎淪為一片廢墟。相比德累斯頓,這裏太新了。柏林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傷口已經結痂的勇士,內心依然驕傲,依然堅定而孤獨。
就像整個德意誌民族。
比利時記憶
離開柏林,乘火車至緯度大致相同的比利時。早已經聽說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不過如此,但還是親眼見見為好,再說自己也不過是在觀光,沒有對一個地方的失望,哪來相形之下對另外一個地方的欣喜呢?火車停留的時候,鐵軌在高架橋上,俯瞰全城,的確有種破敗失落的感覺。那天天氣寒冷,下雨,一直下雨。我走出火車站,好不容易找到旅店的時候,鞋子衣服已經濕透了。總算安頓下來,吹幹衣服鞋子,隻想好好休息。
也許是睡得太早,第二天清晨我便出門。落雨紛紛,陰霾的天色竟然像極了故鄉。看了幾個舊廣場,以及那個著名的撒尿小孩雕像之後,雨越發大了。我不願再冒雨走路,索性跳上一輛電車,去往著名的“原子球”公園。資料上介紹,“原子球(Atomium),位於布魯塞爾市西北郊易明多市立公園內、被譽為布魯塞爾的‘埃菲爾’。它是比利時著名工程師瓦特凱恩於1958年為布魯塞爾萬國博覽會設計的。博覽會閉幕後,展品被拆除,隻有原子球原封未動,它成為現代布魯塞爾的標誌。”
對於那天我實在不太記得什麼了,除了很漫長很冷的行車,城市的下穿隧道裏誇張而猙獰的塗鴉,以及冰冷得讓人心底升起鄉愁的雨。
但總有一些驚喜讓人彌補缺憾的,一定不能懷疑上帝的仁慈和公平。次日我坐車前往布魯日,那簡直一掃布魯塞爾的失望和陰霾,著實讓我體驗到什麼叫做流連忘返。沒有做什麼旅遊功課,我由著性子靠步行,穿行在其幽靜的街道,古老教堂,以及修道院之間,那份古典與清淨,真是再美不過了。
布魯日被譽為北方威尼斯,河流穿行在整個城市之間。坐著觀光小船遊覽的,都是日本遊客。我竟然驚訝於我對他們的興趣絲毫不亞於對布魯日本身。我們站在石砌的街道上,俯瞰日本遊客團乘著小艇穿行,至今難以忘記一位船上的貴婦——其實她必然算不上貴婦,哪有報團出行的貴婦呢,她不過是普通的日本中年婦女而已:然而她戴著黑色的寬沿帽子,身材絕好,穿著緊身的深色T恤,搭配披肩,坐姿非常優雅。
我根本沒有見著她的臉。
然而望著這身姿漸漸消失在窄小的河道,消失在教堂背後……感到這竟然如此得神似布魯日:她們都有一種不被時光所磨滅的,古典,靜雅的氣質。
落幕
結束旅途,我又回來了。
還有什麼比這一切更熟悉呢,夏日悶熱而灰暗的天空,人們的語言,擁擠……太熟悉了。好像之前一個多月時間隻是黃粱一夢——那些拗口的地名,彎曲的街道,在地圖和攻略上重現的時候,在電影裏又看到的時候,我模糊想起,噢,去過那裏。
最喜歡的還是德國。數次坐火車路過鄉下的大片農田,由於全機械化耕種,所以田野被塑造得柔軟而整飭,跟大塊提拉米蘇蛋糕切好鋪在地上一樣。歐洲的天空清潔而亮堂,雲朵總像從油畫裏跑出來似的,一朵朵鼓鼓囊囊地掛在頭頂,低得快要掉下來。出來這一陣,坐火車顛三倒四地在西歐穿行,住青年旅社,在不同國家看到各種奇形怪狀的人,有趣的商店,各處好風景。真是一段好日子啊。感覺像是溺水將斃的人躍出水麵之後喘的第一口氣。
其實真的不誇張。這些年,淹沒在一片充滿了價值判斷的現實深淵裏,太多太多的聲音在告訴你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什麼是對的,什麼不對。人們的價值觀整齊劃一:考好的學校,找好的工作,找好的對象,買好的房子,坐好的車,生好的娃,給娃擇好的校,再期待他考好的大學,找好的工作,娶好的老婆,買好的房子……而這個“好”的標準,從來不是來自自己。所以每個人都是在比,比誰考得好,比誰嫁得好,比誰掙得多,比誰住得寬。然後人們感到幸福——當他覺得他比別人幸福。
真的太難以想象了:一個人口如此眾多的多民族國家竟然擁有如此統一整齊的價值觀,這種與大部隊一起一二一走正步一般邁向死亡的人生前景,實在讓我覺得累極了又怕極了。雖然我是其中一個最普通最守紀律的士兵。
旅行之前的半年時間,我暫時無業在家,每天很早就自然醒,一天的時間對我來說實在是太長了。可是我還是幾乎不敢下樓,因為家屬區的大媽大伯們一見到我就問:在哪兒上班呐?怎麼還沒工作呐?談對象沒有?而在另外一邊,那些知道我是作者的業界人會說:你怎麼會想找工作?你不好好寫東西,趁熱打鐵趕緊抓住讀者,你去找什麼工作?
不論是哪種問話,我都啞口無言,隻是想說,不管我工作不工作,做什麼工作,恐怕none of your business吧?但人們這麼愛judge you,judge來judge去,你覺得你永遠是被放在周圍的世俗眼光中,每一步都麵臨這些輿論和眼光的審判。有多少人敢捫心自問,這些年我過了自己想過的生活,做了我真正想做的事情,而且快樂?
但歐洲不是這樣整齊劃一。至少,看上去不是這樣。你可以是戴眼鏡穿褐色大衣樸素皮鞋的女孩子,每天在薩爾茨堡的花園廣場坐下來彈豎琴賣藝。你可以是劇團美聲歌唱家,每天在德累斯頓的老城區一座共鳴很棒的橋洞下唱世界名曲,摯友彈古典吉他伴奏。來往遊人紛紛駐足為你們鼓掌,收入可觀。你可以是海德堡的名校生,在小鎮談戀愛,讀書。你可以是法蘭克福的商界精英,穿梭往來於那棟矮到讓人無法置信的“歐洲最高大廈”,也可以是柏林街頭的朋克青年,頭發五顏六色,一臉穿孔,古怪的表情,坐在廣場地上和同黨放肆吐口痰和罵人,玩滑板……你可以是旅行家,真正的旅行家,拜你的護照所賜,身無分文也可以周遊世界。沒有人會覺得三十三歲了突然辭職回到大學讀書有什麼奇怪。沒有人會覺得一個四十幾歲的幹瘦老女人,頭發蓬亂,住青年旅社漂在羅馬有什麼奇怪。人們愛做的事情是去郊外騎自行車,野營,在海邊曬日光浴,在城市慢跑,咖啡館坐下來喝咖啡,有那種淡定和閑心習慣在地鐵和火車上隨時坐下就開始看書。不是所有人都覺得該把生命用在掙錢,掙更多的錢,而且出人頭地……上麵。
當然我不喜歡的事情也多得是,比如不喜歡他們那些該死的party animal,因為他們晚上大醉之後回到青年旅社通常素質很低,動靜之大吵死人。感覺他們出來旅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到另外一個城市然後party,然後selfie,然後group selfie,然後發facebook,這仿佛就是他們生活中所有重心所在。而且他們晚上不洗澡。就像朋友說的,如果你見到一個老外晚上洗澡,那一定是為了要晚上出門party而不是為了洗白白睡覺。
扯遠了。我隻是想說,他們的價值觀沒有這麼統一。至少,習慣於尊重別人的生活方式所以即使看不慣也不會擺明了來judge you。你活你的,我活我的。在生活方式的選擇,和價值觀上,人們不那麼盲從,不那麼毫無主見。在巴黎,流浪漢就睡在香榭麗舍大街上,問你要煙抽。如果你沒有煙,但是有一盒餅幹,你可以很友好地問他是否需要餅幹,如果他喜歡他會收下。四處都是做活體雕像、演奏賣藝的人們,在他們各自選擇的生活方式裏,自得其樂。
也有可能我這隻是走馬觀花,認識膚淺,沒觸及人類現代生活現實的共同蒼白本質,我隻是想說我的真實感受,那就是——每次看到原野上一對騎自行車的背影消失在樹林小徑深處,或者陽光下翠綠的草坪上牛羊們在悠閑地吃草和睡覺,我就忍不住想,為什麼中國人活得這麼累,還累得這麼投入,這麼心甘情願,這麼的否定人類的自然屬性?
我承認有一部分人是在他的社會屬性中獲得快樂——掙錢,工作,與人交際。但我努力了這麼多年,發現自己還是隻能在自然屬性中才能活得快樂,所謂自然屬性,那就是我作為一隻叫做人的動物,隻想生活在大自然,森林草地湖泊海灘,吃飽飽睡好好,總之就是要活得像個動物樣,別這麼活得像個人樣……
寫到這裏的時候,我正在裏斯本的東站,等待前往馬德裏的夜班火車。我是從巴黎飛過來的,忘了葡萄牙這裏晚了一個小時時差,所以九點半就趕緊到了站台,發現不對勁,原來自己的手表早了一個小時。這突然多出來的時間讓我百無聊賴,於是我坐下來,吹著風,打開電腦,打發時間。其實也不是想說什麼,路上見了這麼多風景,表達欲卻萎縮得厲害,總有種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覺。裏斯本大概會是最後一站了,這裏凋敝,蕭索,四處隻是空空蕩蕩的晴朗。Belem皇宮算是葡萄牙輝煌時期的見證,我看了看外觀不打算再進去,隻是在不遠處的花園樹林下找了一張長椅睡覺。朦朦朧朧中,我想,此刻的我,如果不是因為旅行,不是因為未泯的好奇心,我怎麼會在地球另一邊的某處花園長椅上睡午覺呢。
而不僅僅是一場午覺的問題。出來走走,看看有多少人在用多少生活方式,雖然大同小異人人都需要超市,地鐵,也需要長椅,花園。但是什麼樣的超市,什麼樣的地鐵,什麼樣的長椅,什麼樣的花園,甚至是有沒有超市地鐵長椅花園,決定了你與我的不同。
因為這種不同,所以一切比較都是無意義的。隻是礙於我沒有一顆足夠強大的內心,去走不尋常的路讓別人去說吧,所以還是得這麼活下去。
又一次打開電腦,繼續寫這篇東西的時候,是在馬德裏的機場等飛機,回國。想起一個半月之前到馬德裏,第一次上地鐵就遇到搶劫,也覺得好像是過去很久的事情了似的。下午百無聊賴地又去了Retrio那個大花園並且又睡了午覺,賣藝者的風琴聲碎得像林間的陽光那樣,似有似無地灑在耳邊。一隻鬆鼠從樹上跳下來,就落在我旁邊,把我嚇了一跳。畢竟在國內,這種情形下隻會是耗子。
鬆鼠望著我,而我躺在長椅上望著異鄉的天空,意識流裏滾動著一些童年的記憶,某些遙遠的下午,同樣是這樣的我,躺在草坪上看天空。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這麼幹淨亮堂的天和雲,我很久沒有看到過了,而且很快就又要看不到了。
回國後的夏天四川酷暑,幹旱成災,媽媽說老家已經連續很多天四十度。而我生活的成都那種昏沉沉的,黯淡的,不透氣的悶熱,感覺像是整個城市被捂在一床駝絨毯子裏。回來不習慣極了,前天還在馬德裏的公園草坪上躺著看天看鬆鼠,轉天就是各種雜事成堆,且事事不順,熱得心煩。周末終於可以喘口氣,去跟老友唱K,喝了挺多酒,出來吃夜宵。小販們全部將攤子擺在大馬路上。烤魚,烤串,涼麵,銀耳湯,炭火熏煙的味道市井極了熟悉極了,辣得流淚。唯有這樣的時刻,才叫人留戀。到後來已經夜深如井,我抬頭看天:在被城市樓宇切割成方塊的黑暗背後,沒有星星,沒有月亮或雲,像現實那樣索然無味。但我還是想起世界之大,之美,給眼下貧瘠蒼白的生活一個值得繼續的理由。
畢竟自由這個東西,如果你自己都不給自己,那麼是沒有誰可以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