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生命沒有這麼多如果,隻有很多的但是。在終於習慣了命運的諸多但是之後,你就不再熱衷於糾纏那些如果了。
如果沒有“那件事”,少遊的母親不會追到美國來,當場像一頭母豹子那樣跳起來要撕咬你,四個護士都按不住。如果沒有“那件事”,你臉上不會留下疤痕,你不會在鏡子前愣著,想,這可要怎麼活下去才好。
當然,如果不是因為“那件事情”發生,你們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還結了婚。“那件事情”剝奪了他的選擇。是一夜暴風驟雨,打得他身邊花落知多少,枝頹葉敗,沒留下任何一個人,活生生把不想泊岸的浪子逼進了避風港。
而愛情像一條柔軟的黑絲帶,溫柔地蒙住了你的眼睛。在盲目中,你以一座避風港的平靜,迎接了一個浪子失魂落魄的泊岸。
悲劇之後,你最樂觀的想法是,一個活到二十二歲的年紀上失去雙腿的男人,與一個活到二十二歲的年紀上破了相的女人,應該很相配。感謝這件事,讓他能老老實實留在你身邊了,你們將相互感激,攙扶共度餘生……
結婚那天,他坐在輪椅上,你推著他去市政廳登記。那天天陰,有風,他一路無言,你也是。兩個人都很平靜,都在走神。你推著他,直接走到了醫院。站在醫院樓下,你和他才反應過來,走錯了路,本來該去市政廳的。無數次推著他去醫院複診,幾乎推出了條件反射。你都忘了,這一次是結婚。
但你清晰地記得,那一刻他還笑了出來,笑你走錯路。那一刻你們還不會因為一點小事就吵架——若說生活是深淵,你們仍在臨淵羨魚。
理所當然的,他求職艱難。經過很漫長的無業之後,終於找到一份動畫繪圖的工作,每天在家對著電腦。而你出來上班。時間可以簡化成幾個逗號,一個句號,平鋪直敘,到今天。
你得以有機會每日清晨與他一起醒來,為他做早餐。得以守住他日日在家,無處可去。得以與他生活,得以使他隻能選擇,去生活。
每一天都是這麼開始的,你清晨醒來,先把咖啡煮好。等待的時間裏,去衛生間洗臉刷牙。你站在鏡子麵前,牙刷含在嘴裏,泡沫沾滿唇角,你每每總在這種時候忍不住停下來看著自己的臉,不由自主撫摸臉上那道觸目驚心的傷疤。每一天你都撫摸它。它仿佛成了你的孩子。
而他從一個怎麼都不願起床的人,變得怎麼都無法入睡。徹夜在你身邊輾轉反側。有時候在淩晨四點,實在睡不著,非要掙紮起床來,乒乒乓乓的,不顧碰碎東西,拚命爬上輪椅,像困獸一樣在屋子裏原地旋轉。你不得不披上睡衣與他拉扯一番,要他停止下來,但他不。他咬著牙,沒有眼淚,隻有哭泣的表情,整張臉如同一張被狠狠揉皺了的白紙。你忍不住衝他說,“別這樣,日子不是你一個人在過,不是你一個人最倒黴。”雖然你知道,這種話就像人們對寵物發出語言命令一樣徒勞無用,但你依然重複說著。你一邊說,一邊努力地克製住自己不去神經質地抓撓臉上的傷疤,你總覺得它們發癢(你多希望它們發癢,發癢意味著正在愈合,但它們並沒有發癢)。你一隻手環抱在胸前,另一隻手被你克製住不能抓自己的臉,隻能徒勞地懸在空中,找不到著落。你望著他像一隻陀螺一樣在你麵前旋轉,然後終於倒下。
這是淩晨四點鍾的困境,在黑夜與白天之間,沒有著落。
你們再也沒有喝過啤酒。再也沒有郊遊過。你工作。不斷地工作。你想著,幸虧我還能工作,多好啊。無法想象如果不能工作,要每天在家裏待著,該怎麼活下去。在去茶水間倒杯水的間隙,你看了一眼手表,偶爾會想,在你工作的時候,他在家裏做些什麼。你感覺你像一個主人,家裏有一隻寵物獨守空房,你忙起來根本想不起來它,想起它來的時候,你不敢去想象它成天在家裏幹了些什麼。
“你今天過得好嗎?”
“我就在家,能好麼,能不好麼。”他黑著臉,酸溜溜地說。
這是晚飯的時候你們常有的,習慣性流產的話題。晚飯是個詭異的戰場,你一整天的疲憊要與他一整天的無聊正麵交鋒,誰也不肯敗下陣來,但誰也贏不了;而徹底不開戰的話,又仿佛你的疲憊和他的無聊都白白忍受了,不甘心似的。
那麼多次,你真的不想回家吃晚飯了。但你不回家吃晚飯,他就得餓著。所以你從來都下班按時回家,拒絕同事們的happy hour邀請,拒絕一切聚會,直到他們徹底放棄邀請,直到你臉上的傷疤仿佛就是“請勿邀請”的標語牌。但其實不是的,你多想像一個正常人那樣,去吃飯,去喝啤酒。
你驚覺,原本他才該是那個不願回家的人的,而你曾經多麼渴望和他有一個家,日夜廝守。
現在一切都反過來了。
6
你單獨去見陳莉那天,下班順路帶了飯菜回家來,熱好,端上桌子,筷子都給少遊放好,才準備出門。你出門前對著鏡子看了一眼,想要打扮一下,雖然你的衣櫃裏並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衣服,化妝品倉促買過一些,色號卻不合適,堆在那裏也幾乎沒用過。
但你剛要轉身的時候,卻從鏡子裏麵看到少遊一個人坐在桌前吃飯的樣子,他偷偷用眼角餘光幽怨而複雜地偷瞟著你的背影;那束餘光令你放棄了打扮一下的想法。你想,也好,不要讓陳莉感覺你多在意這次見麵。她也不過是順道約見,何必鄭重其事。
你穿著通勤西裝沒換,出了門。一路上是下班高峰,周圍吵嚷極了,各種聲音把你的腦子轟炸得翻江倒海。你像一個暈船的人在風雨之舟上撲騰,不斷地想起“當初”這個詞:“如果當初……當初陳莉在那個周末沒有拒絕他,如果當初是他們倆開開心心約會,你一個人本本分分過完生日,那麼現在你們的人生是什麼樣子?”
腦子裏翻江倒海,你還在暈船,已經到了赴約地點。
茶餐廳在紐約法拉盛的一條巷子裏,那巷子又深又窄,油膩得發黑,你走進去感覺像走進一條下水管道。陳莉已經先到了,你隔著落地玻璃一眼見到她,瞬間就後悔自己沒有好好打扮。在那玻璃窗上你照見自己那張臉,你覺得簡直像一張暗黃的,被歲月給揉皺了的蠟紙。顴骨高,下巴尖,雙眉之間懸針破印,深深一道。這張心事重重的勞碌命相,竟然是自己,你嚇得都不敢承認。
而與此同時,你覺得她還和當年一樣,鮮鮮嫩嫩的,看上去挺精神,看上去過得很好。
落座之後,服務生久久沒有過來。你們尷尬對坐,中間連一杯茶都沒有,就這樣直麵往事如山,崎峻而高遠,而你站在山腳下仰望,不知可沿何路攀登。
菜還沒有上來的時間顯得格外漫長,你像拾荒一樣努力撿起話題。多年不見,彼此之間猶如一片荒原,刮著風,你們的話題雜草叢生,往事如塵屑貼著地麵遊走。這些年間,說是奮鬥實在太鬥誌昂揚了,更多的不過是掙紮。對,掙紮。其間種種,說來太長,所以欲說還休。你們蜻蜓點水地敷衍了一下近況:她還是在加州,看上去過得不錯。房子車子孩子,該有的都有了。
沉默的間隙,她低頭喝一口茶,你惶然盯著窗外。法拉盛幾乎與國內沒有區別,全是匆匆的中國人的臉,一股難民般的集體氣質撲麵而來,麵孔與麵孔之間沒有區別,隻有“看上去過得不錯的難民,與一眼就知道過得不好的難民”之分。
“我離婚了。”陳莉放下茶杯,猛地說。
“怎麼回事……?”你一邊問,一邊懷疑,她是不是看到你憔悴的樣子,生起了贏家的慈悲,同情,拿自己過得不好的一麵來安撫你,以免顯得太高高在上。
她苦笑一下,“你知道的,日子久了,兩個人合不來,還是別勉強了。”你不知道怎麼接這句話,你都沒見過她老公。
“你呢,你和少遊怎麼樣?”陳莉認真地問。
你想了很久,很久,實在是描述不出來,隻能說,“也就老樣子……”
陳莉悻悻然,聳了聳肩,也就不再問了。
你趕緊補充道:“真的不是我敷衍你……你讓我怎麼說。”
“我懂。”陳莉突然說,“……也太為難你了。少遊要是沒有你,不曉得會怎麼樣。我說真的,當年那麼多人圍著他轉,結果一出事……留下來的隻有你。”
陳莉此言一出,像是針尖紮到腳心,你憤怒,又不好意思讓她察覺到你的憤怒。你想告訴她,“都是屁。你早就後悔了。後悔得要死。後悔當初一時腦子發熱,不顧一切去搶他,搶來之後,一時就毀了一世。”
可你一時梗在那兒,說不出來。
幸好上菜了。你們埋頭吃菜,用食物填補空著的嘴巴,以免要繼續對話。吃得那叫一個累,菜嚐到嘴巴都覺得苦。
服務員過來收盤子的時候,你突然問陳莉,“換作你是我,當初你會跟他結婚嗎?”
陳莉一怔,說,“應該不會。”
你難受得頭都抬不起來。你說,“就為了來見你這件事,那天才大吵一架……他說話太狠了……但我竟然不怪他。我難受的是,我太高看我自己了。當初,我覺得世界上隻有我要他,隻有我敢要他。我會要到底的。”
陳莉一時接不下話了,她猶猶豫豫地,伸出一隻手,隔著桌子,握了握你的手。
“什麼愛啊偉大啊,都是瞎扯的。我早就想離婚了,想很久了,真的很久了。……他也是。”
服務生默不作聲地,收走了你們的盤子,餐桌上空空如也,隻留下難看的湯水油漬。
見完陳莉的回來的一路上,地鐵晃著,光線很亮,照得你沒有陰影。你望著地鐵車廂玻璃上的自己,一直想著當初,想著何必。你腦子裏不斷重複著醫生那一句“人的愛其實非常狹隘,沒有聖人這回事”,眉頭皺得生疼,卻沒眼淚,你隻覺得很困。
下了地鐵之後,走了一小段路,經過一家門臉小小的街角酒吧。
一個年輕男孩拉著一個女孩衝出門來,明顯很醉。他們笑著,男孩嚷嚷朝汽車走去,她勸說別開車,而他不聽。他們擁抱著,甜蜜地爭執著,肆無忌憚的笑聲回蕩在街角。他們彼此溫柔相待,除了年輕之外,什麼也沒有發生;愛欲裏麵,除了愛欲,什麼也沒有。
你望著他們,想起那遙遠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