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獨自呢喃了一會兒,仍然不見他,才開始漸漸提高聲音,叫他的名字,“少遊!?你快出來!!你在哪兒?莊少遊!”
又過了一會兒,他才在水麵探出一個豌豆般大小的腦袋,衝你喊了一句什麼,你根本聽不清,隻記得那聲音很歡快。
又一陣陰涼的風,吹拂而來,再次令你感到一陣死亡般的安寧。
那時候你們彼此溫柔相待,也許是因為那時候在你們的生命裏,除了年輕之外,什麼也沒有發生;在你的愛欲裏麵,除了愛欲,什麼也沒有。
當他精赤大條地,渾身濕透地從水裏爬出來的時候,你感覺他像是剛從希臘神話裏孵出來似的。他的皮膚在滴水,濕透的襠部輪廓明顯,你一邊遞給他毛巾,一邊緊張得一陣陣耳鳴。他接過毛巾擦頭,望著你,令你的耳鳴加劇。你感覺自己在他麵前愣得就像剛才那隻受驚的野兔。一定是的,否則他怎麼會帶著一種對待寵物一般的詼諧和溫柔,突然吻你,那麼放肆而熱烈,初夏湖水的味道充滿了你的口腔。
你的耳鳴一直沒有消退。
那個下午快要結束的時候,你們收拾東西開車回家。他喝得比你多太多,所以商量一番,還是你來開。那是你第一次酒駕,你膽戰心驚地開著,雙手緊抓方向盤,滿眼都是路,滿腦子都是你們突如其來的親昵。但他坐在副駕駛,醉得恰到好處,放鬆極了,好像早就忘了剛才熱吻過你,還濕漉漉地摸遍了你腰身屁股那檔子事兒。他心事重重的樣子早已一掃而空,把腳翹在儀表台上,翻弄著抽屜裏的CD,挑了一張Eagles塞進播放器。
那首Tequila Sunrise搖曳著,他更放鬆了。他輕輕隨著節奏點晃著腦袋,伸手指著前麵火燒雲漫山遍野,大路直通西天,問,“你開心嗎?”
你說,“開心。”
他的笑容在晚霞裏是猩紅色的,“生日快樂。”
途中,剛開到路口轉角處的一家酒吧,他突然很激動地嚷嚷,讓你靠邊停車,說這兒的黑啤特別棒,一定要嚐。你稀裏糊塗地被他指揮著,剛剛停車熄火,他就不由分說拉著你下車來,一頭鑽進了那扇門。
昏暗中人頭湧動,十分熱鬧,有桌球撞擊的清脆聲音,隱隱傳來。他顯然是老熟客了,一進去之後,起碼和裏麵的人說了三四個hi。幾個姑娘見到他,很自然地跟他打了招呼,然後自顧自繼續聊天。
黑人酒保麵無表情地忙碌著,他們熟練地寒暄了幾句。酒保一邊與他聊,一邊麻利地甩了兩張杯墊在橡木吧台上,又穩穩地往杯墊上砸了兩大杯摩卡黑啤,就照顧別的客人去了。他昂昂下巴說謝了,端起杯子走開,泡沫溢出杯口流在虎口上,他低頭一邊舔,一邊走向你。
之後他顯得很亢奮,每一杯酒下咽之後的間隙,也不再黯然。你揣測,他心裏應該是把那個潑了他冷水的姑娘給拋在一邊了。你們聊了一會兒,東拉西扯的,其實你根本沒怎麼聽進去。你殷殷期待著什麼,但真的發生的時候,你心裏還是很亂的,畢竟是你的第一次。酒吧的衛生間很老式,竟然有墨綠的牆紙,布滿孔雀尾羽花紋,像無數雙眼睛,赤裸裸地望著你們:望著你們年輕的身體微微出汗,望著他的激吻也是那麼年輕,熱烈,叫你無法呼吸。你被他壓在牆上,解皮帶扣的聲音清脆刺耳。
他不知道這是你第一次,差點無法進入,開始輕度煩躁,低聲爆粗口。你痛得倒吸一口氣,他就有點慌張;於是你強迫自己裝作享受,怕他有心理負擔,也怕他嫌棄你沒經驗——又或許,畢竟是中國人,還是有處女情結的?
其實他情欲衝頭,根本沒顧得上這麼多。隻有你在不斷走神地想著這些問題,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盯著對麵牆上那盞黃色的燈,一隻小飛蟲在撲動。那個燈罩裏的世界對它來說,一定龐大得就像整個太陽係。你盯著燈泡太久,眼前一陣陣發黑。
走出小酒吧,路邊的樹葉也在沙沙作響,仿佛是善意的竊笑。你心情混亂,這一天來發生的事好像有點多,就像他媽的畢業這一年……各種事情應接不暇。不知為何,你隻想跟他幹完這場就一起去死,再也不要麵對什麼論文,畢業,找工作,回國不回國……或許這是因為你隱隱知道,他是浪子,浪子不泊岸的。
那一路你們互相扶著,鑽進車裏,你用僅剩的理智阻止他說,“別開了,別開了,你太醉了。”
他說,“為什麼不開啊,不然今晚睡這兒麼。”你被噎得不知道說什麼,覺得胃裏不舒服,擺擺手扭開臉,這時候他已經發動了引擎上了路,你攔都攔不住。
是的,一切都歸咎於,喝了太多啤酒。你想要嘔吐,讓他停車,拉拉扯扯的,他分了神,然後你們的車子和另外一個車子相撞。那瞬間隻有一聲轟鳴的巨響,你在那一刻本能地緊閉了雙眼,所以什麼都沒有看見,甚至沒能來得及開口尖叫一聲,一切就發生了。
原來那些動作片裏麵,轟隆一聲人就暈過去的老套戲碼,其實也不那麼假。耳邊炸了一聲巨響,你眼睛一閉,就黑了。當時你整個人空白了那麼幾秒,再睜開眼的時候,自己躺在一個視線扭曲的位置,周圍是煙霧,焦臭的橡膠味,一些來路不明的變形的金屬散布周圍。腎上腺素令你的心跳亂得像撒了一地的豌豆,你感覺到嘴裏滿是碎玻璃渣,像沙子。不知道為什麼車窗玻璃會碎到嘴裏去。
一切都是空白的,腦子裏是一片空白,沉重的空白,在那一刻你隻感到嘴裏碎玻璃渣的味道——空白的,無味的味道。
“在一種發生之後,很多事便接著發生了。”這也許就叫作命運。
4
回憶到這裏戛然而止,那遙遠的一天,真的已經很遙遠了。
你起身來,收拾晚餐爭吵時打碎的碗盤。眼下一片狼藉,一如這些年的生活。但此刻你心裏非常平靜。站在洗碗池邊,打開水龍頭,清水嘩嘩而下,你就這樣站在那裏,對著洗碗池,仿佛仍然站在那片水庫的岸邊,看著他遊遠,覺得他快要溺水,但你再也沒有拚命叫喊他的衝動。
你想,你終於準備好失去他了。
你靜靜洗了碗,睡了覺。服下安眠藥片,進入夢鄉。分床而睡很多年了,那個晚上,你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的。
次日早晨,你們對話溫和有禮,仿佛昨晚什麼也沒有發生。
“吃飽了嗎?”
“吃飽了。”
“外麵冷,多穿一點。”
“好的。”
你有條不紊地收拾了他的早餐碗碟,拿到水槽裏清洗完畢,放在瀝水架上晾好。你擦幹了雙手,給他圍上了圍巾,戴上帽子,關掉了門廊上的燈,推著他出了門。
外麵是秋天,落葉溫柔。前一夜下了雨,積水如一麵麵鏡子,映著長長的、平靜的雲天。小鎮沒什麼人,空蕩蕩的,像一把沒有弦的提琴。空氣冰冷,潮濕。一路上隻有他的輪椅碾過地麵的聲音,很慢,很輕,微弱如雨點。
心理谘詢所是一棟白色的房子,你們推開小小的木柵欄門,進了門廳,然後熟練地朝走廊盡頭的那間走去。
“啊,早上好,怎麼樣,都好嗎?”谘詢師向你們問好。
“早上好,都不錯。你呢。”你不急不慢地打招呼,將輪椅停好。
一個小時的時間,谘詢師隻是耐心地聽著,誘導你們說。時不時問一些你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的問題。這樣的谘詢是第五次了。
說到後來,你發現好累。你就記得他那一句,“人的愛其實非常狹隘。沒有聖人這回事,你別給自己太多負擔。”
谘詢師根本沒有看表,卻能準確無誤地在一個小時時間到了的時候,委婉地表達終結的意思,他站起來給你們倒水,說,“真的很高興認識你們,不過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了,我下周就要離開。”
“去哪兒?”你很意外。
“噢,我就要離開這兒了。我兒子結了婚,我想搬去他那裏住,在那裏開一所私人診所。”
“你兒子在哪兒?”
“在安城。你聽說過嗎,離這兒就兩百英裏。”
“你是那兒的人嗎?”
“對,我小時候在那兒長大,家人也都在那兒。怎麼,你去過嗎?”
“何止去過。我在安城讀的大學。那兒真是個好地方。”
“是的。的確很美……你看,我這不就要回去了嘛。”
“太好了。”
對話到此,遁入一陣沉默,隻有陣陣鳥叫聲,穿過清涼的秋風不時傳來,如針尖挑逗一幅沉默的刺繡。
你盯著窗外,仿佛是在望著那些鳥。但除了長長的、平靜的天空,你其實什麼也沒看到。
“十年前我們在那兒讀大學的時候,”你突然自言自語道,“那兒有一片湖,是水鳥保護區。”
醫生愣了一下,中斷了書寫,抬頭看著你。
“那片湖還在吧?”你問。
“……我不知道,我很久沒回去過了。”醫生回答。
“我們也再沒有回去過了。”你說完,望著丈夫——他正坐在輪椅上,深深地佝僂著背,專心致誌地呼吸著,發出類似呼嚕一般的聲音,但不像夜裏的那麼吵;他呼吸得那麼認真,一心一意,仿佛生命除了呼吸之外再無任何一件事情值得努力。他目光空洞地盯著地板,涎水在嘴角堆積成一點白沫,毫不自知。
你靜靜與他對坐,望著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將這個人與當年跳起來脫掉衣服躍入水中遊泳的莊少遊聯係起來。
沉默如窗外的秋雨一般平靜。連醫生也小心翼翼地沉默著,終於,他忍不住了,很小心地提醒道,“如果沒有什麼的話,你們先休息吧。我下一個預約病人快來了……”
“人的愛其實非常狹隘。沒有聖人這回事。”你反複咀嚼著這句話,在從診所回家的路上,盯著雨刮,徹底走神,差點追尾前麵的車。
5
十年來你們從未提過“車禍”這個詞,任何時候,不論是在吵架還是在交談,你們隻說,“那件事情”。在“那件事情”發生之後,你一度十分害怕聽到“如果”這個詞。不論是在什麼情況下,不論是誰說起如果這個詞,你都容易走神,忍不住要用那個詞往下接這樣的句式:如果當時沒有喝酒……如果當時開慢一點……如果那件事情沒有發生……如果……沒有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