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一天(1 / 3)

1

陳莉提前了一個星期,約你們見麵。你跟少遊說的時候,他臉一陰,“有啥好去的,不去。”

你勸他,“一起去吧,老同學聚一次不容易。都這麼久沒見了,何況你倆以前……”

他暴躁地一口打斷,“什麼以前不以前的,別老提以前行不?”

你煩躁起來,“好好說話啊,急什麼急啊?你以為我想去嗎?我有什麼好去的?!”

“沒人逼你去!”少遊的眼球像子彈上了膛,隨時準備開火。

這陣仗你真的再熟悉不過了。陳年怨氣像瓦斯,被壓縮儲存在燃氣罐裏,隨時為晚飯提供燃料。和以前無數次爭吵一樣,情緒就像一隻放大鏡,把這些羽毛碎屑般的小事,膨脹成一整隻火烈鳥。你們像兩個頑童蹲在陽光下,各持一隻放大鏡,聚焦著氣焰,哧的一聲點燃了那件無辜的小事。怨氣的瓦斯罐嘶嘶地開始泄漏,烈焰迅速吞噬了房間。你們吵得火冒金星,字字句句都是刀光劍影。

最後,他滿眼通紅地咬著牙,狠狠地說,“別逼我撂狠話,亦琴,警告你別逼我,我最煩你這套!”

餐桌上的飯菜,就這麼靜靜涼去,大氣不敢出似的,無辜地看著你們。筷子勺子也靜靜地無辜地看著你們,電燈也是。

“我倒要聽是什麼狠話,再狠的我都聽過,你說啊你,你有本事說,我就敢聽。”你幾乎沒有經過腦子,本能地張開羽毛對峙。

“我從來就沒愛過你!從來就沒想和你結婚!都是被你逼的,一開始逼我跟你在一起,後來逼我結婚,現在又來逼我說狠話,我就做惡人,做那個沒良心的,就你最偉大,你滿意了吧!”

這話就像一泡尿澆滅篝火。氣焰一下子就熄了,哧哧冒煙,散發出熱烘烘的臊臭氣,滿屋子塵囂煙揚,你們誰也看不見誰了,嗆得沒法呼吸。

隔了好久一會兒,你才費力地震動聲帶,有氣無力地喃喃自語,“你還真夠狠的。”

他沒接腔。

你艱難地提起一口氣,又問他,“少遊,你這是在說狠話,還是在說真話?”

他鐵青臉色,還是不作聲。

你坐在那裏傷感得發抖,你用腳趾頭都猜得到,接下來的情節無非就是他憤然搖著輪椅,熟練地摔門而出,而你一個人枯坐桌前。

——是的,毫無意外地,他又一次憤然搖著輪椅,摔門而出。而你一個人枯坐桌前。

對於這一套程序,你幾乎比吃晚飯本身還要熟悉了。

他走以後,屋子裏的氣氛被那句話淬火,凝固成鋼鐵一般腥寒的沉默。你被澆鑄在那塊鋼鐵裏麵,困成一塊姿勢痛苦的雕塑,就這麼枯對一桌子冷菜剩飯,想起那遙遠的一天。

2

那遙遠的一天。

一大早,少遊突然給你打來電話,說他時間空出來了,可以來陪你過生日。電話裏他的聲音既溫柔又疲倦,說,“你不是跟我說那個湖很好看麼,說了這麼多次,都要畢業了,再不去就沒機會了,我也挺想去看看的。”

你記得很清楚,那一刻你舉著聽筒,一邊是他的聲音,一邊是窗外此起彼伏的鳥叫聲,清脆極了,眼前還有一樹法國梧桐的綠葉在風中微微晃動。是夏天最年輕的時候,也是你一生中最年輕的時候。二十二歲,天空是一望無際的晴朗,卻不炎熱。

學校裏中國人本來就沒幾個,他外向又活躍,小圈子裏人人都知道他。喜歡他的女生太多了,個個比你好,你爭不過她們的。可能你真的不是他那杯茶,少遊對你相敬如賓,碰到了隻會友好打個招呼,說話客客氣氣。

跟你最要好的就數陳莉了,居然也開始跟你念叨少遊。你開始討厭聽陳莉念叨這個人,討厭陳莉長得漂亮,討厭自己的品位其實毫不特殊,居然喜歡大眾情人——暗戀四年,你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認。

到了最後一年畢業當頭,你覺得再沒有機會了,索性豁出去主動一步,打電話約他來過生日。生日當然是你的借口,而他的借口是要去麵試,實在挪不開——其實哪裏有什麼麵試,你心裏再清楚不過了,明明就是他的約會太多,又正在忙著追陳莉,根本顧不上你。

這個拒絕也是意料之中的。原本你已經打算好,就自己一個人做一頓好吃的,安安分分過個生日,轉頭又是新的一歲——然而他突然又改變主意,在生日當天接受你的邀請,說他要來。

你聰明地沒有在電話裏追問他,為什麼突然改變主意。你知道那不過隻會讓你得到又一個謊言而已。但你私下裏是打聽過的,他本來約的是陳莉,結果陳莉放了他鴿子,沒理他。他熱臉貼了冷屁股,心情不好。

可當你聽到他要來的消息之後,高興都來不及,放下電話,第一時間就是看表:已經快中午了。回頭掃一眼廚房裏的那一口剩菜,顯然不行。你趕緊找鑰匙,匆匆忙忙開車去超市。你推著購物車哐啷哐啷抓了一些熟食,沙拉,飲料,又奔回來。

進門,鑰匙和購物袋剛放下,突然發現自己正對著鏡子。你連自己都嚇了一跳,鏡子裏站著一個主婦模樣的女生,頭發蓬亂,臉色因為激動而潮紅,卻顯得像更年期似的。你一時方寸大亂,想不好是好好打扮一番漂漂亮亮更討好,還是趕緊埋頭做一頓好吃的更重要?你沒時間猶豫了,決定兩樣都要兼顧。

於是你先奔去衣櫥嘩啦嘩啦換衣服,換到一半又看表,時間不夠了,於是趕緊抱起挑剩的那一堆裙子往櫃子裏一塞,都來不及關上櫃門,又跑去廚房趕緊開始弄吃的。

你忙得手腳都飛起來了的時候,他走進來了。他第一句話是:“哇,菜聞著好香!”你嚇了一跳,回頭一看。

“門沒鎖……我就進來了。”他衝你笑著,拎著一個生日蛋糕。你聞到他呼出隔夜的酒氣,脫口而出:“你喝酒了?”

他尷尬一笑,接了一句牛頭不對馬嘴的,“昨晚沒睡好。”

你突然覺得這開場白好像很不對勁,趕緊說,“哎呀,我也沒聽見你進來,飯菜還沒做好,你餓不,先吃點兒水果什麼的墊墊肚子……”

他很通情達理地說,“嗨,沒關係的,不要搞得這麼複雜,生日是拿來慶祝的不是拿來辛苦的。別麻煩了,簡單弄點兒就夠了,主要是要開心嘛。我就是想來陪陪你。”他還是那麼嘴甜,女生們也都吃他這套,就像你,明明知道他隻是在嘴甜,但你還是忍不住一暖,一軟,感覺身心和平底鍋裏那塊黃油一起融了。

你有點不好意思,轉身繼續忙著做菜,滋滋作響的油煎聲中,你聽到他說,“蛋糕我放這了啊。”

“哎,好。”

“要幫忙不?”

“不用,馬上就好了。”

你覺得這對話像一對老夫老妻,那種幻覺叫你心潮湧動,說不清顏色。

他看了看你買回來的那堆食物——你還沒來得及把它們收拾好放進冰箱。他隨便挑了兩盒,在手裏掂量了番,然後走到你身後,靠近你。

他的體溫似有似無地貼著你的背,在你耳邊輕聲說,“別辛苦了。我們不是說去野餐麼。有蛋糕,再帶幾樣熟食,已經夠了。”

3

小鎮很小,一個小時的車程,就到了荒郊野外。他把小汽車停放在路邊,把食物和用具搬下來。沿著小徑往裏走,經過一座小木橋。過了橋,再走一段,就看到了那片湖。

湖邊長滿蘆葦和野草,草地柔軟極了,四下沒有人。你們在一棵大橡樹下麵鋪開了野餐毯子,把食物、飲料一一放好,書也放好。他很驚喜地,看著你變戲法似的拿出了兩個枕頭來。他馬上把枕頭鋪在野餐毯子上,躺下來試了試,感覺非常舒服。他興奮地說,“你太貼心了,你怎麼知道我頸椎不好的?”

其實那時候你不知道他頸椎不好。

很多年後你懷疑,促使他後來選擇你的,是不是就是那天下午那兩隻枕頭。

你們兩人在樹下坐著,你吃櫻桃,他喝啤酒。

你勸阻說,“你昨晚的酒還沒消呢,又喝。”

他不作聲,隻是笑,自顧自繼續喝。你解讀不出那笑意:看上去是真的快樂,但在他為每一杯酒低頭的瞬間,你又察覺到一種心事重重。你心裏很吃醋,覺得他肯定是在惦記陳莉了。

你忍不住試探性地問他,“你在想什麼?”

“什麼也沒想啊。這兒這麼美的,什麼都不想想了。”他看上去表情輕鬆,繼續喝一口,並順勢躺了下來,把啤酒瓶放在一邊,雙手交叉枕在腦袋下麵,像個小孩兒,天真無邪地仰望著樹影,天空。

透過高大的橡樹枝葉看過去,天空像一件剛剛洗過的淺藍襯衣,潔淨,平整。雲朵緩緩遊移著,接近靜止;鷹的翱翔同樣優雅而緩慢,仿佛是一支筆尖,極其耐心地在蒼穹上繪製出一道軌跡。

你也望著天空出了神,直到他碰了碰你的手肘,叫你朝那邊看:是一隻肥胖的野兔,被嚇傻了似的,愣在草地中間,與你們相望。此時他突然惡作劇似的,偷偷打開便攜式收音機,一陣薩克斯風突然響起,野兔就被嚇得竄進了草叢。

他大笑,笑完了,又自言自語感歎,說,“這兒這麼美啊,我差點錯過了。白讀了四年書。”

是的,這兒是風調雨順的新英格蘭地區,小鎮總在夜裏陣雨,白日放晴。天空藍得很爽朗,就仿佛童年時代教室裏的琅琅讀書聲。樹葉綠得透明,幹幹淨淨。人間是一目了然的明亮,幾近天真爛漫,叫你舒服得總想要停下腳步來,仰望一陣風;卻又總會莫名在心底對這種富足與和平產生一種深深的不安——生活本來不該這麼美好的。

你知道,生活別處的黑暗與痛楚,就在四周埋伏,伺機侵略這種天真與明亮,且多半不可抵禦。你不可預知這一筆勝負,猶如你不可預知在這麼美的地方,會停留多久,你又會愛一個人到何時。

喝完啤酒,他突然提議遊泳。不等你的回應,當即站起來,脫下衣服,張牙舞爪朝著岸邊奔去,白花花的背影,赤身裸體。你都沒來得及追上他,他就已經噗通一聲,躍入了水中。水花像初夏一樣綻開,翠綠色的。你追到岸邊時,隻有翠綠色的水花調皮地親吻了你的臉頰。你隻能站在一塊石頭上,看著他遊遠。

一陣陰涼的風,像一陣管風琴聲,略過水麵,從山林間吹拂而來,令你幾乎感到死亡般的孤獨與戰栗,又忍不住想要呼喊或飛翔。

你感受那一股戰栗,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看不見他了。在那一瞬間,你擔心他喝了那麼多酒,遊泳容易溺水,而且那一瞬間——那時的你——對失去他還毫無準備,你開始慌亂地,用虛弱的低聲,自言自語一般,呢喃著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