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者那則(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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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日子處久了,心裏掖著很多話,又不知怎麼說起,如盲人摸著一堵牆,半天找不到門,於是還是不說了,就待在屋子裏吧。

三月底的下午,我發高燒,請假沒去上班,吃了藥躺在床上。外麵刮大風,窗戶關不嚴,給吹得撲棱棱作響直發抖。我頭重如鉛,似睡未睡,聽到房間外一陣收拾東西的響動,而後又靜了。過了一會兒,哥過來遲疑地敲了敲門。我說,進來。

他進來,看看我,說,好點沒?

我坐起身來,有氣無力:差不多吧。

他垂目,含糊地說,那,我就走了。

你一路小心,到了報平安。我說。

哥默默轉身出去,把門帶上了。末了,客廳那邊傳來兩層鐵門開了又合的聲音,之後就死寂了。

他走了之後,我在撲棱棱的風聲中昏睡,時而又醒來,一身熱烘烘的汗,迷糊一陣,不知不覺又入夢。夢見外婆家的院子,那口小小的井,在下雪天被掩埋,沒有人知道那下麵是一口井。醒來時我覺得我的心,也像那一小塊兒雪地,藏著一口無人知曉的井。

到了夜裏,平義回來了,給我端了一碗羊肉泡饃,扶我起來吃。那時已經是夜裏九點半。他被雨淋了,頭發顯得油膩而濡濕,領子肩上一塊塊深色的水跡。我伸手掂掂他衣服,說,都濕了,怎麼不打傘。他說,這不是兩隻手都給你端著湯麼。

平義一邊喂我一邊說,對不起,回來得晚,路上太堵了。

我一邊搖著頭,吹湯,一邊就著他的勺子就開始吃,餓極了。

平義問,你哥他走啦?

我說,嗯,下午走的。

平義看著我吃,說,你一天沒起床了,吃完下來活動吧,洗漱一下。

起床走到廁所去,才看到隔壁的房間徹底空了,門開著。像一個滿是故事,卻張口結舌的頭顱。

斧子也回來了,坐在他的沙發床上上網。他睡的是客廳,沙發床上沒有被褥,隻放著一條睡袋。漂在北京這些年,租房換房搬來搬去太煩了,睡袋方便,裹起來就可以走。他每天回來,上上網,往睡袋裏一鑽就睡,好像可以一直這麼下去,直到睡袋變成屍袋。

我對斧子說,我哥今天下午走了,新房客還沒來,你就睡他的房間吧。

斧子臉都沒有抬起來,盯著電腦,說,不用了,沒事,我就睡這兒。

轉天燒退了,我又開始上班。像以往那樣,買兩個包子,清晨去趕地鐵,要等上一兩趟才能擠上去。車廂裏用不著抓扶手,也抓不到扶手,背貼背卡在人堆裏,前後左右都是人頭人臉,麵色皆沉黯,懼於互相麵對,要麼閉目養神,要麼把目光挑向放廣告的電視屏。

生活像一條黑色大河,人溺了水,不由分說被裹挾著帶走,流向無數個明天。明天依舊致密而貧瘠,所幸我差不多沒空去感受,也無心感受了。

哥走之後的第四天晚上,我做夢,竟然夢到童年時見到的伊斯蘭殯禮——夢境沒有對現實有絲毫的篡改,隻是一場置身處地的回憶:死者是我的回民同學的父親,德高望重,那是我頭一次見到站者那則:逝者安靜地躺在那裏,頭枕著潔白的鮮花,一床繡著金色阿拉伯文的深墨綠色絲絨毯子覆蓋著他,上麵堆滿了鮮花,逝者看起來似乎隻是睡著了。一位捧著《古蘭經》的長者站在他身前,念誦悼詞,身後是幾排頭戴白帽的男子們,後麵是小孩,最後是女人。站者那則在他們家的庭院裏舉行,我好奇地接近窺看,被母親抓了回來,拽著我離開。

我問母親,他們在幹什麼?

母親說,那是葬禮。

葬禮是什麼?

就是人死了,要送他。

送他去哪裏?

母親不說話,不想理我了。

我被拽著走,念念不忘回頭看,我又問:那我們死了,會有人來送我們嗎?

母親麵露慍色,說,你怎麼老不好好說話!什麼死不死的!

可是就在第二天,在下班路上,我接到母親電話,敷衍寒暄,她問我和哥是否還好。我說,哥不是已經回家了麼?

她說,沒有回來啊。

我心裏一懸,說不上話了。

母親也愣了,又說,那我趕緊給他打電話,便掛了。

我再打過去的時候,母親說,你哥哥電話打不通。

母親報了警,警察留了案,打發她回家等。母親失了魂一樣,每天打好幾個電話給我,哭。我其實也一樣失了魂,但我不知怎麼,好像生活是一塊磁鐵,我被緊緊吸附,哥失蹤了我仍然隻知道循著軌跡上班,下班,在人影稀疏的夜晚走路回家,路上打電話安慰電話那頭的老人。

半個月之後,一個公安局的電話從寶雞打到我們老家,讓領屍。

哥哥半路在寶雞下了火車,逗留了幾天,最後從那兒的一棟樓上跳下來。頭都摔破了,半身紫血,慘不忍睹。母親得知消息,驚嚇過度,哭昏在地,扶不起來。

哥患抑鬱症有那麼好幾年了。斷斷續續好轉過,藥一停,又惡化。如此反複一來,藥也沒用了。前年他最糟糕,他的完全密封的沉默,像滾燙的炭,外表是黑色的,內心卻灼痛,但他人觸碰不得,否則會呲呲作響灼人皮肉,隻能眼睜睜由著它獨自靜靜燃燒,內耗,直到變成灰燼。

那年春節的時候我們都回了家,他連續幾天不怎麼說話。大年初一夜裏,哥哥忽然說要出去散步,母親便麵露為難,不舍得阻攔他;卻又因為想到路上有大江大橋,怕他萬一想不開跳下去。於是等他出門了,母親便趕緊穿上外衣,跟了出去。

後來,據母親說,哥一路走得很快,悶著一股氣似的直衝,老人家很快就跟不上了,風又冷又急,哥不見了,母親兜轉了一陣,隻能折返回家來,坐立不安地等著。隔了一會兒,哥回來了,鼻頭凍得通紅。母親撲上去抱著他,像躲過一場劫數似的。

哥略顯煩躁,雙手以極其防禦的姿勢拒絕擁抱,說,不就散個步麼!

我說,哥,以後不要夜裏一個人出去了,媽會擔心。

他默不作聲地繞過我們,走進自己的房間沒有再出來。

我們從新疆考大學考到北京,畢業之後都留了下來——哥在先,我在後。別人但凡看到我們有別於漢人的容貌,又聽說來自新疆,都會長長地哦一聲,然後帶著經過修飾的好奇,問,會講維吾爾語嗎?信教嗎?我們說,不會。我們也不是穆斯林,隻有奶奶是。

生活的股掌之間,沒有什麼餘地。剛剛畢業的日子,我和平義借住在哥哥的出租房裏,那些日子哥哥還在一家酒廠工作,跑銷售,一出去就是一個月,說白了就是為了做買賣天天請人吃飯陪酒,他中午的酒還沒解,晚上又得喝,一桌菜什麼都吃不下,空腹喝,吐的全是胃酸和膽汁,站都站不穩還要送客人上車。前腳送完人,後腳就跪在馬路牙子上吐,根本爬不起來,同行的一個同事還算好心,看他人事不省,叫了的士,送去醫院,酒精中毒,洗胃,輸液。在異鄉,他喝得胃出血住院一個禮拜,竟然沒有告訴我。

那個月他回來,灰著一張臉,嘴唇發紫,眼圈深黑,瘦得我大吃一驚。我簡直差點懷疑他吸毒,怯生生地問他,怎麼了……

他寒著臉,說,住院去了,業績不達標,被炒了。

住院!?

他不理會我的焦急擔心,像嫌棄一個囉囉嗦嗦的老媽子一樣,煩躁地說,別問了,我沒事兒。說完就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

那時他那個房子在二環內,胡同深處的一個大雜院,破舊不堪,每間屋住不同的房客。沒有廁所。因為地段好,租金還非常昂貴。平義那時得了慢性腹瀉,大冬天的夜裏出去上廁所,從被窩裏出來穿戴整齊跑到胡同口的公廁,一夜來回幾次,沒法睡了。所以等哥回來之後,我們就搬去了一個帶衛生間的房子,挪到五環外,從此再沒在城中心住過。

後來,哥再次丟了另一份工作,也就把市中心的房子退了,搬來跟我們一起住:四個人,一盞屋簷下——我,哥哥,平義,斧子。生活也仿佛是租來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該到了要還回去的時候,手裏一點點鈔票,一點點歡愉,都像燙手的包子那樣拿不穩。

我們在這五環外的地方,情況還算好,至少租了居民樓。再旁邊一點,四處都是臨時搭建的廉租房。絕大多數是宿舍式的臨時隔間,上下床位,月租低廉。東西都放各自箱子裏麵,隻有牙刷杯子這類東西才敢擺出來不怕丟。屋裏有電飯鍋,但通常裝著上一次吃剩的方便麵,用之前得現洗現用。蟑螂在凳子下麵鑽來鑽去,繞過鞋子,襪子,書本,敏捷地躲避殺蟲劑的噴射。這裏的住客來了又走,互相常常並不認識,也從不交談。房子不隔熱,冬天如冰窖夏天如磚爐。寬帶線纜以匪夷所思的方式牽到各自的地盤上,線纜上晾著毛巾,襪子,內褲,濕衣服。去往市中心的公交就隻有那麼幾路,每天早晨,黑壓壓的人群像勤勞的昆蟲一樣爬出各自的洞穴,聚集在公車站,車一來就開始瘋狂攢動,還沒停穩就往上擠。

大半年前,斧子也隻住那種廉租房的床位,他是我哥的大學同學。他們宿舍那片兒有混混每月按時收十塊錢保護費,還給寫一張收據,稱為水票。斧子罵扯淡,不理,遇到了就說隻是借哥們的床上住兩天,兩個月沒有交。

有天他下班回到住處,發現屋子裏凡關他的東西全都被毀了,值錢的不見了。據說地頭蛇的小嘍囉衝進來的時候,屋裏還有一個人在上網,小嘍囉說,別怕,我們不捉你,你們屋就他沒交水費,要收拾收拾。

斧子回來,問那同住的,你怎麼不報警?

同住的白了他一眼,沒理。

斧子急了,衝上去拎著他的領子,怎麼不報警?你幫凶啊你?

那同住的也急了,把斧子一推,說,神經病啊你??找抽?!你不找收水費的你找我幹嘛?!冤頭債主的,早受夠你了!

同屋的順勢就把斧子給轟出去了。他沒處可去,就去路邊攤喝酒。在那時五環外的荒郊野嶺,喝到人家收攤了,鬼都看不到一個,才想起來找我哥,爛醉如泥地爬到我們門口,又沒有敲門,就在門口睡了小半夜。早晨我急匆匆出門上班,一開門卻看到他一個大男人坐在門口的地上,還在睡,旁邊是一灘吐的東西。我嚇了一大跳,問,你是誰??你在這兒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