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都不在言語中,不在笑中。是的。
不像你們都晃動,白糖瓶,
不晃動,盛滿酒的杯子也不晃動。
蘋果躺著。有時候多好呀,
抓住結實飽滿的蘋果,
牢固的桌子,靜靜的早餐杯,
美好的杯子,它們使年華無限平靜。
……
——裏爾克《挽歌·追悼一個男童之死》
疲憊不堪地爬上最後一級台階,黑暗如劣酒一般昏悶。你準備開門,但始終摸不到鑰匙,一陣煩躁像火柴般哧地劃燃,你裝滿酒精的大腦快要燒起來了,順手重重地拉了燈繩。
輕微的電流聲。它閃了幾下,劈頭蓋臉地亮了。與煞白燈光一起同時砸中你的,還有赫然站在眼前的Nox。你幾乎被嚇得心裏一緊,脫口而出,“你怎麼來了?!”
Nox臉上有按捺不住的勝利感,一半來自於她成功地通過了樓下的鎖,直上到了你的小公寓門口;另一半來自於她將你的驚慌失措逮個正著,也許連頭一句話都被她早早猜中。
Nox笑容僵硬,帶著隱約的狡黠。那份喜形於色叫你無端憤怒。
“兩點了,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我一直在等你。”她說。
“我在和朋友一起玩。”
“我想找你談談。”
“現在不行,你快回去吧。我明天還要上課。”
“反正你已經玩到這麼晚了。我就坐一會兒。”
“不行,你不能進去。”
“我等了你一個晚上了。你就不讓我進去坐坐嗎。”
“不行,你回去。”
……
在門口糾纏了太久,你漸漸失去耐心。最後Nox懇求道,“好了,我這就走。剛才真的說了太多,我很渴。你給我倒一杯水吧,我喝了就走。”你酒勁正濃,口幹舌燥,頭重腳輕,隻想立刻去廁所小解,再灌下一大杯冰水;於是你象征性地猶豫了一下,便傻乎乎地去開了門。
就在你開門徑直去倒水的時候,背後有聲響,她已經順勢溜進來了,背著手,反鎖了房門,穩穩地站在了那兒。
你渴得顧不上說話,先喝了一大口,一邊咽下去一邊用一連串英文大聲喝到:“出去,滾出去。”你端著杯子朝著她比劃,水灑了一地。
她半認真半惡作劇地說,“別講英語,我聽不懂。”
你顧不上這些,繼續用英語嗬道,“他媽的滾出去。”你撂下杯子奔去廁所,脫下褲子頹坐在馬桶上,苦惱地捧著腦袋。
等你出來的時候,Nox神態自若,熟練地走到小餐桌麵前,拉開凳子,坐下,望著你。
你的憤怒顯得格外無能,似乎隻能讓她更加得意。於是你抓狂到給中國朋友打電話,醉得站不穩,便靠在廚台上,盡量不想看到Nox。可她活脫脫是小房間裏的大象,你怎麼都沒法把她排除在視野之外。你大聲講中文,罵了一長串。
你求助道,“幫我報警。”朋友在電話那端說,“警察來了你那破爛西班牙語根本解釋不清楚。你就別折騰了,趕緊到我這裏來吧。”
Nox有些著急了,走過來要奪你的電話,一邊搶一邊說,“你別講中文,你講西班牙語,我們談談。”
你一邊在她搶過手機之前掐斷了通話,一邊氣急敗壞地說,“別碰我,你不走是吧,好,那我走。”
她固執地說,“不準你給我講英語,我聽不懂。”
你草草整理了語法,雙手呈投降狀,換成西班牙語,說,“你不走,我走。請讓開。”
語言障礙的滑稽令你的憤怒顯得疲弱。就在你衝向門口的時候,她站起身來衝向你,死死抱住,已經打開的房門被你們撞得砰砰作響。你踩在了剛才灑出的水上,滑到了,她也撲倒,將你死死按在地上。
你的反抗極為激烈,令她理智盡失,繼而伸手掐住了你的脖子;你驚恐地猛踢了她。
你在這裏突然醒來,呼吸急促,滿身冷汗,感覺和那個夜晚一樣,筋疲力盡。
時鍾顯示著下午四點。在睜眼的那一刻,你不知身處何處,周遭仿佛置於停頓。陽光透過厚實的遮光窗簾的縫隙,僅在地上草草切出幾根明亮的線條。但你能想象窗外陽光何其燦爛而寧靜。
一分鍾後你才回過神來。這是四月的馬德裏,一個晴天的下午,星期六。前夜的一宿未眠,令你困得不得不去補回一個午覺,做了夢。
你順著夢的荒原一路助跑,在驚醒時刻的懸崖處,憑借慣性飛了出去,再落入回憶汪洋。
那一晚的結局是——你們在地板上扭打得筋疲力盡,狼狽不堪。後來你也沒有走成,天快亮的時候,你累極了,徑自上床和衣而睡,一言不發,任憑她怎麼嚐試與你說話,你始終沉默。她想上床來抱你,你便下床;她下床到地板上來,你便又回到床上去。如此一言不發,折騰來回,她終於放棄,任你獨占一大片床,她坐在床沿看著你睡覺。清晨,她該去上班了。離開之前,你閉著眼睛在渾渾噩噩的淺睡之中,感到她深深地,久久地吻了你的臉頰。那麼深,那麼久。久到你在她的吻中又睡了過去,不知道她的吻什麼時候結束的。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你拾過來看,是Nox的短信:“今晚七點見,寶貝。”她居然,用中文拚音打出了“Bu Jian Bu San”。
你們已經很久沒見了,她的生日是今天。一個星期之前,想到一切塵埃落定,你打算約她出來吃一頓飯權作告別,也算是為她過一個生日。
但這個夢境的浮現如此不合時宜,牽連起有些不太愉快的往事,叫你突然間就不想赴約了。
你盯著屏幕,本打算回複身體不舒服,取消約會,但猶豫了一下,想到日子特殊,況且是你早前主動相約,便逐字刪除了毀約短信。你又躺了一會兒,終於慢慢地清醒過來,然後起身,拉開窗簾,迎接已經溫柔下來的,暮色前最後的斜陽。
走進狹小的衛生間,你洗了一個長長的澡。推開布滿水汽的小窗,一絲晚風吹來,在斜陽盡失與夜晚來臨的間隙,天空布滿粉紅色與淺紫色的雲霞。
在一家記不起名字的小餐廳,你們大概點了海鮮飯之類的,食物看上去很熱鬧,她卻幾乎沒有吃。檸檬靜靜地躺在小碟裏麵,無辜地望著你們。如一切安詳的尾聲,你們的交談,一句,又一句,平靜而細膩——如一層又一層浪花——源自浩瀚汪洋,千裏迢迢推進到沙灘上,已褪去種種不可言說的深藍,變成了白色的淺淺的薄紗,一層層不斷退卻又不斷疊加,不斷疊加卻又不斷退卻。
直到她不小心掉了叉子在地上,刺耳的聲響才像韁繩那樣勒住了你的思緒,不至於飛馳太遠。
你的走神被打斷,聽見她在問,“你什麼時候回去?”
你說,“下周二。”
你說完之後,Nox默不作聲,低頭喝了一杯酒。
酒是她點的,她很懂得酒,懂得一切不切實際的東西,酒,音樂,繪畫,文學,之類的。她告訴你白葡萄酒在冷藏過後味道更好,有時候你們買了酒回家——噢不,應該說,是你或者她的住處——你拎得累了,進門就癱倒在沙發上休息,發呆,而她會在洗澡的時候突然打開衛生間的門提醒你,“請把酒冷藏一下。”
大概因為是便宜貨,有的酒一經冷凍,軟木塞就容易變脆,因此你時不時會在開瓶的時候笨拙得弄斷木塞,半截卡在瓶頸裏麵,狼狽極了。你們不得不喝混著軟木渣子的葡萄酒,但她原諒你。你們那時候那麼窮,一瓶酒九歐也算奢侈,但她原諒你,為這種事。你相信那時候她原諒,是因為愛。
但不管是原諒,還是愛,對於生活來講,都是不夠的。
此刻在那個再普通不過的小餐廳裏,她哀而靜,臉色黯白如月光,淡淡對你說,“給我寫郵件吧,別忘了我。”
你說,“會的——我當然會了。”
但你其實不知道,是否因為微醺,才這麼說。你的酒量一直捉摸不定。狀態很好的時候,一整瓶威士忌都不是問題。狀態不好的時候,半瓶白葡萄酒也足以讓你醉。一如愛一個人。
Nox端起酒杯,神情一如反常的柔和。玻璃杯的反光襯在她的下頜上,有一小塊新月狀的光斑;笑容似有若無,令你恍惚。她遵從西方人的禮儀,在碰杯之後,目光直直地,深深地,看著對方,直到飲完這一口酒。
那是你見過的,人與人之間,最美又最微妙的時刻了。
你持著這一份恍惚,如持有一張通行證,回到了上一次麵對這樣相似笑容的時候,那是你們的第一頓飯,大約在去年三月。相識與吃飯的緣由,卻是極為戲劇化的——彼時你落地到達馬德裏,在機場前往市區的地鐵上,你剛剛進入車廂,三個高大的甚至不失英俊的年輕男人突然朝你擠過來,迅速把你逼到車廂角落,緊密包圍起來。其中一人拉住手環,剛好就用手肘卡住了你的脖頸,令你無法動彈。你感到不對勁,低頭一看,有一隻手正在拉開你的隨身包公然行竊。如此猖狂,叫你瞠目結舌。憤然抬頭時,三個男人麵無表情地與你的目光對峙,毫無愧色。
一個女聲突然響起,喊了一聲什麼……那聲音延伸出了一隻手,抓住你,將你從他們中間生生拖了出來。你狼狽地按住拉鏈敞開的包,被她拉到了車廂的另外一頭,驚魂未定。
過了一會兒,車到站,三個男人一臉無賴地下了車。
你對這個城市的印象,因此惡劣到不可救藥。
理所當然的,為了感謝她,你請她吃飯。那是你們第一頓飯。她讓你叫她Nox,這是她筆名,意為“夜”。至於她的真名,你見過,忘記了。Nox是葡萄牙人,來馬德裏四年了。你的西班牙語夠爛,而她不講英語。
她挑的那一家位置偏僻的意大利餐廳,據說做的菜很地道。燈光很暗,她穿的那一件寬鬆的暗紅色薄毛衣,看上去幾乎已經變成紅棕色。開闊的V字領,襯出潔白的皮膚。Nox體格比你高大,算不上胖也說不上瘦,散散地紮著棕色的辮子,五官並不柔和,顯出某種強壯與憂鬱;你疑心她有中亞血統,但始終沒有問過。
食物靜靜放在眼前,盤子很大分量其實很少,你吃得格外小心,故作斯文得令你自己都覺得好笑。你用磕磕巴巴的西班牙語與她交談,告訴她你是來這裏修一個語言班的。她耐心而善意地與你保持對話,雖然你當時真的沒怎麼聽懂她說的大部分內容。
你坐在這個陌生人的麵前,保持微笑。語言的障礙,使得交流像一塊布滿空洞的海綿,吸納了無數字母,音節,卻沒有任何膨脹。輕輕一壓,那些字母與音節便又流出來,弄得到處都是。隻說話而不交流的自由,其實沒有想象的那麼美好。但你終於跑到了另外一片大陸,一個人都不認識,如此至少可以將孤獨與自由混為一談了。
飯後,Nox帶你到馬德裏著名的Parque del Buen Retiro散步。鴿子在湖畔撲騰翅膀,熹微的光線中,那座著名的玻璃房子裏人影攢動,像一隻裝滿螢火蟲的廣口玻璃瓶。你的頭腦中反反複複想起那一本作為十一歲生日禮物獲贈的巴爾紮克小說,翻開來赫然看見一句,“西班牙湛藍的晴空……”
那一夜也的確是晴朗的。暮色中的樹林在微風中發出輕微的響聲,鬆鼠跳過腳邊。當你們交流彼此生活的時候,Nox驕傲地告訴你,“我寫作”。你微微有點驚訝,在你的概念裏,“我寫作”應該是一種極為隱私的行為,怎可以像職業一樣對陌生人介紹。你寧願她隻是對你說,“我在冰激淩店工作”。但Nox說起她寫作的時候,有種理直氣壯的辯解意味,仿佛急於向你證明,不要僅僅把她理解為在冰激淩店打工的姑娘。
你沒有告訴她,曾經你也喜歡寫作。當然,不是作為一個有成績的職業作者,僅僅隻是自己經常寫些隨意的東西而已,偶爾放到網上。那是少年時候的事情了,對此你有種不知何處而來的羞恥心,藏藏掖掖的,沒有人知道。但是此刻,Nox告訴你“她寫作”,使你有了一種戲劇化的錯覺,好像你們都是來自另外一個內心世界的間諜,隻是她在明,你在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