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裏戈往事(1 / 3)

在卡裏戈,再也沒有故事了。

這裏的黃昏,總是像一塊巨大的厚重幕布,轟然落下。天一瞬間就黑了。

一定是漫長的流浪讓我疲倦,我才如此享受這裏的寒冷,濃霧,堅硬而鋒利的孤獨。一些漫長的午睡中,我偶爾夢見年輕時候,在波西米亞故地度過的冬日晴光,人來人往的查理橋,橋上有著盲人樂手的手風琴聲,琴聲背後是隱隱約約的山丘。或者就是安塔利亞的落日,夕陽下海麵如金色綢緞。

而卡裏戈,什麼都不再有。

這裏隻剩寒冬與濃霧。海麵是灰色的,飛鳥掠過低空,在大霧裏忽隱忽現,偶爾發出一聲聲淒切的啼叫。

廣闊的海港,黑色的長堤已破損不堪,泛著潮濕腥氣的浪花,卷著魚屍拍打堤岸。不知何處而來的棄船漂到這裏擱淺,腐朽發黑的甲板,靜靜隨著海浪擺動。海邊是灰白色的峭壁,峭壁上鋪著憂鬱的荒原,在春天開滿濕漉漉的野花,牧草在風中顫抖。

在當地的古老語言中,卡裏戈意為“霧”。在卡裏戈的輝煌時代,這裏曾經繁華而熙攘,海港綿延無邊,終年不凍,停滿了異域船隻;冬天,人們不分晝夜在大霧中點亮燈火,使霧色變為一片溫黃。

每個月的月滿之日,造夢者們在集市上熱情販售精美的漫長的夢,裝在大大小小的水晶皿中,五光十色。不願等待的人們可以品嚐現成;如果願意等待,可以按照客人的意願來定製。

在漫長寒冬,每天午後不久,卡裏戈就入了夜,夜市琳琅,無奇不有,女人以牛奶沐浴,男人飲酒,醉生夢死,笙歌達旦。

那時的人們還不會做夢,黑夜漫漫,噬咬心靈,夢如鴉片一樣充滿誘惑。為了這一隻隻世上最精美最綺麗的夢,他們不遠萬裏,帶著一生財富或一生失落,源源不絕來到卡裏戈,有的走路,有的乘馬車,有的乘船遠航而來,不惜千金散盡。也有窮人蜂擁前來,他們一無所有,以生命相抵,換取想要的夢,造夢者將他們交出的壽命再賣給富人,換取金幣。

無人知道為什麼隻有卡裏戈的人才會造夢——傳說夢神曾經降臨這裏,愛上這片海灣,於是使卡裏戈人都成為造夢者。夢神留下一座光淵,世上所有人死後,記憶都化為水滴,融進了光淵之中。

日光之下,並無新事,人世千百年的記憶,愛恨悲歡,不過都是相似循環。卡裏戈的人取光淵中的記憶來造夢,格外真實綺麗。

作為造夢者的後裔,我所能記得的已經不多了,關於卡裏戈的滅亡,我隻能複述祖先們留給我的故事:

最後一個求夢者撲來的時候,冬雪剛剛鋪了薄薄一層,是個燭火通明的黃昏。求夢者通身玄黑的衣袍和頭巾,鬥篷遮住了麵容,散發出陣陣熱氣,融化了地上的落雪,前襟濕透了,不知是雪水還是淚。他說,“請你取我的餘生,做成夢,我要送給弗洛絲。”

造夢者見過太多因悲痛前來的人,他冷冷說,“年輕人,請你在滿月之日再來。像所有人那樣。”

年輕人全無理會,獨自囈語,說,他在君士坦丁堡的月光下見過她,她比博斯普魯斯海峽更美。他將刻有自己名字的銀劍送給她,請她等他歸來。她卻笑,說,她的院子裏堆滿了英雄的銀劍,每個人都說要讓她等他們歸來。

就這樣年輕人匆匆投入了戰爭,幸運地凱旋歸來。大帝在宮殿接見英勇將士,帶著他的皇後。

那是弗洛絲。她離他那麼近,還是那麼美。她已經不認識他。

年輕人在造夢者跟前抬起了頭,取下鬥篷來,那是一張麵色如焚的臉,如炭火一樣在隱隱燃燒,他說,想念如熾火,炙烤他,他再不願忍受。他要將自己的餘生做成夢,讓她活在一則關於他的夢魘裏。

造夢者感其誠,應允了他。用熾愛之焰,將他焚為一則壯麗絕倫的夢,帶到了君士坦丁堡。

很快,皇後弗洛絲墜入了夢境。這個夢太長,整整是大半生時間,她一夢不醒。大帝悲痛,得知是卡裏戈的造夢者所致,於是發兵血洗了卡裏戈,殺死了所有的造夢者,毀掉了光淵,記憶之水流向了大海,從此,天下的人都會做夢了。

當時隻有一人因為在光淵中暢遊,而僥幸逃脫屠殺——那就是我的祖先。他隱姓埋名,以流浪為生。千百年過去,卡裏戈像一切曆史事物一樣,早已麵目模糊,銷聲匿跡。

但祖先的院子裏,還有一口光淵之井,無人知曉。當然,我在終老之年回到卡裏戈,就是為了使這個秘密永遠死去。

畢竟,這已經是擁堵忙碌的二十世紀,連夢本身,都隻能靠人們自己去編織了。

1995年的冬天,我午睡未醒,一陣敲門聲,叫我分不清是否還在夢境,還是現實。

我在急切的敲門聲中,盡快穿好衣服,出去開門。

敲門的是一個上了年歲的女子,穿著端莊的黑色套裝,銀發一絲不苟地盤起,綴著羽毛的帽子,帽簷以微微的傾斜度,遮擋了幾乎整張臉,看不清麵容,拎著一隻方形黑色手袋,上麵布滿菱形,與我在報紙上見過的戴妃之物一模一樣。是的,這隻包提醒了我,原來這已是世紀末的新世界,熱鬧,歡騰,日色變化很快,什麼都很快。一生不夠隻愛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