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We are man and wife, if ever two people on this earth.”
這是電影《裘德》的最後一句台詞,暗淡的結尾裏,裘德朝著摯愛離去的背影發出撕心裂肺的呐喊。
喬看上去眼眶濕潤,一邊用紙巾輕輕擤了鼻子,一邊輕輕做了向左滑的手勢,熒屏自動回放了電影最後一段。
“你還好嗎?”我問她。
“沒事,我隻是覺得很美,‘世上若有最後一對夫妻,那就是我們。’你能想象嗎……那時候的婚姻是什麼樣子?”
我一時不知怎麼回答,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就勢低頭輕輕吻了她,她的額頭溫暖甜香,“其實現在距離原著問世也不過剛好300年,聽上去其實很短吧,你能想象麼?”
“你確定才300年?我不相信。”
“那我們打賭吧,如果你輸了——”
“輸了怎麼辦?”喬俏皮地望著我,眼神如夜雨一般溫柔。
“那我們就結婚,而且互聯。你敢嗎?”我放下酒杯,從上衣口袋裏掏出戒指,一粒熒光微微閃著。
喬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張口結舌。她很快又恢複不屑一顧的表情,用極為不服輸的語氣,反問我,“你是問我敢不敢打賭?還是問我敢不敢和你互聯?”
“都是。”我故作鎮定地回答,盡管我感到我的心髒都快跳出來了。
喬毫不猶豫地向智能中控係統問詢托馬斯·哈代《無名的裘德》的出版年代。一個冷漠的自動應答聲:公元1895年。
我用一種勝利的得意望著她,把戒指又舉高了一點。它在黑暗裏微閃如一粒星光。“你願意和我結婚嗎,喬?”我整理了我的表情,認真向她求婚。
喬望著我,顯得嚴肅——那是我一生中度過的最漫長的幾秒鍾,沒有之一。
然後她終於笑了,那是我此生最愛的笑容。她輕輕湊到了我的耳邊,說,“We are man and wife, if ever two people on this earth.”
2
我一點也不奇怪——如果來參加我們婚禮的賓客們會一邊吃著蛋糕、飲著香檳,一邊偷偷打賭:結婚固然勇氣可嘉,但在大腦互聯之後,忠誠度暴露無遺,這段婚姻能夠維持多久,兩個月,七個月?
就連我的老朋友也開了一家博彩站,最新的熱門業務是猜測稀有已婚者們的離異時間。“那幫可憐的家夥們連朋友的離婚日期都不放過。”他親口對我說。
是的,在腦互聯時代,鑽石戒指已歸為曆史,沒有人再玩那種空口無憑的“我願意”遊戲了——還有比那更無聊的嗎:如果一個人一邊說我想與你結婚,一邊卻又不敢與你大腦互聯,那你也清楚你們的婚姻等於狗屎。當然,避免尷尬的方式也很簡單:你們隻需保持未聯的同居、戀愛、約會或床伴關係就好,不必扯上婚姻。至於生育率劇減,老齡化負擔的劇增……那都是政府的麻煩。人們隻是抱怨一下稅收,然後將一切亂了套的東西,都怪罪給腦互聯時代就了事。
不得不承認,在婚禮儀式上勇於交換那一枚玩意兒(它其實也不比鑽戒便宜)從此頭腦互聯的夫妻,都是些勇敢的家夥。
但想知道為什麼還是會有那麼一小部分人願意選擇結婚,並且大腦互聯嗎?那是因為你永遠無法體會,你所愛的人能和你心心相印,分享記憶,互相懂得,感同身受……那有多棒,哪怕隻是暫時的。
尤其當我們必須麵臨長時間分離的時候。
新婚之後,我被調遣到遠東分公司工作,拒絕的代價或許是失業,我沒有選擇。那裏什麼都不太一樣,日本式的禮貌和拘束,像那裏的景致一樣幹淨,清寂,有時候幾乎冷清得讓人感到生無可戀。
記得剛到不久的時候,有那麼一天清晨,我乘空軌前往公司。像往常一樣,車廂裏的人們依舊極為禮貌地保持著絕對的安靜,沒有任何一點聲音。突然,一個少婦懷中的嬰兒不知為何啼哭起來。少婦驚慌極了,趕緊試圖讓嬰兒安靜下來,但似乎毫不奏效。於是她迅速放棄勸哄孩子,自己立刻站了起來,一百八十度向周圍所有乘客鞠躬道歉,一直不停說,對不起,對不起,實在抱歉!
車剛一到站,她便抱起嬰兒忙不迭地逃下了車——我打賭那一站絕對不是她本來的目的地。
初來乍到,這一幕讓我印象深刻,我轉身望著少婦下車後匆匆離去的背影……那背影修長,美麗,有些像喬。我不由得想,如果我們有一個孩子,會是怎麼樣呢?
而如今我們之間隔著一整個大洋,一片大陸。
感謝上帝,要不是因為大腦互聯,我簡直無法從那種寂寞中存活下來——實在是太寂寞了,在清晨等候買杯咖啡的隊伍中,在中午獨自吃三明治的時刻,在下班之後的空中快軌裏,在走回到公寓的那一段路上……在那麼密實的,陌生的,冰冷的,川流不息的人群裏——我寂寞得像一隻影子,而如影隨形的,才是我的肉體。
隻要我不在工作的時刻,我都會不由自主地走進喬的意識裏。那已經不是我的思念,那就是一種生存需求。我需要感知到她在做什麼,她看到了什麼,她感受到了什麼……一陣風吹動了她的頭發;一滴雨掉在了她的皮膚上;一口很香的煎餅;一個很英俊的路人走過來對她吹了口哨;辦公桌上堆著太多文件;她對老板生氣了……她也在想我了。
她的分分秒秒喜怒哀樂都在我的腦海裏,或者這樣說更精確——我存在於她分分秒秒的喜怒哀樂裏。為此我寧願不睡覺以抵抗時差。事實上我並未感到這有多難,因為自從分開以來,我已經習慣了失眠,快有一年了。
直到有一天,東京時間淩晨五點,她在紐約第十一街的咖啡館喝下午茶。我依舊失眠未睡,有些昏沉。隔著遙遠時空,我像一隻陪伴在主人腳邊的拉布拉多犬那樣,靜靜蹲在她的意識裏,感受著她杯子裏咖啡的溫度,以及她視野裏那一道溫黃的斜陽。
她和朋友的對話東拉西扯,聽得我昏昏欲睡,在半睡半醒的時候,我突然聽著喬對朋友抱怨,“……想念不是借口……我知道那是因為他想我,可是他無時無刻不在走進我的生活……簡直如同在監視……太糟糕了這種感覺……”
我愣住了,我從未想到她會這樣感受這一切。我像一個被當場捉住的偷窺狂,狼狽地退出了她的大腦。如果她那一刻低頭的話,她應該看得見戒指上那一星微光默默熄滅了。
五個小時,七個小時,十個小時過去了……我頭一次這麼長時間沒有再嚐試與她互聯,而那一天我心神不寧,什麼都沒做進去,工作一團糟。
我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一直沒有亮——無人嚐試主動與我互聯。我不甘心地反複查看手機,幾乎帶著惡意,令它疲於跟隨我的眼球運動指令,盲目地一遍又一遍翻查每一款聯絡軟件,無休無止,那塊薄薄的透明玩意兒幾乎被我折騰得發燙。
但沒有一絲她的消息,一絲都沒有。沒有視訊,沒有呼叫,沒有電話,沒有短信,沒有留言,甚至沒有郵件。
我以為她會想我的。我以為她會主動找我的,我等待著,等待著一個人——等待著喬,願意走進我。
但沒有。
十二個小時之後,我忍無可忍,隻能再次硬著頭皮嚐試主動與她互聯。這個時候我才發現,喬已經修改了她的密碼,我無法走進她的意識了。
3
老天,我們竟然會淪落到用電話聯係。
我隻好自我安慰著,幸好她沒有屏蔽我的電話和郵件,否則我沒法想象我得用紙寫一封信,貼上郵票,漂洋過海再寄過去,追問她到底怎麼了。
她大概是真的不想見我——通話時她未打開遠程立體成像,甚至沒有打開平麵可視窗口,我隻能聽見她的聲音。那聲音顯得這麼的遙遠而失真,她就用那種聲音冷靜地承認著,“……是的,我更改了密碼。不要再隨意侵入我了,比爾,我們現在距離很遠,接受現實吧,過好你的生活。我也會想你,我也愛你……但我需要空間。還有,我真的不想再多說一次了,哪怕一次,你聽好——我對你是忠誠的,我想我的忠誠理應得到你的信任。比爾,我知道你有過什麼童年記憶,我都看到了,我明白這對你很難,但是……隻有你自己能幫你自己,依賴別人沒有用。這麼說也許很難聽,抱歉。”
我感覺有什麼東西戳到我的軟肋,令我憤怒而又無力,我辯白著:“我從來沒有不想給你空間,我僅僅是想感知到你的存在,想要陪著你,看看你過著怎樣的生活……你知道我多麼的想你嗎,你離我太遠了,喬……”
喬的聲音越發顯得不耐煩:“看在上帝的份上,比爾,你想一想吧,當你知道你時刻被一個人看著的時候你有自由空間可言嗎?你吃飯時他看著,你跟朋友喝一杯酒時他看著,你上廁所,你換衣服睡覺,他都看著,你以為這是陪伴嗎?告訴你吧這對我來說簡直就是活生生的《一九八四》!”
“喬……聽我說……對不起,我發誓,我不再這樣了,我隻是太想你了……我愛你,喬……你不知道我在這裏的生活有多寂寞,每一個夜晚我都希望身邊有你,伸手就觸得到你的體溫,抱得到你……我隻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在想我……這一切真的都是因為我愛你,喬……如果我有選擇我早就辭掉這份工作回到你身邊了,但我沒有選擇……”我像個無助的孩子那樣重複著這些話,不知所措。
電話裏傳來她長長的歎氣,然後是一種經過努力克製的平靜,那平靜來之不易,我知道。她並不想吵架,沒人喜歡吵架。
我懷著僥幸的心態,竊取這一絲平靜,忐忑地開口問她,“……你真的愛我嗎?喬,你想我嗎?”
“你為什麼一再這樣問呢?我愛你。也非常想念你。但是比爾,愛和想念,不是捆綁。在這一點上你必須接受我和你完全不同……但我也隻是和你方式不同而已,你不能因為我們的方式不同,就認為我不愛你。”
“我知道……”我苦惱地應著,聲音很低。
“長距離不是你一個人才麵對,難道你以為我就不寂寞嗎?我還要說多少遍——愛是信任,愛是一種終極的安全與自由。我相信你,所以我從來無須通過隨時互聯你來取證你對我的感情……”
“我不是在取證……我隻是……”我繼續辯解。
“你是。你確實是。比爾,不要回避這件事了……答應我,你去看看心理醫生吧比爾。你這樣我很擔心。”
4
那次爭吵之後,我們達成一致:隻有周六的時候我才能與喬互聯。我想,把一年的時光被分割成以周為單位,應該會過得快一些吧。
可我想得太簡單了。
每個禮拜的其餘六天當中,思念與寂寞像一根繩索的兩端,拔河一樣割著我的脖子,最後漸漸勒緊。每一次我都覺得周六再不來到,我就要窒息了。然而不知出於何種緣故,我不敢——或者說,我不想——再讓喬覺得我隻是在像個孩子一樣纏著她,讓她“沒有空間”。
凱特是我在社交軟件上認識的。
她說她是波士頓人,但她始終沒有告訴我她現在在哪裏——我想她應該離我不遠,大概也是像我一樣被踢到東亞來的倒黴鬼,大阪?或者首爾,香港。我們好像沒什麼時差。平時隻要我想說話的時候,她基本上都在——這對我來說,就夠了。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找我聊天,我隻知道我接受和她聊天,是因為我實在是太寂寞了——還有就是:喬也是波士頓人。
凱特總讓我想起喬——雖然我不知道凱特長什麼樣子。我們連視頻、電話都沒有過,我們隻是像兩百多年前的人們那樣,在電腦網絡裏打字聊天,有一句沒一句的。有時候甚至還寫郵件。忙起來的時候,也顧不上第一時間回複,但隻要她能的時候,她永遠耐心地陪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