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什麼都聊。
是的,我們什麼都聊——關於生活,關於工作,關於喬,關於上周看的那部全維動作電影有多糟糕,關於明天要下雨,關於櫻花季的擁堵,關於眼下走鋼絲一般的國際核恐怖平衡,關於駕駛一輛2015年產的古董轎車時有多笨拙,幾乎撞毀了它……當然還有最個人化的話題: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對她這樣毫無保留地說起自己的童年——我那從來沒見過的父親,還有神秘、冷漠的,也許是因為憎恨我父親所以也連帶憎恨我的——母親。
凱特不同意我這樣的說法,她說,“沒有母親會憎恨自己的孩子的,那是你的錯覺。”
我告訴她,“不,如果你也經曆我經曆過的,你也許會懂。錯覺也是感覺。”
“我的確沒有經曆過,我不懂。”
“看,這就是為什麼人需要和人互聯,這樣你們才能感同身受。”
“喬與你互聯過,見過你的記憶,你覺得她可以對你感同身受?或者說,互聯真的能解決問題,解決你的痛苦麼?”
不知為何,我感覺回答不上來。
凱特占領著我的失語,繼續道:“互聯隻不過是增加了一個人,和你一起分擔記憶,或痛苦,怎麼說都好。但記憶本身,或痛苦本身,根本沒有消失,不是嗎。”
凱特總是這麼一針見血,她說話令我又愛又恨。但這並不妨礙我們聊得非常投機,也許和喬都沒有這麼投機。凱特是個善於傾聽的人,在我沒完沒了抱怨婚後感情的不順,抱怨為什麼喬不肯與我時時刻刻互聯,抱怨我寂寞……的時候,凱特都聽得非常耐心,而且更加耐心地安慰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她這麼有耐心。我沒有問過,也許也從未想過問。
我隻知道,若不是因為有凱特的存在,我實在不知道怎麼熬過一周當中的其餘六天——喬不怎麼搭理我的六天。
那是個周六,清晨七點。鬧鍾將我從一個關於喬的夢境裏叫醒。我不睡懶覺,周六對我來講,是一周當中最期待的一天,不是因為那是周末,而是因為這一天我可以與喬互聯。
關於凱特的出現,我打算主動告訴喬,我可不想有什麼誤會。就這樣我躺在床上,順著那一股強大而溫柔的,夢境般的思念,進入喬的意識。
可是當我剛剛進去,我就驚呆了:她的頭腦裏有著另一個人——
那個人比我年輕很多,幾乎還是一個少年的樣子,他正恬不知恥地糾纏著她,吻她,強行抱著她,撕去她的衣服——而喬並沒有徹底反抗他的擁抱和親吻,她隻是……半推半就,眼神中帶著某種愛憐之意,望著他……遷就著他的情欲。
我感覺自己的頭一下子爆炸了。
我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喬與那個人擁抱,彼此身體糾纏,他們的前戲顯得如此自然,如此投入,和我與她的一模一樣。他們渾然一體,被密封在一個完全隔音的立方體空間內,正享受二人世界,任憑我怎麼劇烈地在外麵撲打,叫喊,阻止,大哭,都毫無察覺。
突然間,那個密封隔音空間內的少年看到了我——天啊他真的還是一個男孩兒!他赤身裸體,直視著我,帶著和我一樣的又驚恐又狂怒的神色,仿佛我奪走了他的所愛,有種誓不罷休的決鬥之心。
我頭痛欲裂,一種電鋸切割玻璃一般的刺耳聲音,生生劈斷了我與那個人之間的對峙,他瞬間消失不見了,而我整個人被什麼力量猛踢了出來,滾出了喬的意識。
“他是誰!”我咆哮著,不顧一切,忍受著劇烈的頭痛,再次猛地闖進了喬的意識,我幾乎是衝進去的,像個瘋子一樣。
但這時候,少年不見了,喬正若無其事地躺在浴缸裏泡澡,赤身裸體,驚呆了地望著我。
“什麼他是誰?!你怎麼了?”
“你知道我在說誰!”我扔下喬,發瘋一般去找到那個該死的混蛋,他肯定正脫得精光藏在家裏某個角落,我發誓我一定得把他找到然後給拎出來,撕個粉碎。
我像殺紅了眼的鬥牛一樣東闖西撞,喬驚恐地在浴缸裏縮成一團,濕漉漉地看著我。
我什麼也沒找到。
我疲憊極了,落下了眼淚,一無所獲地回到衛生間,慢慢靠近喬。她驚恐而抗拒地想躲著我,又無處可躲。我頹坐在浴缸邊上,伸手撫摸她的臉,那觸感濕潤,柔滑,她一動不動,像一隻嚇呆了的小動物。我說,“對不起,我離開你太久了……可你怎麼能這樣?……喬,我原諒你,我真的原諒你,隻要你告訴我他是誰,你告訴我……”
喬說,“比爾!你在幹什麼!我已經說過了……我隻是在泡著澡,而且我一邊泡澡一邊在想念你,想念和你溫存的時候!!你怎麼了?!我說過了,沒有誰,沒有任何人,你為什麼不相信我?!”
“別逼我對你發怒,喬!互聯的時候我都看見了,告訴我他是誰!”
我撲進浴缸搖晃著她裸露的肩膀,水花濺了一地……一切都濕透了。
喬驚叫著,強製與我斷聯;我瞬間被踢出了她的世界。
5
我躺在床上,胸口沉悶,幾乎不能呼吸,頭痛欲裂。鬧鍾顯示著08:45AM。
我試著再與她互聯,但我進不去了。打電話,也沒有應答,然後很快顯示我被屏蔽。我爬起來,瘋一樣的,給她寫了許多電子郵件。寫完發送之後,我盯著滿屏的字母,幾乎不認識它們,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
太突然了,我幾乎沒法想象這是真的。像一切突如其來的噩耗,你的第一反應不是痛苦,你還來不及開始痛苦,你的反應僅僅是——這不是真的。
痛苦是三天之後才來到的。失去喬的聯係已經三天了。我拚命用工作的忙碌來填滿自己,一刻都不敢停歇下來。
在第三天的深夜,我獨自在辦公室加班。我不敢停止工作,一旦停止,我便想起喬。無論我之前寫了多少封郵件——大約有二十封,她一直沒有回複。
我心都碎了。
此刻夜深人靜,寫字樓辦公室已經陷入黑暗,空曠極了,布滿了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隔板,活像一大片墳墓,豎著一排排墓碑。太像了……我不寒而栗。
我幾乎害怕去查看電子郵箱,如果依然沒有喬的消息,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
就在此刻,我低頭看到終端上顯示有一條文本信息,僅寥寥數語:“比爾,我們都冷靜冷靜吧。我不想解釋什麼,我建議你去看看心理醫生,為你自己好。”
我盯著她的信息,枯坐在辦公桌前,仿佛哀立於墓群。
“……痛苦有時候會被孤獨無限放大,你知道嗎”,我在極度絕望中找到凱特,幸好她在線——我像是抓到了一棵稻草,一股腦地向她傾吐,語無倫次。凱特聽得很耐心。
她好像一直在,總是在那裏等著我似的。這讓我心裏好受了很多——至少還有人願意在那兒,為我。
“我感覺糟透了……”我在墓群一般的辦公室裏獨自對著電腦,淩晨三點。
“我知道,我可以想象。”凱特的回複很冷靜。
我盯著屏幕,心亂如麻,腦中一片空白,打出一行字:“……我打算今天飛回去找她……該死,這幾天工作堆積如山……”
“你冷靜一下,別急著做決定。”凱特冷冷地說,“我想你誤會她了。”
大概因為極度絕望,我情緒惡劣,忍不住說:“……你為什麼一直這麼平靜?還在替她說話?……該死,難道我還不能得到一個解釋嗎?我隻想與她再互聯一次!我隻想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屏幕那一端的凱特,一直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匆匆說:“抱歉我現在有點忙,一切都會好的,相信我。”係統提示她下了線。
她一走,我煩躁得把桌麵上的東西全掀到了一邊兒去,空出一塊地方,雙手捧著腦袋。水灑了,一片狼藉。就像我的心。
這時我的戒指亮了——提示有人在試圖與我互聯。感謝上帝,喬終於,終於找我了。
可是當我迫不及待進入她的意識的時候,我再一次崩潰了。
還是那個少年。喬就這麼抱著她,抱得那麼緊,就在我們臥室的床上,他看上去顫抖不已,把頭埋在她的懷裏,她靜靜地,緊緊抱著他。
我像個局外人——不,應該是隱形人那樣——站在他們的麵前,我哭喊喬的名字,但她沒有聽見,她用那麼憐愛而無奈的表情望著懷中的那個人。
我依然還能清晰地感到喬的懷抱多麼溫暖,多麼溫柔與深情,可那隻是我的幻覺了——她的擁抱再也不屬於我。我近乎絕望地喊著:“喬,我愛你,我真的愛你……回來,回到我身邊。”
而她隻是專心吻著懷中的男孩兒,喃喃地說,“我也愛你,非常愛你。”——看在上帝的份上,他還隻是個男孩兒,喬。這一切都怎麼了。
我胸口像被什麼釘在了十字架上。再也沒法在那裏多待一秒了,我靜靜退了出來。
退出了喬的世界。
黑暗中,我取下了戒指,把它扔進辦公桌旁邊的垃圾桶。隨著它掉進去的,竟然還有一顆眼淚,也就一顆。我盯著垃圾桶,猶豫了一下,突然很舍不得,還是將戒指撿了出來,放回抽屜。
此刻辦公室的燈控突然自動亮起。白光一層層鋪到遠處,眼前的辦公隔間一片一片亮了起來,好像墓園的日出似的。突如其來的刺眼亮光讓我的眼睛又澀又疼。屏幕已自動待機,隻在一角顯示著06:00AM。
一夜就這麼過去了,天亮了。所有設備自動啟動,迎接上班的人們。
我感覺餓極了。
去到衛生間裏狼狽地洗臉,草草漱口。鏡子裏的自己糟透了,眼圈深黑,憔悴,像個癮君子。我自己都不想看了,扭頭到一邊去。一邊打嗬欠一邊烘幹了手,我打算下樓買早餐。
自動便利店裏麵空無一人,進門迎接我的隻有那個該死的,佯裝熱情的女機器人說著千篇一律的日語,“早上好!歡迎您光臨!”我草草選了一杯咖啡,三明治,蛋卷,拿去加熱。
廣告商真是無孔不入,等候加熱的兩分鍾裏都不放過,視線平齊的電子屏上全是花花綠綠的滾動廣告。親子自然之旅,輕副作用的癌症療法,新款磁懸浮車……有蜂鳴器輕輕地響了三聲,提示我食物熱好了,但我幾乎沒聽見。我走神了,盯著滾動廣告,它感應著我的眼球運動,自動停留在我注視著的最後一則上——
是一個仿古的海報設計,畫麵上是一對白人男女在埃菲爾鐵塔下麵擁吻(夠cliché的,算了,你懂的,廣告),一切都是虛焦的,黑白的,而焦點集中在他們身邊的牆壁上,那上麵釘著一個鮮紅的消防箱,老式的上世紀初的樣子,但箱子裏麵不是錘子或什麼消防水管,而是一束鮮豔欲滴的紅玫瑰。消防箱的玻璃上寫著:“如遇一見鍾情的緊急情況,請敲碎玻璃。”
海報的最下麵分別用英語和日語寫著“為你帶來最自然的愛,近藤花藝”。
這枝玫瑰又讓我想起了喬。想起了她的笑容。那是我見過的,最自然的風景。像很多年前,櫻花都開好了的,華盛頓的春天。
6
向上司請假的時候,他沒有為難我,當然這是在我坦然接受扣薪的情況下。
他看著我憔悴的眼睛,沒說什麼,然後身子向後一躺,肥碩的身體整個陷在椅子裏。他臉上是一種說不清善惡的平淡表情,聳了聳肩,說,“好吧,婚姻很珍貴,不是嗎,尤其是現在……祝你好運。”
候機廳裏,我焦躁而痛苦地等待著航班。我幾乎沒有帶行李。等候的時間裏,分分秒秒都很難捱,我找到了凱特,和她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