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舊在,我幾乎都要感動了——在喬的缺席當中,她總是在。
然而她似乎對我決定回去的突然決定非常吃驚。她問我,“喬一定盼著你回去,可是你確定回去是最明智的嗎?”
“我不覺得喬盼著我回去。我隻是想弄明白怎麼回事,她怎麼可以出軌!?”
“比爾,我不知道你到底怎麼了。不過我隻是想問,你相信喬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還能相信誰。”
“那你相信我嗎?”
“我相信。”我猶豫了一下,回答她。
“為什麼你不相信喬,而相信我?”
我愣住了,一時回答不上來。凱特沒有說話,似乎是在用沉默逼迫我給出答案。我想了很久,回答她:“我想,因為你比她更關心我。”
“難道喬不關心你嗎?或者,你對於感情的需求,僅僅就是被關心?”
“是人都需要被關心,這並不是錯!喬沒像你這樣關心過我。”我又忍不住暴躁起來。
“也許是因為喬希望你能有成熟的感情觀念,你不能像依賴母親那樣……依賴她。陪伴永遠不解決問題,互聯也不能。不論你們如何互聯,都不能真的消解你的症結,互聯隻像止痛藥,並不真的治療……”
“說得像個醫生似的,”一股無名之火點燃了我,我雙手顫抖幾乎無法打字,對著電腦大聲吼叫:“出軌!她出軌!就這麼簡單!……你卻還在和我胡扯什麼……情結,老天,我都不想說那個詞兒……你們跟那些隻會靠精神分析那一套來騙錢的心理醫生一樣惡心,一副居高臨下的模樣……有時候你和喬真的太像了你知道嗎!?”
電腦默默地將我的語音識別為文字,發送過去。我吼得太大聲了,安靜的候機廳裏,時間像被暫停了一瞬——所有人都停了下來,望著我,幸好也隻是一瞬而已——然後又默默地各走各路。
“相信我,喬沒有出軌。”凱特在那一端冷靜地打出一行字。
“我親眼所見!不止一次!我隻想回去弄個明白,這都不能嗎?”我一通發火,努力克製不再喊叫出來,打字打得雙手顫抖,“說吧,你為什麼這麼關心我?我們從未見麵,我們並不認識,你為的是什麼?你喜歡我吧?還是騙子?變態?你覺得看到我痛苦你很開心?你到底想怎樣?”我狠狠發泄了一通。
我盯著屏幕,呼出一口氣,用僅剩的一絲理智製止了自己把它發送出去。頭疼胃疼同時侵襲而來,我難受得改變坐姿,想蜷起來一下,可我一不小心碰到了觸控,屏幕顯示已發送——後悔也來不及了。
但是……管他呢。
我有點忐忑地麵對接下來的那一陣沉默,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該登機了,她依然沒有說話。
就在我煩躁地後悔,打算道歉請她原諒的時候,她打出一行字,還是與喬說的一樣:“最後一次建議,你去看看精神科醫生吧。我想你的問題不隻是心理問題那麼簡單。還有,你說對了,我的確有很關心你,我為你找到了一些書,飛機上你可以讀讀,就當打發時間吧。比爾,我得走了,再見。很高興認識你。”
係統提示她下線了。我一頭霧水,心情更糟糕了。
文件傳送過來,是些學術類著作,關於DID(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看上去就令人頭痛。隻有一本封麵上打著紐約時報銷量前十的老古董看上去比較像暢銷讀物,名字淺顯一點,叫《24重人格》。
7
鬧鍾響了,我被叫醒。睜開眼,一切都是熟悉的,床頭的時鍾在昏暗中閃著:2199年4月4日07:00AM。
我睜開眼睛,對麵書架上那本古董珍版的《無名的裘德》靜靜躺著,那是我們英格蘭蜜月旅行帶回的結婚紀念物。此刻我躺在床上費力地思索著,要不要還給她。
想著想著,我閉上眼睛躺了一會兒,又一次被鬧鍾吵醒,07:15AM。
我睜開眼,盯著天花板——是的,人生中總有那麼一天,你醒來的那一刻,擁抱你的隻有白色的天花板。
算不上一個什麼特殊的日子,離婚文件早已準備好了,今天隻是要與律師一起去找喬簽字,然後永久銷聯。我心裏出奇的平靜,隻不過像平時一樣,起床來小便,洗漱,換衣服,準備喝咖啡,吃早餐。
但當我一個人對著鏡子默默刷牙的時候,我還是仿佛看到喬就站在我身邊。
我閉上眼睛,感到一陣微妙的輕微暈眩。這是格外熟悉的感覺——是喬嗎?她還想知道什麼?我低頭看著左手上的戒指,它沒有閃光,未顯示有人在解讀我的神經元電信號。
今天是戴著它的最後一天了,我不由得舍不得摘下,就這樣站在鏡子前,望著我自己,忍不住試圖進入了她的大腦——然後發現其實喬和自己一樣,如此平靜,什麼也沒有想。
我驚訝於她還未更改密碼。
雖然我也沒有。
已經請了假,今天沒有工作。吃完早餐,時間還早,我忽然想散散步。很久很久沒有散步過了。走上街頭,我感到久已陌生的悠閑。朝霞點燃了東方的天空,紅日初升,就像一百年前、五百年前一樣。大概因為時間還早,街上人很少。路人默默而匆匆,低頭盯著手機,擦身而過。什麼時候開始,沒有人再會互相點頭問好了。
這個世界這麼的匆忙,比從前任何時代都要匆忙——通往空中快軌的高速電梯裏,幾塊熒屏在滾動播報新聞,還是老一套:商業大亨的腦信息遭竊,機密泄露引起公司股票波動;評論家們在談話節目中麵紅耳赤地爭論著,審問嫌疑犯時強製進入其大腦獲取犯罪動機和現場證據存在道德問題……
一刻都不停歇。這是一個根本無法回避信息灌輸的世界。
我盡力躲開無處不在的熒屏,將目光眺向空中快軌窗外。的確是個好天氣,清晨的陽光,燦爛而溫柔,給茂密林立的摩天大廈鍍上了一層金輝,稀薄的雲層繚繞在一座座建築的腰部,看上去竟然很美。
十五分鍾後我離開快軌下到了地麵,攔下一輛無人駕駛計程車前往聖喬治醫院。
行至一半,前方馬路一片擁擠混亂,警察拉起了警戒線。我問駕駛係統,“怎麼回事?”
它花了三秒鍾搜索信息,回答我:“很抱歉先生,前方正在進行大規模反腦互聯網遊行,警方已到達現場維持秩序,需要等候通過。”
“該死。”我罵道。
“請放鬆,先生。負麵情緒不利健康。”它居然教訓我。
“我的天,是誰把你設計得連髒話都要接?”我有些氣急敗壞地說。
“我們的設計師是利斯集團的……”
“好了好了,開玩笑的。你可以閉嘴了。”
“需要音樂嗎,先生?”
“不需要。”
它的確很聰明地安靜了。
等候的時候我實在百無聊賴,又不想和係統聊天,不得不就範於信息轟炸,隨手翻開座位前方的免費電子報紙,匆匆掃過幾條花哨的廣告,第一條正文內容是:“東亞國家大幅提高機要人物的大腦機密安防預算”,我掃向下一條內容:“全美適齡結婚率暴跌至2%,而離婚率升至87%。”
我頗為自嘲地苦笑著,煩躁地關閉了報紙。
在聖喬治醫院的門口見到了喬。她顯得氣色不錯,甚至微笑朝我點頭示意。那個若隱若現的笑容,像極了我初次見到她的時候。我內心湧起一陣感傷。
我到現在都記得,第一次約會的餐廳裏,我們聊天的時候,她說起自己的童年,難忘的,鄉下農場的陽光、河流與草地。我驚訝於如今還會有熱愛陽光和草地的姑娘——都市早已密集得讓我們看不到自然了。
她的笑容是我見過的最自然的東西,我忍不住想要與這笑容相伴下去。
那一年我二十七歲,二十七年來我所做的一切選擇都和大多數人沒有區別,唯獨結婚這件事顯得和周圍不一樣。
但我從沒有想到我們輸得這麼快——兩年過去我們便走到盡頭,靜靜地在律師的陪同下簽署離婚文件,摘除戒指,修改加密方式,從此切斷再感知彼此的可能性。
躺在儀器精密的服務器維護室裏,我們的頭上被連上了複雜的管線。喬問技術員“會疼嗎?”他說,“不會,你沒有什麼感覺,也許會有微微暈眩,很快就好了,連體表傷口都不會有的,放心吧。”
銷聯之後,從醫院出來的台階上,風很大,喬的風衣衣擺被吹了起來,頭發顯得淩亂。但凡想到眼前這短短的一段台階,將是我們同行的最後一段路了,想到這個世界上那個你曾經交付了全部記憶和感受,曾經最懂你,最了解你的人,再也沒有了,我便感到難過像雨水一樣淋透了全身。
而這種感受,她也不會再感同身受了。
我一瞬間有淚在即,痛苦突然像操場上不知何處飛來的足球,狠狠砸中我。我忍不住說,“……你原諒我嗎?我們重新開始吧,喬,你知道的,那不是我本意,我並不想……”
喬看著我,用一種堅硬的沉默,打斷了我的話。那沉默令我明白,我們永遠也回不去了。
她沒有說話。隻是看著我,在沉默中微微皺眉——無奈的,傷感的,也許也是痛苦的,皺眉。
一片細小的落葉不知從何處飛來。風如一隻手,將那片落葉像發夾一樣輕輕別在了她淩亂的頭發上。我心碎地伸出手,想要替她取下(我也無比意外,城市裏竟然還會有落葉),而喬以敏感而防備的姿態,迅速而堅決地,伸手擋住了我:“別這樣,別,比爾……”
“抱歉,我隻是……你頭上有一片落葉,我隻是想幫你摘下來。”我唯恐驚擾了她,解釋以求原諒。
她這才放下了手。
我輕輕摘下落葉,有些不知所措地捏在手裏。她低頭盯著我手裏的落葉。
“……謝謝”,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禮節性地,用輕得我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對我道謝。然後她說,“好了,比爾,我得走了。保重,再見。”喬的語氣很冷,像……那一年的冬夜。
那個夜晚是幾月幾日,我有點記不起來了,但是是在聖誕節之前,一定是的。
因為我清晰記得我請了假,從日本趕回來,與她對質出軌事件。我們的爭吵那麼劇烈,而旁邊有一棵翠綠的聖誕樹,像一個庸俗的好事者那樣一直站在一邊湊熱鬧,亮晶晶的小燈泡們還不斷閃著光,令人心煩。
喬轉身準備離去,我舍不得放棄這個背影,追問她,“……我隻想知道,為什麼你要裝成凱特與我聯係?你不信任我嗎?”
“你還不懂嗎,比爾。我不能以我的身份關心你,那隻會讓你越陷越深,越來越依賴我,就像依賴你的……算了,我不說了,總之你知道的,那不會是一段正常的伴侶關係,比爾……你需要治療,答應我……要去治療。你需要治好你心裏那個‘小男孩兒’。你知道的,你自己就是那個少年。你還沒長大。我知道多重人格障礙的處境很難,但你可以好起來的,我相信你。”
她走了。
我感到往事中那些美好而孤獨的夜晚,連同喬的身影,就像十年前的大雪一樣,融化在第九年的春天,了無痕跡了。
一切竟像電影《裘德》的結尾那樣——但我沒有裘德的勇氣向摯愛喊出來那句話,我隻是站在原地,站在離別的起點,望著喬離去,唇角蠕動著,像作告解一般輕輕默念,“We are man and wife, if ever two people on this earth.”
[1]這個詞為作者自創,用混成構詞法,將英語的Brain(大腦)與Internet(互聯網),兩個詞合並,可理解為“大腦互聯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