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裏戈往事(2 / 3)

她朝我抬起了頭,說,“西蒙,我需要一個夢。”

她的麵孔,使我一瞬間被回憶的碎片擊中,卻又不敢確認,所以隻是盯著她的腳,搖頭拒絕她,說,“小姐,你認錯人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正要關門,她卻用力抵住門縫,用嘶啞的聲音對我說,“1995年秋天在巴黎,你不記得了嗎?”

這句話卡在門縫,叫我一時不能動彈。她淒切地懇求,“我知道你記得我。我是弗洛絲。”

是的,是1955年秋天。我記得真清楚,那一年秋天在蒙馬特,總是下雨,我去祭奠我的父親,墓地比公園更幽靜,長滿青苔,玫瑰花上落滿雨水。從公墓出來,窄窄的坡道上,人們在遊行紀念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十周年,他們舉著的國旗掃過了我的臉。因為路上擁擠,我避開人群,躲進了一家咖啡館。

剛坐下,一個流浪女子以懇求的目光,問我,能否請她一杯咖啡,一塊蛋糕。

當然,我給她買了。

她朝我微笑,如此美麗,如一朵綴著晨露的薔薇。

在咖啡館,我問她,“你沒有家嗎?”

她說,“我一無所有了。”

我笑了笑,說,“你還有眼前這杯熱咖啡。”

十七歲的弗洛絲沒有父母,是一名女傭。她認識了一名青年軍官,並愛上了他。她擔心他看不起自己的貧窮卑微,於是偷偷穿了主人家小姐的短裙和上衣,前去約會。那是小姐在高級時裝店定製的新款A字裙,裙子的長度縮短到離地麵達40厘米,如此大膽突破,令人震驚,風靡一時。

就這樣很不巧地,她約會回來,臉上的紅暈還未褪去,就被主人家小姐當場捉住了,以盜竊的罪名,被送進管教所。當然,等她被釋放出來,青年軍官已經結了婚。

她一無所有,流落街頭。並因此充滿仇恨,以一張如此年輕美麗的臉,憤憤地說,“太可恨了,我要叫他們受到教訓。”說完,在我的麵前,雙手發抖,捧著小小的咖啡杯取暖。她的目光越過我,冷冷地投向咖啡店外麵人來人往的街道。

我本來對她的故事沒有興趣,但命運讓我愛上她,一定自有用意,我如此相信著。是的,詩人寫過,“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隻夠愛一個人。”

那時的我不過是個落魄失業的教師,當她問我“西蒙先生,您以什麼為生”時,我不知如何回答,我像她當初害怕失去英俊的青年軍官那樣,害怕失去她。

為了將她留在我身邊,我說,“以夢為生。”

“什麼?”她沒有聽明白。

“不論你想要什麼夢,我都可以幫你實現。”

她露出驚訝的神色,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冬天很快來臨了,天黑得真早。因為寒冷和無所事事,我為她造過很多夢,她在我的夢裏,成為比她主人家小姐更加富裕,更加優越的上流社會姑娘;巴黎蒙田大道高級時裝店麵裏的最新秋冬季款,都在她的衣櫥裏。她穿著精致的黑色皮草大衣漫步倫敦,紳士們一一為她脫帽行禮。城堡、華服、美酒、舞會……

在昏暗而狹小的閣樓上,我們一遍又一遍愛撫,親吻,窮盡最原始的交歡,酣暢淋漓之後,她心滿意足地沉浸在我為她編織的,世上最華麗的夢境裏,一日日昏睡。窗外是紛揚的大雪,如此安靜,鴿子圍繞著遠處教堂的尖頂飛翔。

但是醒來之後,她從沒有愉快神色,隻會更加傷感;繼而一再請求我不要停止,再多給她一些交歡,更多一些夢。

我明白我在以夢為鴉片,挽留她在我身邊。強烈的罪惡感啃噬著我,但我無法離開她,弗洛絲。我對她的熱望,猶如烈焰焚心,在看不見希望的1955年的巴黎,幾近將我化為灰燼。

聖誕節之前,我耗盡了最後一點積蓄,無法再購買麵包,牛肉,取暖用的炭火。夜裏,我關緊窗戶,希圖留住最後一點點餘溫,守在她的床邊,凝視著弗洛絲的麵容。有一種預感告訴我,我就要失去她了。

深夜,她從一則關於皇宮和天使的夢裏醒來,一瞬間短短的歡愉,被強烈的饑餓感抹去。

她變得如此消瘦,傷感,望著窗外紛紛大雪,對我說,“我想,我不能再做夢了。美夢叫我醒來之後更加痛苦,我知道自己一無所有。”

聖誕節那天,她再也沒有回來。她在我的破閣樓裏留下一張字條,“親愛的,我們不能活在夢裏。再見。弗洛絲。”

她走之後,我感覺自己碎了。那真是個漫長的冬天,沒完沒了的大雪,世界安靜得像墓園,隻剩下我一個人活著。我從未為自己造過夢,但那段時間我造了很多有關弗洛絲的夢,一個又一個日夜,當我思念她的時候,我便躲進夢裏,隻為了再見見她,她那薔薇般的笑容。

聖誕節之後,我在一個古怪的盲人那裏找到了一份朗讀報紙和書籍的工作,報酬不菲。貧窮使我沒有權利說不,我搬離了我的閣樓,住進他宮殿一般的宅邸,每天為他讀報讀書。我想著,或許,有一天當我成為有錢人,也許我還能找回我的弗洛絲。

盲人的宅子過分空曠高大,我朗讀時必須放慢語速,否則回聲幾乎要淹沒我。盲人沉默不語,靜靜聽著,也從不與我交談。之後的幾年,我為他讀完了許多的書,其中《基督山伯爵》為他讀了十二遍。當然,還有很多的報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