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裏戈往事(3 / 3)

1959年春天,我在盲人家裏的報紙上,讀到了弗洛絲的新聞。她嫁給了一個鐵路大亨,模糊不清的照片上,笑容黯淡。

原來一切很好,她將那些夢,變成了現實。我心頭的盼望終於熄滅了,安安靜靜合上了報紙,像就此合上了一段記憶。突然我想起什麼,一切竟然與千年以前的弗洛絲皇後,和那最後一個烈焰焚心的求夢者的故事,有點相似。

同樣是在那一年,七月的早晨,我仍然照舊為盲人讀報。我一邊讀,他一邊吃早餐,就像我們一直以來那樣。吃著吃著,他的刀叉突然掉了下來。地毯很厚,我沒有聽見響聲。直到讀完了報紙,我才發現,他已經去世。

遺囑中他將一半遺產送給了我,另一半送給了他的仆人們。他在最後寫,“人生是一場夢,死亡是醒來的那一刻,我已等了很久。”

那個夜晚,我又夢見了卡裏戈——海港綿延無邊,終年不凍,停滿了異域船隻;灰白色的峭壁,鋪著憂鬱的荒原,開滿濕漉漉的野花,牧草在風中顫抖。

大霧中人們點亮燈火,霧色變為一片溫黃。滿月高懸,造夢者們在集市上熱情販售精美的漫長的夢,裝在大大小小的水晶皿中,五光十色。

一片笑聲像浪花一樣泛起,來自遠遠的一群少女。一隻漂亮的貝殼,被潮水推上岸,就在少女弗洛絲的腳邊。她蹲下身,撿起,濕淋淋地握在手上,又跑起來,追上那片笑聲。

那片笑聲最終來到我的櫃台前,幾張麵孔,像一簇帶著鮮露的薔薇,紛紛問我要一隻最美的夢。

我問其中那個最美的少女弗洛絲,你需要什麼,她遞給我一張又皺又舊的照片——模特穿著腰身窄細的New Look裙裝,線條優美極了;綴著羽毛的帽子,帽簷以微微的傾斜度,遮擋了幾乎整張臉,看不清麵容。模特戴著長手套,拎著一隻優雅的手袋。

弗洛絲甜甜地微笑,將貝殼小心地拿出,鄭重其事地壓在那一張照片上,以作為報酬,她說,“我希望穿上這身裙裝,變成王儲夫人那樣。”

噢,是的,那一年王儲夫人也穿上這套裙裝,在倫敦喝下午茶。

我見過太多前來追求黃粱一夢的女孩,於是說,“弗洛絲,你比她還年輕,你比她還美麗,你不需要變成她那樣。”

弗洛絲說,“不,這麼美的衣裳,你得到一定年齡才襯得上它,為了它我寧願變老。”

我從夢中醒來,睜開眼睛,明白她並不在我身邊。

我默默拾起旁邊搭著的黑色大衣,緩緩穿上,站起身走向門外,就此突然想起盲人說的,人生是一場夢,死亡是醒來的那一刻。

繼承了盲人的巨額遺產後,我做夢一樣的突然成了富人。因為再也無所謂家,我打算離開巴黎,前往世界各地流浪。臨行前,我去看望弗洛絲。

她的仆人們不讓我進去,說,如果有需要,請提前與她預約,或寫信。我很知趣地打算離開,臨走前寫下一張紙條,轉交她,“人生是一場夢,死亡是醒來的那一刻。如果需要我,我在卡裏戈。”

在後來的歲月裏,我遇到過很多很多的姑娘。但我從未為她們造過夢,她們也不曾留在我身邊。我突然發現,昂貴的衣物與廉價的衣物可能有品質差別,但是,富裕的孤獨與貧窮的孤獨,品質沒有差別。都是孤獨。

直到1995年,我已老去,世界不等我,像個孩子一樣長大了跑遠了,很快就要步入千禧年。

但弗洛絲突然來到卡裏戈找我,我始料未及。我都快忘記她了——我原以為我會多麼念念不忘,但其實我真的快忘記她了。幾十年前,剛剛失戀的我曾經一再悲痛萬分地幻想著,多年之後如果我與她再會,我將如何見她?像詩人說的那樣,以沉默,以眼淚?

此時此刻,我悲哀地發現,是以無動於衷。

她還是如此美麗,端莊,穿著一身莊重的藍色套裝,提著一隻巧雅的女式包,看上去像個王妃。是的,這隻包提醒了我,原來這已是世紀末的新世界,熱鬧,歡騰,日色變化很快,什麼都很快。一生不夠隻愛一個人。

但是多麼幸運,因了這一身美麗的套裝,歲月在她身上仿佛格外仁慈,年齡果然失去了意義。

“弗洛絲,我能幫你什麼?”我將她請進屋子,輕輕合上門,將風聲關在外麵。

她說,“西蒙,人生如夢,我期待醒來的時刻。請你讓我回到1955年的蒙馬特,人們在慶祝戰爭結束十周年,我在咖啡館遇到你。剩下的就由你幫我編織吧。我沒有想到,把夢活成了現實,也不過如此。所以我想在夢裏看看人生另外一種結局——畢竟我已經沒有時間,去重新活一次了。”

燭火在她說話的時候突然被風撩動,映在牆上,便有了風的影子。

庭院陷入寂靜,從暮色深處飄來細細雪花,漫天飛舞。天地一片濃鬱的深藍,像1955年那些寒冷的夜晚。小屋外麵的濤聲洶湧而孤獨,黑暗海麵,綴著蕾絲般的細長浪花。

在卡裏戈,再也沒有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