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陽(2 / 3)

你承認,當我聽到一個人說她“寫作”,“繪畫”或“吹長笛”時,我多多少少能想到,她的靈魂應該是不止於此的,不止於一個冰激淩店雇員的,它可能是大海或雨林,但絕不隻是水泥操場。無論她生活多糟糕、性格多古怪,都值得諒解,甚至可以稱為好事,像福克納在訪談中說的——還從來沒有見過哪一部傑作,出自一個生活平順、幸福、富裕的人。

你曾經以為,你是無所謂她的靈魂究竟是大海、雨林,還是水泥操場的,因為你既不知道生活的本來麵目是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要什麼麵目的生活。但在後來漫長的日子裏(尤其當你發現也不過是兩年而已,並沒有那麼漫長的時候),與建平相處起來日漸窒息的感覺,像一條繩索那樣真切到有形可見,勒住你的脖子,叫你感覺日子本身變得像一片水泥操場。

灰色,堅硬,乏味,布滿了人們熙來攘往的鞋底。無解的是,到底是選擇了這樣的伴侶所以帶來這樣的生活麵貌,還是生活的麵貌決定了你們選擇這樣的伴侶。

望著公園裏的長椅上那一對年輕情侶,你恍惚想起了建平每天回到家第一時間打開電視機的樣子。想起你們對坐在小方桌前,桌子上方懸著的那隻燈泡黯然地望著他的頭頂,像房間裏第三個沉默不語的人。你們一邊靜靜聽著電視裏字正腔圓的新聞,一邊草草吃掉微波爐加熱過的昨日剩飯。吃完,碗筷擱下,他便繼續坐回沙發,坐在狗血言情劇、蹩腳的球賽或連篇累牘的廣告前,不久就會打起呼嚕……你往往隻會輕輕為他蓋上毯子,猶如輕輕掩蓋生活中最慘不忍睹的貧瘠。

最後那一頓晚飯,你們終於沒有沉默,因為他花了兩個小時滔滔不絕對你講他剛看完的一本成功學的書,按捺不住情緒激昂,為了追求引用精確,還用手機調出原文來給你朗讀裏麵的句子,說得臉都紅了,額頭上滲出了細密汗珠,連你微笑著勸他脫掉毛背心他都沒有聽見。他的激情顯得那麼的天真和無辜,叫你根本不忍心打斷。

整整兩個多小時,他終於說完了,口幹舌燥而又心滿意足地,喝下了一杯水,很爽的樣子,咂吧了一下嘴巴。

看著他油亮的額頭,那一刻你終於為自己竟然認認真真想過和這個人共度餘生而感到不寒而栗,而你在這段關係中所感到的孤獨和失望,似乎都找到了原因,哪怕僅僅是“似乎”。

於是你默默低頭吃了最後一口菜,然後連頭也沒有抬起來,對他說,“我們分手吧。”

人做出什麼選擇並不難,他甚至無需弄清楚自己要什麼——隻需知道自己不要什麼就夠了。因為一些說來話長的迷茫,加上這次分手,你腦門一熱,辭了工作,帶上存下來的一點錢,到馬德裏學語言。聽上去真是徹頭徹尾的Cliché。可是這種感覺就像——你曾經覺得自己會成為和別人完全不一樣的人,會活得特立獨行,到頭來你發現你其實和身邊每個人過得一模一樣似的——你溶解迷茫的方式,落俗到好笑,但你當時身處其中,並不覺得。

生命中有這麼多平凡與幻覺,身處其中時,你既不覺得它平凡,也不覺得那是幻覺。大概是因為如此,在一杯命運裏,迷茫隻能溶解,卻不會消失。

有服務生走過來問你們,“一切都好嗎,你們需要什麼嗎?”

Nox說,“不用,我們很好,謝謝……噢,我的叉子掉了,請再給我一隻。”

“當然,馬上就給您送來。”侍者輕巧地收拾著你們的碟子,換上新的。她的黑色圍裙仿佛一塊攝影布景,襯得Nox的臉猶如等待拍攝的靜物那般,有一種凝止之美。

她察覺到了你的恍惚,問:“你在想什麼?”

你如夢初醒,搖搖頭,說,“沒什麼。”

“說出來聽聽吧,反正,我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Nox顯得有點失望,她放下酒杯,調笑你,“你的西班牙語比以前好太多了,現在我們聊天,應該不用再查字典了吧。老天,那時候我們連吵架都要查字典才行——你想想不覺得很好笑嗎”,她繼續道,“其實這樣也挺好的,否則吵下去多難看……”

你回想起那些滑稽的場麵,也不由得笑了起來。是的,那時候你們有那麼多架要吵,卻吵不起來,因為你不知道怎麼用西班牙語流暢地表達強烈情緒,一旦你脫口英文,她便情急得像個孩子,嚷嚷說,“等等,我聽不懂!”那種時候,任誰都是要笑場的,架也就吵不下去了。你從來沒有感覺到語言的存在如此真實,它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體係,而更像是聲帶、舌頭那樣的實實在在的物體,一個發聲器官,在你的身體裏,有溫熱、有毛細血管、輕輕地跳動著,甚至有情感。沒有它,人說不出來話,思想也僅止於無形,感受和思想亦無法被傳遞和表達出來,更無法抵達另一個人。在你們最初的談話中,無論是她要給你講她父親病逝於甲狀腺癌,Fernando Pessoa的詩,還是1775年的裏斯本大地震,都需要翻字典才能讓你明白她想說什麼。那個本該激烈而流暢的對話過程,也因此變得千瘡百孔,就像是男女性愛中,一會兒敲門聲響了一會兒安全套找不到了一會兒貓跳上了床搗亂那樣,令人心煩意亂到無法繼續。

“你的小說寫得怎麼樣了?”你問她。

“還不錯。但是工作太忙了,越寫越慢。”

“堅持寫下去吧,我很期待讀到。答應我……不要浪擲你的才華。”你看著她,認真地說,“我不忍心看到你浪擲你的才華。”

“所以你離開我是嗎?”她每一句話都不饒過你。

“不是那樣的。”

“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中文裏‘葉公好龍’這個成語。你知道,就像……你愛建平的平凡,你就要忍受他平凡的代價;而你愛……另一個人的不平凡,就要忍受她不平凡的代價。你不能隻愛一個人,而不愛她的影子……人人都有影子,沒有影子的那個人,隻能是你的幻覺。”Nox用的是陰性的,她。

而Nox突然這麼自然地提起建平,叫你意外,意外於她居然記得這個中文名字,以及你和這個名字之間的糾葛,包括那個成語。

而你連她的名字都不曉得。也許從未問過,也許是問過也忘了。

你連建平也忘了。

Nox看著你苦笑,說,“我知道的,才華不該是借口,過得不好就是過得不好,脾氣不好就是脾氣不好,才華不是借口,我都知道的,沒人買這個賬……”

你感到這句話沉重至不可接,隻好說,“其實我一直很想讀一讀你寫的東西。”

“是葡萄牙語的。”

“你可以把它翻譯成西班牙語。”

“專為你嗎?”

“你會嗎?”你不甘示弱地,帶有一絲調情意味地,回敬她。

Nox不置可否地朝你笑,那個笑容,富有結局的意味。

“你寫的是什麼主題,什麼故事?”你撥動了一下勺子,問她。

“我們。”

“……我們的什麼?”

“我們有過的,和沒有過的”,她回答,“事件都放在我的閣樓裏,你還記得那兒麼”,她用叉子吃了一隻蝦,說,“我還沒有搬家。”

她的閣樓是1881年的老房子了。兩個多月的約會之後,你房間的窄小單人床在你們的情愛關係裏明顯太局促了,因此你成為她公寓的常客。房東是一個比利時老婦人,有時候還會為你們做一點糕點吃。

就在去年三月,星點殘雪堆在街角,風很大。在下午,總有飛機緩緩滑過天空的聲音。Nox公寓的窗子永遠漏風,其聲無比幽咽,有時又似哭號。而窗戶則永遠在風中撲棱撲棱顫抖不停。這兩種聲音從未休止,簡直如同無日無夜的交歡。有時候風太大,你甚至會被吵醒,疑心是有人在猛力敲打玻璃。偶爾的,樓下還會有馬力強勁的摩托車駛過,噪音奇大。

又有一些時候,隔壁的室友會在深夜帶男人回來上床,他們總是很醉,低語和笑聲經過了努力抑製仍舊十分高亢,以至於吵醒你。你睜開眼,躺在黑暗中清晰聽到他們在房間門口接吻的聲音,如此的清晰……像極了沒有關上的水龍頭在滴水。而之後很快便會是他們在隔壁開始做愛的噪音,種種呻吟或者床頭有節奏地撞擊牆壁。

那種時候你通常一宿無眠,靜候清晨降臨,日光像粗魯的來客,毫不客氣地推開門造訪。Nox的房間,牆壁是深紅色的。三扇大窗子,亞麻淺白窗簾,天光大亮的時候,房間如一隻紅色水晶杯。她總是或深或淺地睡著,直到下午才能醒來。你陪她在明亮的房間裏躺著,感到時間如一隻巨大的沙漏,流沙將你掩埋。

有時候你也醒來,在房間裏踱步,或者坐下來看書,想象她獨自一人在此寫作,哭泣,睡眠的樣子。房間裏沒有電視,沒有廣告和新聞,沒有廚房和小飯桌。但有酒和酒杯,有蠟燭和燭台,有吉他和樂譜,有塞滿了大量影碟、唱片和書籍的櫃子。

黃昏時候,她偶爾會拉開窗簾,點上橄欖香的蠟燭,趴在床上,翻開一本詩集,用葡萄牙語為你讀詩。彼時,晚霞溫柔,你在她的朗誦中,閉上眼睛,聞見蠟燭的濃鬱橄欖香,你一直覺得那就是一盞森林般的靈魂所散發的氣息。你望著她,黃昏的柔光透過三麵大窗子均勻地灑進來,她的身體鑲嵌在熹微的光線中,竟沒有陰影。

那個下午她醒得很晚,你們抱在一起膩了很久很久,繼而發展為做愛。在你脫掉她衣服的時候,你發現她的左邊乳頭缺失,且疑似傷口。你心裏暗暗吃驚,卻裝作沒有看見。事畢,在退潮後的空白間隙,依舊是飛機的聲音在遠空緩緩滑過,風聲在窗外糾纏無休,然後不遠處教堂的鍾聲響了。

鍾聲響了,六聲。

你抱著她說,“你知道一天當中我最害怕下午嗎。下午就像一個人的老年。疲憊,遲鈍,麻木,一覽無餘的衰弱。等夜晚來臨就好了,我喜歡夜晚。夜晚像初生,像童年,黑夜包圍你,就像在無知年紀裏,無論做什麼都可以,都會被原諒。而清晨像少年,上午像青年。中午像中年。我就是厭惡下午。”

Nox沒有說話,她的手撫摸你,像晚風徐徐穿過樹林,吹向曠野。

你正在享受這份帶著青翠氣息的美妙平靜,她卻突然命令道,“說愛我。”

你沒有回答,而是翻過身來吻她的上身,目光不留情麵地停留在她的左胸上,問她,“……這是怎麼回事?”

她隻說,“說愛我。”

“你告訴我你的秘密,我就說我愛你。”

“你先說你愛我。”

“你先告訴我秘密。”說完,你覺得這一切可真是無聊透頂啊。你聽見又一架飛機從下午的晴空中掠過了,好像一種不急不慢的腳步聲,百無聊賴地,從天空中走過。

你覺得在這個時刻說“我愛你”就好像說我困了,天好藍,風好大,那樣,竟然就是薄薄的,三個字,一組拚寫。沒有任何的附麗。

也許,愛本來就沒有任何附麗。

你不肯說我愛你,她也不肯說秘密。無聊的僵持使你們都沉默下來,躺著不動,在紅色水晶杯一般的房間裏,像兩個垂暮的老年人決心一起安樂死那樣,複雜而平靜。

終至這一天當中的晚年時光過去,暮色四合時,Nox才突然在極度安靜的房間中,說,“那是十五歲時候被一個漁夫給咬掉的。”

她說完,慢慢地起了身,背著你,一件一件穿好衣服。

侍者的黑色圍裙又出現在了她的麵容背後,帶來了一副紙巾裹著的刀叉,“給您”,她動作輕快地把它們放到了Nox的盤子邊上。

“要加點檸檬水嗎?”

“好的,謝謝。”你靠著椅背,整理了餐巾,服務生為你們的杯子裏加了水。

“我升成經理了,而且換了一家更大的店。”Nox說。

“真的嗎,恭喜,太好了。”

“但我馬上要辭職了,我想回裏斯本。”

“現在?為什麼?”你看著她。

“沒有為什麼,日子沒有盡頭,其實哪兒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