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去巴黎、倫敦之類的,換個地方待一下。”
“太貴了。我在哪兒都可以寫作。”
“也對……”你分明感到了,敷衍應對的疲憊,打算轉換話題,“那你的……狀況,好點了嗎?”你問她。
“……好多了。”她顯出一點不自在。
在一個人都不認識的西班牙,Nox得以順利長驅直入你的生活。而當你漸漸發現她和一些鬱鬱不得誌的藝術家一樣患有躁鬱症時,你想和她分手的嚐試就已經變得很棘手了。
有一次是在你的公寓裏,小餐桌上,你們說著說著,她突然不高興起來,將整杯紅酒潑向你,灑了你一身。酒仍在流動,順著桌沿,一滴一滴掉在地板上。酒滴的節奏剛好吻合了牆上掛鍾的秒針走時聲,除此之外,一切靜止。這一出突如其來的爛俗電視劇情節著實令你無語。你低頭看著襯衣上的紅酒,費力地思索,怎麼回事,你到底說了什麼,何至於惹她發怒。你站了起來,收走髒桌布,一絲不苟地擦拭桌麵,又用紙巾仔細將地麵擦幹淨。你知道她在看著你——她以一種安靜回應你的另一種安靜。
收拾妥當後,你走進臥室換衣服。故意拖了很久,不想出來。然後你就聽到了開門和關門聲——她也許走了。你不打算確認這件事,於是就在臥室躺下,看了一本書,後來你睡著了。
因為沒有拉上窗簾,翌日你是被晨光喚醒的。去上課的路上,路過麵包店,在一陣鬆軟的烘焙之香中,收到了她想要再見麵的短信。你回複道:“我們都各自靜一靜吧,給彼此一些空間。不要再見了。”
後來你的手機整個下午都沒有停止過震動,她的電話和各種短信紛至遝來,煩不勝煩,於是你將她的所有短信,直接從未讀狀態刪除。到了晚上,你和朋友出去喝酒玩耍,在夜裏兩點回來。
疲憊不堪地爬上最後一級台階,黑暗如劣酒一般昏悶。準備開門,但始終摸不到鑰匙,你拉了燈繩……日光燈下,她守在你的門口,將你的措手不及逮個正著。
……
經過那一夜筋疲力盡的戲劇性肉搏,你徹底決意要和她分開。這個決心非常明確,連清晨她離開前,那一個長長的,長到你醒來又睡過去,不知何時消失的吻,也不能挽回。
在你的嗅覺裏,她的靈魂曾經散發出的雨林氣息倏然就消失了——你曾經覺得,那一絲氣息仿佛一種維他命,在你和建平的生活裏,你曾經缺它缺得生了病。但你忘了,維他命其實不怎麼治病。
一個人要消失是很容易的,你關機,短時間內借宿在朋友家,避免了一切糾纏的可能性。按時上課,下課,做作業,和朋友吃吃飯,散散步,看看電影,日子輕鬆極了。連手機扔在哪兒去了都想不起來。
五天後,你在睡前意興闌珊地收拾枕頭被子,發現手機躺在床頭的縫隙裏。你撿起來,插上電源,開機。意料之中的短信提示,像崩塌的垃圾堆那樣垮下來。開機不到半個小時,突然接到她的房東的電話:“請你趕緊過來看看,我想Nox大概出了很大的問題,情況非常糟糕,她一直在叫嚷你的名字……”
你點開險些要刪除的最後一些未讀短信——她的情緒像那些詞語一樣跳躍,時好時壞,時軟時硬,有時候在瘋狂地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到死,另一些時候又用我幾乎還不認識的單詞和句式,喋喋不休地咒罵著,哭訴著,她痛苦,她什麼都做不進去,也無法寫作……
最後,她一直在反反複複叫嚷著,再不出現,她就自殺。
你腦子嗡地就大了,思索再三,估計自殺這種事以她的個性不是不可能,所以還是立刻就從床上起來,穿上了衣服,趕去她的住處。
Nox坐在床頭,看見你便撲過來抱著你。她整個人亂得像一個哭花了臉的小孩兒。她一邊哭一邊叫,“你終於出現了,我就知道你肯定會來的!……”
房東站在門口皺著眉看著你們。
你覺得非常尷尬,有一種被玩弄的憤怒。你毫不留情地說,“你不是要自殺嗎?”
她抬頭看著你,哭聲暫停,說,“我就是想你過來看看我。”
“你三歲嗎?這樣有意思嗎?”
你拚命地雙手掙脫她的鉗製,她再要抱你你便奮力揮開,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個冬天就這麼過去了。馬德裏經過了幾場瑟瑟縮縮的雨,恢複到了一個平靜的季節。春天依稀是來了,時暖時涼。風很長,天總是顯得很高,那種藍色很淡。有時候你在不知名的街角,順著階梯走上鬆林高地,然後坐在一席棕色的柔軟鬆針上,聽著朋克青年的摩托車引擎聲,從坡坎下麵咆哮著滾過去。
到Nox生日這一天,她重新坐在你的麵前時,她整個人,連同你們之間的事,像一張棄置多時的書桌,布滿了一層均勻的細細灰塵。塵埃落定猶如釀造好酒一般耗時深長,你努力按捺住吹拂的本能,唯恐它再次揚起。
幾杯酒過,越發覺得餐廳裏十分昏暗,那光線濃稠得如同無法流動的糖漿,琥珀一般將你們困在其中。與之前不同,今晚Nox的神情疲倦而深致,令你想起瓶中花的第三夜,盛放至強弩之末,尖端已微微發鏽。
“那時候我是真的覺得沒有你我快要死了。”她望著你,模糊地說著。像一款香水中的前香、尾香那樣,她言語中的真實、誇張,漸次幻滅,隻留下一種淡麝香般的傷感基調,你無需像獵犬那樣費力嗅聞,也能輕易捕捉。
“你回去之後,打算做什麼?你會回到建平的身邊嗎?”
“我不知道,應該是不會的。”你猶豫了一會兒,低著頭把玩叉子和餐巾,低聲回答她,“對,不會的。”你認認真真地,抬起頭,以非常確鑿的口吻回答她。
Nox也是認認真真地,點了頭。她問你,“你還從未告訴我,你為什麼離開他,離開中國……就僅僅是因為覺得平凡、無聊了嗎?”
你沉默。
而她不打算放過這段沉默,用追逐的語氣,問你,“……就像你現在要離開我這樣嗎?”
此刻,隔壁桌的客人結束了晚餐,站起來準備離開。服務生收拾刀叉的聲音、客人豁朗的笑聲、站起來拉動凳子的聲音……它們將這個凝固的寂靜瞬間硬生生地割破,切開了。Nox的問題被懸在空中,不得著落,像一個獵人,箭中了一頭鹿,追逐過去,卻被荊棘木叢和湍急的溪流擋住了路,不得不停下腳步,望著逃脫的獵物,開始歎氣。
老男人個頭太大,一站起來挪動身體,肥碩的屁股就狠狠撞到了你。Nox本能地急速伸手出來,體貼地護住你的頭。而老男人絲毫沒有察覺撞到你,也沒有道歉。“我沒事”,你一邊說一邊輕輕地抬起手,試圖撥開Nox護住你頭的手掌,仿佛要將這份關心歸還於她。
你很輕,她卻很堅決。溫存總是難以叫人以粗暴待之的,於是你不由得放棄,縮回一個端坐的姿勢,任憑她的手依然留在你的耳畔,護著你的頭。
那一刻你幾乎不敢抬頭看她,低下頭繼續把玩你手裏的刀叉,聽任旁邊那一桌客人歡快地擁抱和告別;而服務生也許是因為心情不好或疲憊,他在一旁收拾碗碟刀叉的聲音,極為煩躁,刺耳極了。
這些聲響,紛紛侵入你們此刻的柔弱與平靜,你深深地低下頭,頭發滑了下來,黑色垂簾跌墜一般,遮住你的臉。
而就在此刻,你分明地感到——Nox的手指,以一種極為遺憾而溫柔的分寸,輕輕地,緩緩地,將你耳鬢的發絲,一一撥弄起來,如此往複數次,固執而又一絲不苟地,幫你把它們別在耳後。
然後你聽見她以一種同樣遺憾而溫柔的口吻,說,“你就要走了,我卻沒能帶你回一次裏斯本,看看那裏的海。”
中箭的鹿已經逃遠了,你想。獵人止於溪流的對岸,知趣地放棄了無解的追逐。
“那兒的海有什麼不一樣嗎?”你意興闌珊地問。
“當然不一樣了,海就像人,人與人一樣嗎?”她反問你。
你聳聳肩,說“當然有不同了……”你抬頭坦然地麵對她的注視。她已然收回了保護你,又替你將發絲別到耳後的溫柔的手。“……但終歸,還是一樣的。”
你說完之後,再次感覺莫名的傷感和無聊,就像你們第一次做愛的那一個下午,她命令你說愛她、你卻令她交換一個秘密的下午,飛機緩緩地遠遠地從你們的頭頂飛過,如一陣百無聊賴的腳步聲,從天空中走過……但這一次,傍晚的鍾聲遲遲沒有響起。
“不一樣。你沒有見過,那是不一樣的。你看見過很多地方的海。裏斯本的海不一樣。那房子是我父母的,開車到海邊隻要二十分鍾。以前我常常在七八點去到海邊,你知道嗎,在海麵,月亮剛剛升起的時候,是金紅色的,非常大,尤其是滿月的時候……是金魚的鱗片那種顏色,從黑色的海麵上升起,巨大,大得你根本不會相信那是月亮。它還會很紅,就像一輪夜陽。然後黑暗的海麵會被夜陽照亮一道豎直的金紅波浪,從夜陽一直通向你的腳跟前,我是說,如果你坐在沙灘上觀看的話……足足要等一兩個小時之後,月亮才會升到高空,才會漸漸變得發白,也會變小很多,然後才會是平時我們看到的樣子,那時候海麵上那一道被月光照亮的痕跡,也才恢複銀白——相信我,你一定要見一次……”
你靜靜聽著她的描述,猶如頭一次參加閱讀俱樂部,眾人靜坐,聆聽某人朗讀一部沉緩的,艱澀的小說。
在你的沉默中,她連喝了幾口酒,然後夢囈一般地繼續道,“那時候我才十五歲。在海邊的時候,漁夫每一晚都來跟隨我……他肌肉非常結實,非常強壯。他糾纏我,我也沒有真的拒絕……做了幾次之後……再後來我就不想了,我千方百計躲著他,甚至都不去上學,這樣他就沒辦法在放學路上截住我。可他還是不肯放過我。最後一次……是在他的船上……月亮初升,就是夜陽那麼大。你知道的,我說我要走……他就咬了我。那是我最後一次和他,和一個男人……”
她說著,你聽著。如今你已經無需再用字典就能聽懂她所描述的了。而你此刻卻分明感到了,就像隻說話而不交流並沒有想象的那麼美好一樣,隻交流而不說話,同樣也沒有想象的那麼美好。
你曾經追究過這個秘密,像追究一件衣服缺失的一顆扣子那樣。可是久尋不得,所以衣服你已經扔了,以至於當扣子無端冒了出來,它隻能顯得如此多餘。
現在你突如其來承接這個秘密,隻覺得如坐針氈,幾乎要聽不下去了,你隻想站起身來離開,告訴她“……好的我知道了……裏斯本海麵上初升的月亮就像夜陽……可那又怎樣,我沒有見過,也許也不想見——我來自歐亞大陸的另一端,我來自見不到海麵夜陽的,水泥操場一般的,和建平一起度過的,生活。”
在下周二就要回到那種生活的時候,你知道現在這一切都將回歸幻覺,像所有的逃離,都是卷軸被命運牢牢在握的風箏。在飛翔的時候,就注定了不墜落就是被收回的命運。
沒有任何一隻風箏,可以飛向夜陽。
但你什麼也沒說。在她夢囈般的描述之後,你隻是平靜地,笑著看她,說,“好的,以後我一定會去看看的。”
你直起身子,將那些被她別到耳後的長發放下來,伸手對服務生招呼買單。Nox茫然地望著你,你想她一定是覺得對牛彈琴了。
她臉上的失落,令你隱隱地,也僅僅是隱隱地,複又聞到了一絲,靈魂如雨林一般的潮濕氣息。就像你們初識時候那樣。
八月的馬德裏夜晚,退卻了一整日的陽光燦爛,依然算是清涼。在退隱公園裏,你們告別。長長的一個擁抱,猶如那個長長的,令你睡了過去不知何時結束的吻一樣,意涵無奈。
她罕見地,先你一步,退出了你們的擁抱,看著你,語氣中混合著懇求與命令,說“讓我再吻你一下吧”。
你避開了Nox的目光,“不,不要了。”
這一次她沒有強求,她靜靜轉身離開,如黑暗消失在黑暗中,一切就仿佛從未發生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