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者那則(2 / 3)

他被我一激靈也還未清醒,惺惺忪忪地抬頭,睜眼,什麼都沒說,趕緊想站起來。

我想他肯定腿麻了,站起來的時候疼得齜牙咧嘴。

2

早些年,心像一隻鐵籠子,關著隻鷹,日夜劈裏啪啦掙紮。一撞開了閘口,就隻見黑影躥入雲霄。它是熔於夕陽還是死於槍下,不得而知了,走得疾,隻留下幾隻落羽慢慢飄下。

鷹已不知所蹤,所以而今,心裏隻剩一隻空的鐵籠子。

哥告訴我說要離開北京回老家。不是跟我商量,是告訴我。

他再一次被炒了——或者是又辭職不幹了——我不清楚,不想也不敢問。這兩年,他的工作最多的隻堅持了六個月。哥不再想折騰工作,閑在屋子裏,每天沒日沒夜地上網,玩遊戲。想起來餓了,就打電話給宿舍區那片兒的排檔攤子讓送飯來,門都不出。

我覺得他長此以往不對勁,很擔心,就說,我們出去走一趟吧,去旅行旅行。

他眼睛盯著電腦屏幕,都不帶轉頭地說,沒錢,不去。

我說,不用你出錢,就當我請你散散心。

去哪兒?他問。

我說,不知道,查查吧。

正值春分,我請了假,買好車票,帶他去婺源。他興味索然的樣子,也不知道婺源在哪兒,跟著我走而已。坐火車南下,他一路上沉默得像一隻影子,一路上躺在鋪位上睡覺,醒了就看一本下三濫的雜誌合訂本,困了又睡。

到了江西,我們在農家客棧住下,講價下來六十塊錢一天。本來想分開住,但為了省錢還是算了。

我發覺他幾乎夜裏睡不著。因為每天早晨他都起不來,脾氣暴躁得像炮仗一點就著。剛到的第二天,就吵架。起因是早晨我醒來,洗漱完了,都吃完早餐,就想叫醒他。

我衝他喊,起床起床!要睡覺回家睡去!

他沒應聲。

我走過去揉他的被子,半晌,他突然騰地一下坐起來,咆哮道:有完沒完!!誰像你這樣睡得跟豬似的!一大早起來吵死人!

我被吼得一愣一愣,一股委屈湧上心頭,真是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說,你吼什麼!出來旅行不是出來睡覺的!

他說,我一晚上都沒睡著!你要去玩你去你的!

說完他像個小孩一樣嘩地把被子一拉,就悶頭不理人了。

我摔門而出。

散步在田間鄉下,我慢慢想起,少年時候的他還不是這個樣子的。

我們的奶奶是漂亮的維吾爾女子,哥哥尤其繼承他們的血統,卷頭發,高挺的鼻梁,眼窩很深,長得十分好看。人們都以為他是穆斯林,但我們的爺爺沒有皈依,父母也沒有,所以他不是。他的麵容和漢族名字看起來格格不入,在學校裏,是個內斂的普通的孩子,自小不太跟人說話,但對我也還算照顧。

他的心事那麼深,像一口井。

一直到大學畢業之後,生活的失落似乎與他糾纏不斷——其實誰不是呢——沒有錢,沒有房沒有車,情緒很不好,工作辛苦而沉悶。幸好他還算長得好看,所以有過幾個女朋友。但不知道是性格原因還是經濟原因,處對象全是月拋型,甩得快也被很快甩,後來索性不找了。

我不是不明白——北京那樣的花花世界,浮華殘酷,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大約他感到身邊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在為難他,嘲弄他。抑鬱症的藥不算便宜,帕羅西汀,氟西汀,他都吃過了,劑量越吃越大。有種牌子的氟西汀副作用很奇怪,是不停地打哈欠,他最後一次被炒,居然就是因為陪老總的一整天,無時不刻在打嗬欠,打得滿眼都是淚。

我知道他痛苦,但我不知道那是怎樣的痛苦。

想到這裏,我真的一點都不怨他了。

中午我回到農家旅館,碰到他坐在樓下的餐廳裏,一言不發地望著玻璃門外。

我說,你醒了?

他撇開目光,揉了揉頭,說,嗯。

吃點飯吧。我盡量平靜地對待他,我知道他生病了。

他像個孩子一樣,順著台階就下了,說,好,你也餓了吧。

我們吃了午飯,我說咱們去走走,他點頭。

那天下午在婺源鄉下,一切都熱烈而美好,油菜花開得爛醉,一片燦黃。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綿如膠,悶如油的菜花味兒。土地像烤熟了的麵餅一樣散發出溫熱的香氣,分不清是什麼鳥的叫聲,碎碎地灑在田野上。

路過農家,一隻狗躺在院壩裏睡覺,任憑遊人來來往往,它癱睡在地,四肢耷拉著,腹部隨呼吸一張一翕。想象不出是怎麼樣一個酣暢的夢,能叫它睡得這麼香。

“做隻野狗多好。”我愣神看了一會兒,自顧自說,“不用讀書,工作,買房子……可以天天曬太陽,睡覺……安天命。”

“那你是沒見到被打斷了腿的流浪狗,還有被人綁去殺了剮肉的。”

他極刻薄地剜了我一眼,想繼續什麼,又打住了。背過臉去,自顧自往前走。

我被噎得喘不過氣來,半晌,追上去責問他,“我跟你有仇?你一天不堵我的話就活不下去啊?”

我知道他心裏生病,難過,通常都不會跟他計較。但不知怎麼,這次我忍不住火氣——也許是因為心情不好——就在剛才,我們在攤販前買瓶裝水的時候,才發現弄丟了門票,重新又花錢買了兩張,彼此惡聲惡氣地埋怨了好一陣。

就在那個下午,在燦爛的田野裏,我們吵了最後一次架,彼此都累得厲害。四下又熱,又燥,陽光刺眼,齊人高的油菜花明晃晃望不到頭。耳邊偶爾掃過一陣牛蠅的嗡嗡聲,煩得像火柴棍一下又一下地擦在心上,快要燃出火花來。

吵累了,兩個人都覺得很無趣,隻能低頭默默走路。過了很久,我忍不住說,既然是第一趟也是最後一趟出來了,我們就別吵了吧。我是好心的。

梯子搭在了腳前,他低著頭,說,好。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脫口而出“最後一次”,更沒有想到這後來竟然成了讖語。

接下來幾天都下雨,天公都不作美了。他徹夜睡不著,我幾次迷迷糊糊看到他坐起來,開門,出去抽煙。於是早晨我也不敢叫他,就讓他整日在旅館裏補覺。

如此第四天,我們背上包離開了縣城,去坐大巴車到市裏,再從那裏上火車回北京。站在月台邊,列車在眼前轟隆隆地來,轟隆隆地去,像這兩年匆促又黯淡的日子一樣;我們像是上錯了車,下來的時候已經不辨東西,不知何處。

如果我知道那真的就是我和哥的最後一次相處,我會對他再好一點。

3

這些年的生活直逼耳目,擠退了所有的記憶,讓我感到似乎我生來就已經二十七歲,生來就每天都帶著包子擠地鐵,生來就必須每天上班。我忘記我們曾經有過童年,忘記我們是從孩子長大的。直到他走了的那天,我想我應該悲傷,應該泣不成聲,但我沒有。辦公室裏隻有寫字桌與我麵麵相覷。我抬起頭來盯著電腦繼續寫提報,寫該死的不管怎麼寫都不對的提報。電話,傳真,複印機,閑聊,拉凳子的聲音此起彼伏,真實得像精心布置的道具。但我心裏一片空無的混沌,像一塊被洗得看不清顏色的舊布。

下班走出大樓,城市的暮色還未褪盡,在濃濃的尾氣和噪音中,缺水的楊樹葉如同錫箔紙一樣不斷翻飛,晚霞如血,有種極其宏大而壯觀的孤獨。我忽然感到了初夏的氣息,脆弱而熾熱的,黯淡的,飄忽著燒麥稈味道的黃昏,鳥群如灰塵灑在天空。我一下子回到那個他帶我去捉魚蝦的下午,池塘已經快要被曬枯了,留下大片大片的褐色泥灘。我的膝蓋都陷進去了,每一步都很艱難。蚊蟲圍繞著我飽餐了一頓,渾身都是包,癢得我發狂。我們忙活了一個下午隻捉到了一隻寄居蟹和一堆小田螺,天色忽然之間就黯了,好像脫掉一件外套那樣快。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家,整條腿敷滿淤泥,身上有十六處被咬得腫起來的大包——十六處,我記得很清楚,我一邊撓一邊數,哥哥回頭看看我,擦了一點他的唾液在上麵,跟我說,口水止癢的。

我的頭發絞著汗水,泥水,橡筋鬆了,亂得不成樣子。我隻覺得自己又髒又臭像一塊破抹布。那是我跟他唯一一個親密獨處的下午。回家後母親把我們臭罵一頓,勒令我趕緊去洗澡,而他則在私下裏再責怪我笨,說他跟兄弟們都能捉到魚和螃蟹。

後來我們的生活似乎缺少交集,他易感而沉默的少年時代,格外漫長。我們互相排斥,互相看不順眼,幾乎不說話。母親依舊操勞,瑣碎。在一個清貧的家中,生活或者毋寧說命運,更像是一條窄窄滑滑的田埂,沒有那麼多其他的可能,也必須走得專心,走得本本分分。

直到很多年後——後到完全長大,再也想不起來當初為什麼看互相不順眼,我們才恢複了親人之間的關存。那可真的是很後來了,哥已經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名噪一時——也不是什麼特別棒的名校,但那個夏天,是我見他笑得最多的時候。

他說,我要去北京了。妹妹你也要加油,我們北京見!

我從來不知道,他高興起來這麼晴朗,這麼的討人喜歡。

這個人就這麼不在了。沒了。他走得很孤獨,也很失落。

想到這個,我才突然,終於,在喧噪的人海車流中,掉下淚來——如果我知道那就是我和哥的最後一次相處,我會對他再好一點。

4

哥走後的那段時間,我也變得睡眠很差。夜裏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好不容易入夢,窗外樹上一聲鳥啁,便醒來了。這時候通常是在淩晨,一整塊夜凝固如冰,無法切割,我被凍在裏麵動彈不得。斧子的鼾聲隔著房間陣陣傳來,我守著夜,睜眼到天亮。

夜像餘生一樣漫長:還有那麼幾十年呐,怎麼過。既然又不敢死。

直到那個時候,我才似乎對哥哥長達四年的惡性失眠和抑鬱有了一種切身體會:從前,你隻知道他難受——但你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難受。我在懷疑,這是不是他在沉默了那麼多年之後,第一次試圖向我解釋他曾經內心深處有多難多孤獨,這或許,是他在請求我們原諒的方式。

如果我們也有一個真主,一個上帝,一個佛陀在心中,那麼事情會不會簡單一些。在他離世的時候,可曾有人送他,他離世之後,他可曾有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