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訴平義我要離開北京,回老家辦喪事,看望母親。平義很警覺地問我,那你還回來嗎?我說,我不知道。
走的那天早晨,時間已經不多了,他執意要再留我一會兒,說給我煮了一鍋湯麵,要我吃了再走。
行李全都已收拾好,屋子亂得已無下腳之處,同租的都不在,一隻板凳都找不到,於是我倆就坐在行李包上,默默地圍著一隻沒蓋子的鍋,像守著一個啞然的結局。
我說,“把那本書還給我吧。”
他一愣:“什麼書?”
我不開腔,心裏很空。
很快他就想起來了——那本書。
“書還在不?”我催問。
“在,”他低頭攪湯,頸子沉得抬不起來似的,啞啞地說,“你別著急吧。喝完湯,我就給你拿。”
攪拌了下,麵好了。他這才看到沒有碗,趕緊站起來從桌上拿了隻飯盒,慌慌張張地倒掉裏麵的剩饅頭和粥,衝著洗了,拿回來又盛麵。
想到這出租房裏的幾年,到最後人都快走了,我們還連一隻幹淨的碗都拿不出來,也真不知道是該對生活失望,還是對自己失望了。
他盛了麵端我麵前,看著我,眼裏蒙著一層灰。我說,我沒胃口。
他正不知所措,我忽然很心疼,就低下頭,順從地接過來,小口小口地勉強吃了起來。
他站起身,走近裏屋,找了一會兒,從櫃子的最底層翻出那本書。順手翻了翻,內頁已經發黃了。他把書遞到我麵前。
我接過那本書,四顧不知擱哪兒——像托著一生,無處安放似的。
我問他,你還記得我接你來北京那會兒嗎?
他說,記得。
我說,別逗了,我知道你不怎麼記得了。
幾年前第一次見他,我們約在麥當勞,他戴眼鏡,平頭,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是完完全全的,掉進人海無法撈出來的那種普通模樣——我們是網友,在網絡剛剛起步的年代,碰巧都進了一個聊天室,你好,你好,就這麼開始聊,後來覺得很投機,竟然莫名其妙就成了網戀。
大學生活其實格外貧瘠,學校不算很好,老師和學生都那麼敷衍,好像在玩一場奢侈的浪擲時間的遊戲。我真是不敢相信,所謂的刻苦讀書考到北京,到頭來竟然是這樣的現實。有錢的北京本地學生當然過得聲色犬馬,我不屬於那一類。除了讀書,做家教掙錢,大約隻有和李平義聊天是最大的樂趣。網吧不會花太多錢,卻心裏滿滿都是激動和開心。那時的網戀還算單純,我牽掛他極了,一天不上線聊一會兒就受不了。省錢買了手機,也是為了不能上網的時候,還能發個短信聊幾句。如今見麵,隻是將一個虛幻的想象印證到現實裏,有一絲小小的失望和不適。
我們麵對麵的聊天幾乎就像他的麵貌那樣平平無奇,其間插入大段大段的尷尬的冷場,並不如網上打字時那樣熱火朝天,大約是因為我們已經把矯情的不矯情的,該說的不該說的,都透支了。所以我隻是很快感到莫名的困倦,早早作散,我回了宿舍,他回了我學校旁邊的一個日租房。
翌日我帶他遊覽了下西單,王府井,頤和園,後海——他說這還是他第一次來北京。洶湧的人海裏,我望著我們和所有人一樣普普通通的麵孔,身形,外表,衣著……竟然感到一陣莫名恐懼,突然間仿佛眼前的畫麵都變得詭異而抽象,都是沒有臉的人,每一個故事都是大同小異的,同在命運的無著與平凡漫長中蠕動,僅僅異在每一天走進的是不同的公車,去往的是不同的辦公室,回到的是不同的蝸居,睡在身邊的是另一個人。
那一刻我隻覺得我快要被人海悄無聲息地湮沒,不知不覺緊緊抓住了他的手。
李平義在河北上完大學,比我早畢業,回到家鄉之後工作找的不順利,做的也不順利,想要來北京。去接他的前夜,我居然神經緊張而興奮,睡不著。窗外一隻瘋狗徹夜狂吠,把睡夢給撕得七零八碎,像一床破絮,怎麼都鋪不完一整夜了。我醒了又醒,從枕邊摸出手機看,才淩晨三點半。平義的火車要六點半才到。我覺得疲倦,打算閉上眼睛,再躺一會兒。
五點鍾手機鈴聲大作,我被驚得一抖,掐斷鈴聲,起了床。摸著台燈啪得摁開,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褲子,衣服,一一套上。屋子裏一地都是亂七八糟,悶了一夜的餃子和醋的味道,混著鍋盆衣襪的氣息,濃濃地糊在一起。在黑暗裏,我費勁地找下腳的地方,但還是不小心踩翻了隻不鏽鋼盆子,聲響如刺,睡客廳沙發床的室友煩躁地翻了個身。
我趕緊碎碎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摸索出了門。
下了樓,周遭靜若一座死城,秋天淩晨的寒氣刺穿心肺,空氣清洌極了。我深吸幾口氣,迅速就清醒了。小胡同路燈燈光泛青,懨懨欲睡地立在那裏。我也是一夜未睡好,頭疼欲裂,空空肚腹覺得很冷,就隻顧環抱雙肘埋頭匆匆走,風迎麵砸過來,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又一身。
樓下倉庫門口的大狗僵死在地,脖子上還套著鏈子,口吐血沫。不知是不是誤食了鼠藥——那一夜都聽到狗在狂吠。
穿出了胡同,街上便有沙沙的掃地聲了。幾個人匆匆走過,影影綽綽地掉進灰暗的晨霧裏。我朝地鐵口走去,在小攤上買了兩份煎餅果子,揣進了包。
等了很久,列車到了,出站的人群陸陸續續越來越擠,我眼尖,看到平義像顆果核一樣被人群吐了出來,茫然東張西望。
我撥開人群擠到他麵前去,幾乎把他嚇了一跳。
平義在火車上坐硬座半天加一夜,臉色憔悴,頭發淩亂,有些油膩。我接過他的一件小行李,他順勢攬著我的肩膀,切切地說,總算看到你了。他湊過來,大約是一夜無眠又沒有刷牙,他嘴裏的氣味叫我很難受,我克製地別開臉,不與他直麵。
他可能是覺得我在矜持,於是隻是禮貌性地抱了一下,然後拍拍我背,說,走吧,去坐車。
上班高峰已經開始了。車廂擠得人喘不過氣,薄薄的溫黃的晨曦肆意塗抹在車窗上,隔著蒙蒙水汽,竟有些好看。我用胳膊肘捅捅他,說,看,日出。
他迷迷糊糊地抬起頭來,皺著眉,說,還以為是車到了。別叫我,我睡會兒。說罷,又將頭靠在抓吊環的胳膊上,閉上了眼睛。
下車又換地鐵,直到快走到住處,我才想起都沒給他吃早飯,趕緊問他,餓不餓?去吃碗餛飩吧。
他說,不吃了,太困了。想睡覺。
我想起包裏還有煎餅果子,就說,好吧,先回家。
進門,房子裏很亂,同租的都去上班了,沒有人。天氣已冷,又沒來暖氣,窗戶都是關著的。一屋子食品器具衣物鞋襪的氣味混在一起發酵,一時嗆鼻。他皺了下眉頭。我說,唉,委屈你忍忍了,有空我好好打掃,我今兒專門請假半天陪你。
平義進了我們的那間房,累得連臉都不想洗,脫掉外套和鞋子就上床睡了。我在他床邊靜靜坐了一會兒,便去廚房,想給他做一鍋湯,炒個菜。
做好飯,大致打掃了下屋子,離中午還有一會兒。我進屋,他還在沉睡。我坐床邊,靜靜看著他,好像在凝視一縷關於未來的希望。
他醒了,縮著脖子看著我,竟然有一臉無知無畏的嬰孩樣兒。磨嘰了一會兒,起床來,我倆便在客廳圍著一隻放在地上的折疊小桌坐下。一盤菜,一鍋湯,兩碗飯。他大口吃,嘴巴裏塞著食物,一邊嚼一邊說,你手藝還真不錯。
我竟然閃過一個錯覺,覺得我們已經結婚幾十年。
末了,我站起來從櫃子上拿出一本書,說,給你。
書用牛皮紙包了皮兒,是前些年紅透了的那本《挪威的森林》。他一邊翻開一邊說,這書我還真讀過一些的。
我說,嗨,不是拿給你看的。
他茫然望著我。
我趕緊說,唉,你別誤會,我不是村上迷。隻是我覺得書裏的直子,綠子,玲子,合起來就挺像我。這個書就交給你吧。對我來說就是個儀式。
我又補充說道:這書,交給過以前兩個人的,最終都收了回來。
他脫口而出,這本書到我這兒就不會再傳走了。
那時我們還未抵達生活的真相;他大約也想象不出兩年後,我捧著這本書,無處托以終生的樣子。
5
為了盡快趕回去辦哥哥的喪事,我狠心買了機票,反正我已不覺得異鄉還值得留下。還是頭一次坐飛機——在高高的雲端,從未這樣近距離地看到如此壯觀的落日:夕陽撕開滾滾雲層,狹長地橫貫天際,似一把剛剛從熔爐中流出的青銅巨劍,還未淬火,赤熠灼灼,光芒浸染了一望無垠的雲海,使之看上去如同遼闊沙漠,有著金色的,格外柔韌的起伏。這蒼穹壯闊得令人屏息,我開始理解,為什麼人會感到自己渺小如塵,因此要為自己造出真主和上帝,供寄托和仰望。
我終於回到了故鄉。
原來這裏還是印象中那片童真之地。我依稀又看到稀疏的灌木林,晴空遼闊而坦蕩,那麼多人們和他們強悍的信仰,如長河落日圓,一點都沒有變。
哥哥的葬禮簡樸而寂靜。我們都不是穆斯林,沒有人來為我們站者那則。除了至親,沒有人來送他。哥的遺容慘不忍睹,已經在異鄉當地火化,帶回的隻是小小一盒骨灰。
我凝視著那一盒骨灰,感到莫大的震懾力。一個生命,所有的故事,四海歸帆,最終都將被鎖在這樣一個小小的盒子裏麵。他這樣一顆密封的沉默的炭,終歸是在灼痛中燃燒殆盡,隻剩這一盒灰燼了。
哥的黑白照片掛在高處,像一切遺像中的逝者那樣,顯得睿智,清朗,平靜,有神一般的慈祥;仿佛從未被生活所消磨,也從未經曆過死亡的黑暗。隻是孤獨地劃了一隻船,去往一個我們望不見的世界,棹移人遠。
但這次,他沒有告訴我他要去哪裏,我們要在哪裏見。
母親淚立風前,她問,你們在北京是不是過得不好?
我說,挺好的,怨我,沒照顧好他。
母親搖搖頭,泣不成聲。
“人坐正了,吃你夠得著的食物。”——《古蘭經》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