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帶。”
“沒帶?那你來幹嗎?!”顏斯林還真不信,自己一摁,SUV後備廂像剝蟹殼似的掀起來:確實什麼也沒有。
“你還真不管沙夏啦?”
“幹嗎要‘管’?他一個大人,我又不是在當媽。”
“……行吧……”顏斯林有點兒失望,“還以為你會幫他的……說實在的,沙夏還是真的……挺愛你的。”
你沒料到這象牙會從狗嘴裏吐出來,有點吃驚。但你沒露聲色,跟著顏斯林走進作坊,一看——
焦黑一片,挺觸目驚心的:冰箱都燒化了,罐子、管子……人偶倒著,塑料表皮泛起惡心的黑泡,圓瞪雙眼仿佛在控訴。這就是他好不容易折騰出來的地方,你奶奶的作坊。你還沒來得及見它的好樣子,就已經這副樣子了。其實你比誰都清楚,沙夏為什麼要做這一切。
“到底怎麼燒起來的?”你輕聲問。
顏斯林不接話,把一個筆記本遞給你。本子一角已經燒掉了,看得出是澆了水才救出來的,現在幹燥了,紙皺得不行,脹鼓鼓地張著,完全合不攏嘴,仿佛急於傾訴。你翻開,是沙夏的字,浸滿了水,字跡模糊,好像是淚海裏的遺物。內容看起來是些配方筆記,間或插入一兩句詩。你讀到一首開頭為“青苔”的詩歌,字跡淩亂,不知道是哪天突發奇想寫下的。
“所以他……這一年,就在捯飭這個?”你問。
“這玩意兒根本是玄學,放了橙子皮進去,釀出來的味道是哈密瓜,有機物太複雜了,發酵啊,氧化反應啊什麼的,會把滋味兒改變,絕對不是你放了什麼就帶來什麼風味。”
“什麼時候你懂釀酒了?”
“天天看他弄唄,你看這兒,本來堆著四五個大紙箱子,原料等貨都要等三個月;這都不說了,關鍵是還有那麼多設備……可現在一把火,都沒了……”
你沒說話,環視這間作坊,像麵對一個黑匣子。每段關係中都有一個黑匣子,記錄著失事的秘密,但沒有親曆者會去追究它。畢竟,比經曆失事更痛苦的,就是去追問為什麼失事。
“其實沙夏受的打擊挺大的……可他一句話都沒怪我……弄得我反而心裏過不去……我就隻救出……這個本子,還有一桶酒。”顏斯林說。
大不溜在門口叫了兩聲,接著,是腳步聲。沙夏上來了,他已經洗完了澡,換了一身衣服,站在作坊的門口。三人組以這種方式,在這個場景下重聚,大概誰都沒想到。
“走吧,我們上山去,開罐之夜。”沙夏說。
你開車,沙夏坐在副駕駛位上。頭一次,顏斯林主動坐在後排;放平另外兩個座椅,兩隻手緊緊扶住後備箱裏從火裏救出來的酒桶。大概從來沒有哪隻啤酒桶遭受過這樣的厄運,鬼知道有沒有變味兒,但是——管他呢,說不定釀出意外的極品來了。酵母的魔法有很多,生活的魔法也有很多。
隻有短短一段路,“放首歌吧,”顏斯林點名,“邱比,《怎麼說》。”
音樂搖了起來,在短短的山路上。月光溢了一山一嶺,把你們淹沒了。顏斯林跟著調子輕輕晃起來,喃喃道:“他在你們之間,又不在你們之間。”
midding,不及物動詞:指的是當與某種團聚場合接近,但又沒怎麼攪和在裏麵的時候,感到平靜快樂——比如說坐在篝火的外圍,和人聊天,看著別人圍成一圈跳舞。又比如,坐在汽車後座,旁聽著朋友們在前座聊天……
你從後視鏡裏看到顏斯林在後座笑。
一小段路,眼看快要到了,但《怎麼說》單曲循環剛好又開始重放,你們誰也舍不得切掉這麼好的歌,於是熄了火,在路邊停下來。
你們三個人默契地打開車門,搖下車窗。
月光傾瀉而入。路邊,露水濕透的草叢,風柔韌,辛辣的冷。
被車燈剖開的錐形的光亮裏,一隻野兔驚慌地橫竄而過,眼睛閃著熒光。你興奮到跳下車來,追到草叢裏,追到路崖邊。野兔當然消失了,你隻看見夜色下的無極山,風眠湖躺在它腳下,平靜得仿佛要睡著了。有那麼一瞬,恍覺霜月冬花,在山巔的山巔,世外的世外。
今天是個飛滑翔傘的好天氣,如果你沒有回來,他大概會去飛一趟傘。沙夏心想著,不急,有的是時間,既然你回來了,有的是時間。他下車去了,站在路邊上,望向群山暗影。
你看著他的背影,心裏飄出一片霧似的聲音,想起本子上他隨手寫的詩:
是心底的青苔
在溪裏夢遊
冬夜的柿子樹
矮人
從空蕩蕩的葡萄藤下走過
麋鹿抬頭
火在笑
院子裏所有的燭
影子在鏡中
歌聲
起霧
亮燈
時間吃光了羽毛
繼續餓著
一萬隻鳥因此走向鯨海
秋天跌進酒杯
迷路了
螺旋形的腳印
長凳望著雪
起身的女孩沒有回來
她抵達頭一句
十二夜後的
你
清亮的
誰心底的青苔
一閉上眼,這個世界就清晰了:霧是濕的、涼的,有十萬種綠。
鷹的翅膀擦拭雲端,翅膀留下的影子,音樂在流動,你突然說:“言加寺。”
“嗯?”
“詩歌真是言語的寺廟。”你說。
沙夏聽見了,回頭朝你一笑,就為這樣的瞬間,這樣的句子,你們知道你們永遠會是同類。你們會停車,等著歌兒自己停止,而不是切掉它。
25
山下突然亮起許多車燈,從來沒見過這麼多車燈,齊齊掃射上來。每過一個彎道就暗下去,繞過來,又亮了。
沙夏問你:“還有別人來嗎?”
你說:“不知道,我們先進去吧!”
老楊的宅子沒什麼變化,但你注意到細微的不同:門牌上寫著Acadia,倒模做成黃銅字形,謙虛地鑲在黑胡桃木牌上,無名堂總算有了個名字了。你被Acadia這幾個字鎮住,記憶海嘯而來。那麼多美好時刻,你們有過的,真真切切有過的。
顏斯林和沙夏把那桶啤酒搬下車來,往屋裏抬進去。
門外響起一陣碎石路麵摩擦輪胎的聲音。車燈射過來,又熄滅了。車門打開,沙夏一回頭,看見高大仙大搖大擺地走過來。發型變了,人也顯得年輕了。
“您怎麼來了?”
“我為什麼不能來?嘿,你這小子,怎麼這麼歡迎客人?”
沙夏還在蒙圈,你走過來了,樂嗬嗬拉著高大仙進屋,把他拉到老楊那邊介紹起來了。樹樹來回穿梭,照顧客人:鄉親們坐滿了一樓的客廳,村小的校長來了,劉姐來了……遠遠地看去,人影映燭搖,低吟的、溫暖的喧嘩。爆炸頭和小草在彈尤克裏裏,聲音隱隱約約,調子終於找到了,像迷路的兔子找到了窩,在尤克裏裏的聲音裏,不想跳舞是不可能的。所有人都在,今晚是節日,沒有性別,沒有身份,沒有未來,沒有過往,人們將喝得肝膽相照,抵足而眠。
沙夏擰開單向閥,安上酒頭。他準備打出第一口啤酒。
這是一個被莫名其妙的猶豫打斷,因此變得鄭重的瞬間。他想起法國細微派大師菲利普·德萊姆,他筆下的巴黎,一直下雨的星期天,剝豌豆的細銳觸覺……大師還寫過《第一口啤酒》,是幾百字的極短篇文章,結尾說:“……這是一種苦澀的幸福,喝,就是為了忘記那第一口。”
幾乎是千裏送鵝毛的質感了,這麼多時間,荒廢在這一桶酒裏,結束在一場火裏。前人果然高明啊,那是個古老的閉環,或說循環:眼看著起高樓,宴賓客……眼看著樓塌了,白茫茫的大地真幹淨。
但總有什麼是留下的。比如紅樓已不再,但夢永存了下來。
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小小的一刻,沙夏腦海裏一片萬花筒稀裏嘩啦地搖著,萬念閃曳,滋味叢生,每一種味道,都像第一口啤酒。
“我來說祝酒詞。”你用勺子輕輕敲了敲酒杯壁,叮叮叮,三角鐵一樣細脆的聲響……成功地被所有人忽略了,湮沒在一片嗑著瓜子兒的鄉音裏。尤克裏裏助紂為虐,就連小草也玩得忘我,沒有分出一點兒注意力給你。顏斯林見你那囧樣,笑崩了,他從茶席上跳下來,跳上廚房中央的島台,站得高高的,抄起鍋鏟就敲了鐵蒸籠,當!當!當!
“都他媽安靜一會兒啊,有人要說話了啊!”顏斯林高喊起來。關鍵時刻他總是撐你的,就像過去一樣。於是你在大夥兒的注視下,打開了白牆上的投影。大家的目光投向白牆上的畫麵。
“什麼鬼啊這……”顏斯林嘀咕,“團建嗎你搞……”
“謝謝大家啊……這款酒呢,叫……噢對,還沒有名字,”你吐吐舌頭,重頭來過,“這款酒呢,釀造的地方就在我奶奶的祖宅,因為一場意外,正好可以浴火重生。這要謝謝高大仙,”你伸伸手,把高大仙拽過來了,“國內做精釀的朋友,都被他給‘忽悠’成了,”底下綻了幾朵友善的笑聲,你接著說,“高大仙自己除了捐款,還發起圈兒內做精釀的朋友來加入眾籌,一起幫沙夏把作坊重建起來——”
有人吹了口哨,顏斯林玩兒命敲蒸籠,氣氛一下子就熱了。
高大仙接過話來:“得了得了,就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又不是傳銷會哈哈,我插一句啊,小沙啊你說你,悶頭釀酒,也不理大夥兒,你家左姑娘,忙前跑後的,在北京找了我起碼三四次,幫你江湖救急,看樣子你是啥也不知道吧?”
沙夏蒙著,像是在夢中。
高大仙說:“眾籌呢,現在已經上軌,我覺著吧,隻要左姑娘在,這作坊,就算是浴火重生了。名字的事兒,慢慢想,大家都有份兒。今兒是開罐之夜,大家喝好,玩好……我看沙夏這一小桶吧,肯定是不夠的。我呢,是有備而來,帶了十箱我複原的古酒,就這兒十裏之外出土的古酒,角鯊頭不是弄了個賈湖酒嘛,胡扯!咱們,把這口氣爭回來了!”
顏斯林耍起人來瘋,繼續猛敲鍋:“這酒,朕宣布朕代言了啊,推銷的事兒包在朕身上,喝喝喝!”
四周喧嘩像海浪掩蓋而來,更多的酒被分給了更多的人,氣氛熱鬧,泡沫似的懸浮了厚厚一層。沙夏看著你,深深地,看著你。
就像是第一次見你那樣。
你也看著他。
酒頭裏壓出了第一杯。顏斯林從台上跳下來,第一個撲過去要嚐。蜂蜜色的液體,慢慢地,緩緩地……傾斜,舉起,凝視著,仿佛酒體中有早春最深情的土壤,陽光一縷就照出綠苗。
他仔細聞了,仔細地品完,正想說:“這味道吧跟‘子曰’——”
但一回頭,沙夏不見人影兒了。你也不見了。顏斯林大概能猜到你們跑哪兒去了,在心裏罵了一句,兩個重色輕友的東西,靠!
他突然有了細小的發現——“兩個”。他好像頭一次,這麼自然而然的,把你們看作是“兩個”。
兩個都是朋友。
於是他也追上去,純粹歡喜著,頭一次,追上你們。
顏斯林站在你們兩個中間,看見你拿出兩根香煙似的小紙卷,說:“喏,來一根嗎?”
沙夏沒動。
顏斯林替他接過來,展開:是藏在小鎮磚縫裏的那兩張電影票。背麵的字,遲遲沒有被翻過來。
[1]調皮。
[2]去。
[3]方言:老爸。
[4]唐,顧況《夢後吟》。
[5] Ukulele在大陸一般習慣稱為尤克裏裏,在港台等地一般譯作烏克麗麗,是一種夏威夷的四弦撥弦樂器,歸屬在吉他樂器一族。
[6]亞曆山大·麥昆(Alexander McQueen,1969年3月17日-2010年2月11日),出生於倫敦,英國著名的服裝設計師,有壞孩子之稱,被認為是英國的時尚教父。
[7]你個白癡!
[8] 1817年,法國大作家司湯達來到意大利,在佛羅倫薩終日沉醉於歐洲文藝複興運動時期的大師傑作。一天,他到聖十字教堂參觀米開朗基羅、伽利略和馬基雅維利的陵墓,剛走出教堂大門,突然感到頭腦紛亂,心髒劇烈顫動,每走一步都像要摔倒。醫生診斷這是由於頻繁欣賞藝術珍品使心裏過於激動所致,這種因強烈的美感而引發的罕見病症從此被稱為“司湯達綜合症”。直到今天,佛羅倫薩的醫生仍會不時碰到“司湯達綜合症”患者,病情嚴重的甚至要住幾天醫院。他們多半是狂愛藝術且極具鑒賞力的遊客,野心勃勃,要在幾天之內掃遍這座文藝複興中心城市的藝術寶藏,結果卻在接踵而來的視覺衝擊中不堪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