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下樓梯的時候踩空了,兩個人摔下來。滾到地上,顏斯林才喊第一聲“著火了”,他啞著嗓子,叫著叫著,聲音才大了起來。
樹樹是第一個聽到的,也是第一個跑來。她跳進廚房找水管、水桶。但水管不夠長,水桶也實在不夠用。柴房已經完全著火,火苗往上躥,包住作坊的牆、窗……顏斯林想起什麼,這次,幾乎沒有猶豫,又一次上樓梯,衝進作坊,衝進火勢。地板燙得他根本站不住,連鞋底的膠都熔化了,窗口的火在瘋狂跳躍。
找到了——顏斯林抱起那隻發酵桶。
可是太沉了,真的太沉了。二十五升體積的不鏽鋼桶裝滿了啤酒,單向閥滴著水,那是產生泡沫的二氧化碳,隨發酵過程流出來。顏斯林抱不動,索性把作坊裏所有的水管全部打開,他把發酵桶放倒,朝門口滾。
咚咚咚,他跟著發酵桶滾了下來,被燙到的腳居然這麼痛,痛得顏斯林往下跳。
劉姐和附近的農民來了,眾人抄著滅火器狂噴柴房,樓上的水往下流,火勢漸漸得到了控製。等消防隊來的時候,顏斯林終於鬆了一口氣。黃背心,頭盔,許多湧動著的人和叫聲,在嗆人的煙霧裏,彙成一片不真實的海。
21
沙夏的電話根本接不通。
“你最好快點回來,這邊有點情況。”樹樹給他留言。沙夏在偶然有一格信號的時候,看到了。
好消息不會用這樣的句式,職業經驗告訴他,這樣的句式意味著於事無補,而且隔著這麼遠,若要追問情況,除了讓回程充滿焦慮之外,毫無用處。
沙夏很冷靜,回了幾個字:“信號不好,回來說吧。”發送後一直轉圈,也沒發出去。沙夏把手機揣進兜裏,仰望眼前的古茶樹群落。
茶樹生長極其緩慢,500年才能長到一個成年人這麼高。1號大茶樹王,2700歲,在大雪山的半山腰處,有三米多的粗壯樹圍,不可能被錯過。動輒上千歲的木本之身,幽然綠著,仿佛一座時間的雕塑,美得叫人生畏。
而人們在下麵燒香,拋硬幣……留下無數的垃圾。沙夏感到痛心:本來層巒疊嶂,人不可入,1997年鬧幹旱,大量樹木死掉,森林稀疏了,人們侵入,發現茶樹群,就這麼留下垃圾。令人唏噓的人類好奇心哪,沙夏想著,仰望古茶樹墨綠的表情,屈曲盤旋的虯枝,它們會原諒人類嗎?
下山路太長了,走得腿發軟。揣著一個未知的壞消息,腎上腺素還是會分泌,皮質醇還是會上升,小蘇捕捉到沙夏臉色不好,關切地回過頭來,問:“怎麼了?不舒服?”他搖搖頭,擠出一個笑。
每到一個陡坎兒,老楊都回過頭來,遠遠地伸手想牽小蘇,但小蘇從未接受:“沒事沒事我自己走,牽著更要摔。”那個性挺像你的。
回程要開一天半,倒不是距離遠,而是路太爛。沙夏努力在越野車的最後一排入睡,閉目養神。
他根本沒有認出“這裏”來,到達的時候,作坊幾乎麵目全非。外牆幾乎是一片炭黑,像鍋底的黑垢。黃色的封條橫七豎八,像破了的蛛網似的,把“現場”封了。
震驚到極點,反而毫無反應。沙夏站在黑乎乎的柴房下,跟老楊一起愣著,像大衛腳下的欣賞者,張口結舌地仰望。
隻有不相幹的人們才圍成一大圈,捂著嘴嘀咕,七嘴八舌。顏斯林坐在人群外,不遠的地方,頹著。沙夏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黑乎乎的房子。誰也沒說話。天色本來就暗,誰也看不清誰的臉。等人散了,老楊倒是一副該吃吃、該睡睡的樣子,和小蘇坐在湖邊的茶寮上說話。紗幔被風鼓舞起來,撩著月亮。
小蘇顯然有點冷,老楊拿來毛毯,碰見沙夏坐在花台沿子上發呆,就問:“飯都不吃啦?”
“哪還有胃口。”
“小蘇明天就走了,過來聚聚?隨便吃點兒嘛。”
“算了。”沙夏敷衍,兩眼發直。
“我那兒客房空著,你們晚上過來我那兒睡。人沒事兒就好。不幸中的萬幸。”
沙夏“嗯”了一下:“謝謝。”
“凡事兒啊,深呼吸一口,跟自己默念三遍:多大點兒事兒啊,多大點兒事兒啊,多大點兒事兒啊。你看螞蟻,下雨了,洞淹了,重挖;蜘蛛,風一來,網破了,重織。誰也不焦慮,誰也不生氣。咱們,好歹是人,總比螞蟻、蜘蛛要強吧。”老楊說完,拿著毯子朝茶寮走去。
沙夏坐在原地,遠遠看著這對中年人的背影,歲月教會他們的:溫良恭儉讓。一個背影給另一個背影披上毯子,坐下來,兩個背影挨在一起,又留著一寸距離,顯得持重。湖水發出輕微的拍打岸邊的聲音,一切都是花好月圓的。
一切本來就是花好月圓的。老楊吹了幾支不知名的曲子,斷斷續續的,腰背跟著調子有起伏。風停了,曲終,橫著的手肘放下來,靜靜垂在膝上。小蘇的手,拍了拍老楊的右膝,側臉耳語,在笑。
22
第二天,按警察說的,他們都得去鎮上派出所交代情況。老楊說:“我就不去了,我得送小蘇去機場。等她走了,我再回來看看吧。作坊是你的,你做主就行。記著那句話,多大點兒事兒啊,是吧。”
老楊用力拍了拍沙夏的肩膀,語氣像父親。
於是路上就隻有沙夏和顏斯林兩個人。顏斯林本來怕尷尬,想借樹樹的蹦蹦,自己騎去鎮上的,沒想到沙夏主動說:“借什麼借,坐我摩托車啊。”他一個頭盔丟過來,顏斯林沒接住,掉地上了,撿起來的時候,臉色有點窘迫。
路上,摩托車的噪聲讓人無法交談,沙夏確實也沒什麼話說。顏斯林一宿未眠,頭疼,把自己藏在頭盔裏,雙手往後反剪,撐住冰涼的金屬扶手,盡量跟沙夏保持距離。
他們第一次身體距離這麼相近,彼此都覺得不自在,尤其是沒有你在的時候。
到了派出所門口,沙夏停好摩托車,顏斯林摘下頭盔,遲疑著,突然說:“喂……你知道,不是我幹的……”
沙夏摘下頭盔,掂了掂:“諒你也沒那麼大能耐。”說完一笑,挺輕鬆地說,“走吧,一塊兒進去。”
警察把他倆分開,到不同的房間去做筆錄。
分開的那一瞬,沙夏和顏斯林默契地看了彼此一眼。從未想過,隻在書裏學過的博弈論、囚徒困境,在這時候居然變成現實場景。
坐在顏斯林對麵的警察,國字臉,表情冷靜,像半壁深藍的牆漆那樣,嚴峻的麵色。在來這兒之前,顏斯林滿心都是一種英雄主義的無端亢奮,早就把要說什麼都在腦子裏編好了,但沒有想到,一進這小屋,一麵對這樣的深藍色,他無緣無故慌張起來,好像縱火的真的是自己。對麵的警察越冷靜,顏斯林越緊張。所有程序都跟他想象中不太一樣。
姓名?
身份證號?
住址?
來這裏幹嗎的?
當時你在哪兒?
你在做什麼?
還有別的人在場嗎?
……
一大堆問題從表格上蹦出來,從四麵八方繞向一個靶心:“火情是你導致的嗎?”
顏斯林的回答一個比一個慢。在靶心,他徹底猶豫起來,說:“那個,同誌,”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蹦出這兩個字來,“這個,要負什麼責任?”
“是我問你,還是你問我?”
“我就想了解一下……”
“那要看是不是蓄意導致的。蓄意的,無意的,有沒有傷亡,火情之後的反應。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死循環一樣,兩個人圍繞靶心轉圈。顏斯林迫切地想知道到底要承擔什麼後果,這樣他才能決定要不要說實話;而對麵的人,需要拿到他的供詞,才能往下一步走,看要承擔什麼後果。
顏斯林想起爆炸頭那對黑漆漆的、古怪的眼神。火柴、蚱蜢……長到十歲也沒有見過自己的爸爸,在東莞美容院給別人做推拿,手指關節全部變形的媽媽。
一個喜歡玩火的孩子,本來是沒有錯的;自己給爆炸頭看那些煙火視頻,好像也沒有錯。但生活總是這樣,所有沒錯的事加起來,不知怎的就全錯了。
一長段靜默之後,穿製服的人不耐煩了。不耐煩的聲音聽上去也是深藍色的:“我建議你,不要胡思亂想,是什麼情況,就說什麼情況。”
“我說過了,沒有看到任何可能導致火情的嫌疑人員。可能是我下樓的時候丟了煙頭,沒注意……”
“什麼叫‘可能’是你丟的煙頭?”
“就是我丟的煙頭導致的,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煙頭不可能在那麼短時間燃起那麼大的火。”警察說。
“那我就不知道了。”
“找不到原因,就不可能有任何賠償。一切損失隻能由屋主自己承擔,這個你知道吧?”
“知道。”顏斯林拋出這兩個字。他清楚這兩個字是有重量的,從喉井裏打撈出來,不容易,但浮出水麵了,反而輕鬆了,“對,就是這樣。”
又一個副手進來,跟主詢人耳語了一句什麼,主詢人點了點頭,說:“馬上就結束了,最後捋一遍筆錄,簽個字,就完了。”
終於可以上廁所了,顏斯林對著小便池肮髒的牆壁,走神,突然間特別、特別、特別想給媽媽打個電話,爸爸也行。好像有十萬個嗓子眼兒同時長了出來,都想問,你們還愛我嗎?不管我做了什麼。你們能相信我,不總是搞砸一切嗎……
有幾滴淚不聽使喚,老想蹦出眼眶,顏斯林用手背把它們趕回去。等他磨磨蹭蹭地從廁所出來,沙夏已經坐在長凳上等他了。
“你都跟他們說了什麼?”顏問。
沙夏聳聳肩,一個無辜的,什麼也不知道的手勢。
顏斯林坐下來,自言自語起來:“小時候,我不是經常被欺負嘛,有次被打到流鼻血,一到家,發現我爸爸回來了。他一萬年不回來一次,一回來就碰見我被人欺負。他見了我,隻說了一句話:昂起頭來!地毯都髒了。”
“……”
“所以……後來我每次回家,看到地毯上那血跡,都跟自己說,你看,要是當時我沒跟個傻子似的低著頭,站那兒博同情,那滴血就不會留在地毯上,不會永遠提醒你……要昂起頭來。”顏斯林語氣裏仿佛有賭注。他拋給沙夏一個有重量的眼神:信任的重量,大約半公斤,像沙包踢過來,而沙夏接住了。他們都意識到,彼此還從來沒像這樣,坐下來,一對一,肩並肩,麵向同一個目標,像兩個大男人那樣。
“咱走吧,多大點兒事兒啊,對吧。”沙夏手拍了拍雙膝,姿態有點老氣,站起來就要走。
顏斯林說:“你怎麼知道不是我?”
“我看見發酵桶了,”沙夏也丟回了一個沙包那樣不輕不重的眼神,“回去差不多就該開罐了,等著用你舌頭呢,給我嚐嚐,味兒正不正。”
顏斯林看著他背影,用鼻嗤笑了一下。
23
回到村裏,沙夏匆匆跳下車,剛踏進“這裏”的院門,看見一輛不認識的SUV。牌照是外地的,他猜想是老楊的客人吧。駕駛座的燈還開著,一道影子垂著頭,長發,是個姑娘,彎下腰去撿什麼東西。
沙夏掠過一眼,走出幾步,又忍不住回頭去看。分開後的日子,路上偶爾碰到陌生人,都叫他恍惚,下意識覺得很像你,其實僅僅是長發,或者僅僅是高個子……他從不上前確認。
“嘿。”
聲音也很像。
沙夏回過頭,幾乎沒站穩,一顆心也沒放穩,跌到地上,滑滑地,咕嚕咕嚕地,玻璃球似的,朝著那聲源,滾去。
你從車上下來,車門很重,被你用力關上。你拍拍手,走過來。像是從紙上蘇醒的角色,走出一本書。
“你怎麼來了?!”沙夏的語氣竟然像責怪似的。一切太突然,他幾乎呼吸不暢,心還沒撿回來安回胸腔。他想了多少次,多少次重逢的樣子,但不是現在這樣。
“你怎麼來了?”沙夏又問一遍,這次的語氣是開心的,像夢話,嘴角的弧度根本不受控製,自動裂開。
你靠近一步,沙夏立刻後退一步,說:“我身上髒,得先去洗澡。”
熟悉的、慣用的借口,他幾乎是躲掉你的注視,把自己關進淋浴間。還是像夢,他關了門,深呼吸兩口微微帶著臭潮味兒的衛生間的空氣,那是真實的,所以這一切應該是真的。你回來了,是真的。
在熱水下麵,他脫光自己,想到一牆之隔,你就在外麵等著,他有一種希望此刻永不結束的感覺。這一天好長……清清淡淡的一整年,突然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這一天。多麼奇怪的一天。
24
“帶了嗎,木桶?”顏斯林走進院子,張口就問。這麼久沒見了,他還是隨意得就像你一直住在這兒,剛從山上下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