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沙夏窩在豐田陸地巡洋艦的最後一排角落,有些後悔:早知道這趟去山裏,小蘇也要來,他就不當電燈泡了。幸好一路同行的還有兩個小夥子,不然真尷尬。老楊把車子先往臨沂機場開,說小蘇下飛機,把她接上了就直接進山。
沙夏問:“你不招待小蘇住幾天再出發?”
“她時間緊啊,這次就是出來旅遊,想去山裏走走的,我陪她。”
快到機場了,老楊整個人都焦躁起來,嘰裏咕嚕地自說自話,想把車子停在離出口最近的地方,卻又找不到車位;從沒見過老楊這樣,緊張到幾乎尿頻尿急,臉紅筋脹的。沙夏偷偷瞄他,差點笑出來。真的,胸口都埋進土的歲數了,還能這麼“近鄉情怯”。笑完,有那麼一秒,沙夏又想,會不會再隔幾年,和你重逢……自己也是這樣的心情,這樣的情景?
本以為叫小蘇是相對於老楊而言的“小”,但真正見到小蘇從到達出口走出來的時候,沙夏才覺得“小”字名副其實,真是想象不出那是五十歲的婦女,連他的心都跟著恍惚了一下。她看上去也就三十八九,身材保持得特好,穿著登山鞋,衣服褲子款式很潮;她的頭發自然卷,黑漆漆的,顯得特年輕。
老楊整個人笑成一朵花兒:“要喝水嗎?累不累啊?真好都沒晚點呢,飛機上睡會兒沒……”
也許有一天清晨
走在幹燥的玻璃空氣裏
我會轉身看見一個奇跡發生
……
沙夏無端想起那首詩。他走在最後麵,幫小蘇扛著登山包,低頭盯著地板瓷磚一格子一格子移動,時不時被前麵兩人的影子侵入。不知怎的,接到小蘇到車上那一小段路,他不斷想起你。
19
一早,樹樹順路把孩子們送來的時候,顏斯林還在賴床。爆炸頭闖到門口,拍門嚷嚷:“小吉他呢我的小吉他?”拍了門,又跳上窗口鬧。
顏斯林氣得拿枕頭捂住耳朵,還是聽見爆炸頭在叫,叫得他百爪撓心,從床上打了個挺,大吼:“教多少遍啦!不是小吉他!是一迂歐——悠——哭——莉莉!尤克裏裏!說不會,就不能拿!”
“你才哭莉莉!給我小吉他!我要小吉他!”
“自己去教室拿!”顏斯林罵罵咧咧地把鑰匙往窗外一扔,憋著一肚子起床氣,起來刷牙、尿尿。等他咬著麵包,晃到作坊去,一看,媽呀,才半小時有沒有,“教室”已經成了……
好吧。顏料隻有一點兒在牆上,大部分在桌上、地上、孩子的衣服、臉盤上、尤克裏裏上……不鏽鋼桶上。
顏斯林心想,沙夏見了,還不把他剁了。
爆炸頭果然在搞事情,賊溜溜地盯著發酵桶的單向閥,正要動手擰,顏斯林吼:“不準碰!”
“為啥不能碰?”
“不準就是不準。”
“為啥?!你不是才教我們,凡事多問為啥?”
顏斯林感覺被打了臉,又百口莫辯,正張口結舌,樹樹過來了,說:“你要的木桶,我可做不了。”
“為什麼?”
“八十年樹齡的橡木才能做酒桶,得那麼粗!”樹樹比了個抱懷,“你看這方圓哪兒有橡樹,整個南方都沒有橡樹!再說了,工藝,你知道多複雜嗎?要蒸煮脫脂,烘幹,再高溫衝壓曲度……唉,不給你說了,就算你做了新木桶,也沒用,按你那意思,得是用過的,自帶菌種的舊酒桶才行。”
顏斯林突然想起什麼,一個電話給你撥過去。你也沒接,他一打就是四個,非把你叫起來不可的架勢。
“給我弄兩個紅酒木桶行不?”
“啥?我上哪兒找紅酒木桶去?!”
“你不是做這行的?”
“什麼跟什麼呀?!敢情我賣個酒,連木桶都要自己造?”
“不是我要,你家男人要!”
“謝謝啊,誰是我家男人啊?!”
“沙夏捯飭那啤酒嘛,‘子曰’……你也喝過嘛!我記得餘味有木香,覺著吧,得用紅酒木桶來熟成試試,其他木桶也行的,威士忌、雪莉酒、波本,總之要橡木桶,你給我搞個桶過來唄。”
“什麼時候你關心起他的事兒來了?!”
顏斯林回頭看了看不鏽鋼的發酵桶,每個也就二十五升的樣子,不大:“弄一個桶就足夠了”。
“一個?半個我也弄不到啊!”
“朕給你擦了那麼多屁股白擦啦?就這一件小事兒,何況還是為你家男人,幫個忙要死啊,就這麼說好了啊,貨到付款!”
直到掛了電話,你都沒回過神來這家夥在搞什麼鬼。從顏斯林嘴裏聽到沙夏這名字,多少還是讓你有點心悸。挺久沒聯係了,你淹沒在忙碌裏,幾乎快把他忘了。他是個萬年不發朋友圈的家夥,存在感極低,你特意點進去看,什麼也沒有,上一條更新還停留在去年。
倒是顏斯林發了幾張孩子們的畫作,在牆上做丙烯塗鴉。他和孩子們一樣都穿上了工褲,渾身五顏六色的,站在鬆木梯子上,傻笑。
你用指尖放大照片,在角落,看到沙夏的痕跡。他的不鏽鋼罐子們、比重計、冰箱。物件襯得主人的生活十分寂寞。
孩子們又來了兩個,加上大不溜、小不溜,足足像七條狗在拆家。單詞還沒學到幾個,孩子們就坐不住了,屁股在板凳上磨皮擦癢。顏斯林把白板筆一摔:“他×的,真不是人幹的活兒。”
牆壁已被塗滿了,孩子們開始在地上、桌上,胡亂發揮;作坊好像變成了心理學“破窗效應”實驗現場,但凡有一處塗鴉就會有另一處,就連大不溜的毛上都被塗了彩。
一團火,在台麵上燃了起來,顏斯林嚇得半死,一看,是爆炸頭把畫紙全部揉成團,點燃,在燒。台麵上一團又一團火,顏斯林罵都來不及,趕緊用茶壺去澆滅。
“You fucking idiot![7]”顏斯林脫口大罵。
爆炸頭看著他,眼神還是那麼古怪、執拗,緩緩地從身後掏出一截長長的塑料軟管——像電影裏要用繩子勒人的壞蛋——邪邪地笑著。顏斯林還以為爆炸頭要用繩子打人,結果爆炸頭又把繩子套在自己脖子上把玩,學起印度耍蛇人來。
軟管一看就是從櫃子裏翻出來的,顏斯林想起沙夏要看見這一幕還不滅了他,趕緊嗬斥道:“放下!”
爆炸頭頂嘴:“你誰呀,你又不是老師!”說著把管子放進嘴裏吸,又吐……顏斯林看傻了,深呼吸三遍,努力控製自己不發飆。他沉下聲音,抓住爆炸頭的肩膀,說:“喜歡玩兒火是吧,喜歡刺激是吧?你等著,我給你看,什麼叫玩兒火!”
顏斯林打開筆記本電腦,劈裏啪啦搜索“蔡國強”。一係列煙火的照片,靜態的、動態的、彩色的、黑白的……用巨幅保留煙火爆炸後形態的抽象畫,《晝夜》《撞牆》《脫離重力》……
爆炸頭湊上去,眼睛完全鑽進了屏幕裏……凝視著。頭一次,這孩子安靜下來,仿佛是“司湯達綜合征[8]”發作,共振了什麼似的。爆炸頭看蔡國強的那部《天梯》,漸漸入迷,軟管從脖子上無聲滑落下來,也沒管。
顏斯林趁機說道:“這才叫玩兒火,懂了嗎?這才叫藝術,而不是搗亂!……”
正說著,瞥見窗外一個影子閃過:一個老爺子扛著鐵鍁邁進院子,老遠的,罵罵咧咧地過來了,一腳踢開作坊的門,進來;爆炸頭一見,騰的一下躲到桌子後麵去,神情有點恐慌。
“狗日的給老子滾回去……”老爺子精瘦,穿藍粗布衣褲,拎著爆炸頭的耳朵像拎隻雞。顏斯林正要上前阻攔,被老爺子一個眼神就逼退了。可憐的爆炸頭被老爺子拎著耳朵,腳尖踮著地,嗷嗷叫喚。老爺子罵得聲如洪鍾,一口純正的本地話:“你狗日的會偷懶呢,跑到這旮旯來耍……給老子滾回克,煤球都沒攢還跑直裏來挨球……”
顏斯林愣了。孩子們也都靜了下來,每人手裏拽一個小玩意兒捯飭著,不說話。
顏斯林意識到孩子們可能隻是來這裏躲避一些什麼;在他們回家之後又可能麵對什麼:家務,農活兒,沒有爸爸媽媽的空虛?
本質上,他自己不也隻是來這裏躲避人生嗎?
一種特別喪的氣氛籠罩著“教室”,就連塗鴉看起來也頗為猙獰。顏斯林試圖把剩下的孩子們的注意力轉到黑板上,卻發現再也不可能了。連他自己也走神。他把簽字筆一摔,說:
“玩兒去吧。想幹嗎幹嗎。”
孩子們坐著不動,臉上全是困惑;大概沒見過這麼任性的老師。直到樹樹嘎吱一聲,從門口冒出一個頭來,喊了一句:“午飯好了啊!”孩子們才一哄而散。
顏斯林累壞了,嗓子發幹,提起一桶水就喝。挫敗的感覺籠罩著他,看著這藝術教室,感覺自己一事無成。來這裏差不多快三四個月了,他都不敢上網,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麼……說實話,他都有點想念脂環王了。
還有母親……他們在背地裏是怎麼說自己的?
他想知道一切,又什麼都不想知道。“一事無成”這四個字猛地躥出來,叫他頭皮發麻。他走到院子裏,隻有樹樹一個人在端菜,小不溜追著她,跳起來,伸爪子,直接從盤子裏抓牛肉片吃,被樹樹拍腦袋。
“其他孩子呢?”
“走啦!”
“飯都不吃?”
“誰也沒圖你那口飯啊!”樹樹把鍋裏的菜分成幾份,一邊來回端著,一邊說,“你以為,一到鄉下就是窮人?人家都是‘有產階級’好嗎,大片地,大片宅子,比你富著呢。你才是窮人吧,昂?不算你家裏的話。”
“家裏”兩個字刺痛了顏斯林,他夾菜的動作一下子就凝固了。頓了兩秒,他把飯碗往桌麵狠狠一撂,砰地一下,震翻了泡菜碟子,走人了。
20
爆炸頭來的時候,調皮得叫人頭疼,但他沒來的時候,顏斯林又記掛那小子。有爆炸頭在,氣氛活躍些,無奇不有的念頭,挺有趣。眼下,來這裏的孩子一天少一個。
他的藝術班還沒見起色,就已經要犧牲在搖籃裏了。最後隻剩下小草。別看又瘦又弱,但她是真的喜歡畫畫,隨手一塗,對色彩的感覺挺好。她會畫看到的一切東西,顏斯林的眼鏡、帽子,沙夏的不鏽鋼發酵罐。停在院子裏的蹦蹦三輪車,偏著龍頭,很寂寞的樣子,她也能畫出那種很寂寞的感覺來。
顏斯林放的音樂都挺前衛,迷幻居多,大多數孩子都不喜歡,可小草卻特好這一口,每次都嚷著要聽酸性搖滾,形容那些音樂像“膠水”,口氣像個藝術家。邊畫,邊跟著音樂搖頭晃腦。
小草是放學後才來的,腿好了之後,下午三點,自己走一半路,剩下一半,搭上樹樹的蹦蹦三輪車,到這裏快則四點,慢則五點。樹樹把蹦蹦車停在院子裏,就去幹活兒。她在幫沙夏整修淋浴間,地上鋪的防腐木擱板一年一換,不然受潮要長黴。
“顏老師,這些人偶是做什麼的?”小草問。隻要沙夏不在,被人叫顏老師的感覺還挺不錯的。
“做衣服用的。”
“你自己會做衣服穿嗎?”
“會啊。”
“我能穿嗎?”
顏斯林正犯困,打著哈欠,從台麵上直起身子來,上下打量了一番,說:“行啊,能啊,給你做一件唄。”
顏斯林找軟尺給她量尺寸。尺子卻不知道被弄到哪兒去了,估計是被爆炸頭拿去當蛇耍了;顏斯林說:“你等等啊,我馬上回來。”
這“馬上”可有點兒久——這裏沒有軟尺,問樹樹,說“家裏才有,去拿吧,我走不開”。顏斯林拿了她家鑰匙,騎了她的蹦蹦,下山,又上山。一路都是燒荒草的味道,煙熏味的田野,顏斯林幾乎懷疑,是自己的嗅覺出了問題。
等顏斯林拿了軟尺回來,小草坐在火裏。
準確說,是從窗口看過去,小草是坐在鬆木梯子上,搖頭晃腦地畫壁畫,對外麵熊熊燃起的大火,毫無知覺。就在作坊正下方——被墊高,架空起來隔潮的,用作柴房的部分——已經完全著火了。大火熊熊燃燒,整個作坊看起來就像一口被架在篝火上的鐵鍋。
火焰像嗑了藥的瘋子,癲狂著跳舞,甩動紅黃紅黃的頭發,騰起藍煙。爆炸頭歪著臉,狡黠地退遠幾步,欣賞著什麼。他的手裏拎著一個方形的東西,有汽油的味道。顏斯林分明聞到了,他驚呆了。
爆炸頭看到了顏斯林,兩人眼神相撞。爆炸頭射出一種古怪的、困惑的,又有點害怕的眼神,嘴裏神經質地喃喃:“煙火,煙火……”說著丟下汽油瓶,拔腿就跑,跑向遠處的焦黑的田野。
顏斯林想大聲呼救,但嗓子好像被水泥封住了。他猶豫了兩秒,咬牙,衝向側邊的樓梯。火舌從樓梯的隔板空隙中伸出金黃色的手,像萬千隻從地獄伸出的罪之手,要抓他的腳。
“小草!趴下!趴下!”顏斯林很慌亂,撲過去把小草往外拖。小草受了驚,整個人狂咳不止,她還坐在梯子上,不敢下來。顏斯林爬上去,一把把她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