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是我心底的青苔2(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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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整個屋簷下氣氛僵得像寒武紀;尿憋慌了,上廁所的時候撞了個照麵,兩人當彼此為空氣。

早飯也沒吃,沙夏就出去了,不見人影。

顏斯林不會做飯,熬到下午,餓得心慌,偷偷摸摸跑到廚房,打開冰箱翻吃的。他跟你一樣,喜歡不關冰箱門,就著冰箱裏那點光,偷吃一會兒,跑開,一會兒又忍不住跑回來。

顏斯林好久沒有大開吃戒了。在偶像集訓的半年裏,大概有一半的人在催吐,剩下一半打減肥針。表麵的話題是五花八門的美容,無創微整,在那種氛圍下,胖和醜,比死還可怕。

什麼都不能吃,也沒處吃。餓到綠了眼,心情煩躁,一箱一箱地買口香糖來嚼。顏斯林為自己困於這種日子而鄙視自己。薩特說:“自我就像冰箱裏的燈,平時熄滅著,需要你自己去打開冰箱的門。”雖然顏斯林不確定所謂的“自我”到底是什麼,但他能肯定“不是什麼”。

沙夏回來,一進廚房,發現冰箱的冷光打在一張人臉上,鬼鬼祟祟的,當下雙拳一緊:“誰?!”

“我啊,還能有誰?”顏斯林正拿著一瓶啤酒,昂著脖子咕嚕咕嚕,然後發出可樂廣告一般的“啊”聲,欲仙欲死的。大不溜、小不溜完全不中用,一聲也沒叫,傻乎乎地哈著氣,跟到冰箱前麵,一屁股坐下,對著顏斯林憨笑。

沙夏一看是顏斯林,心煩,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沒跨出幾步,突然想起什麼,幾乎是撲過去,奪過顏斯林手裏那瓶啤酒,臉色當下就變了。

“你個蠢貨,你把什麼給喝啦?!”沙夏搖著瓶子,整個人突然發飆。

“怎怎怎麼了……有毒嗎……”

“冰箱裏……五十瓶酒,你偏偏……偏偏……偏偏要挑‘子曰’……”

“子什麼?”

“子曰!”

沙夏從垃圾桶裏揀出了“子曰”的啤酒瓶蓋,怒目圓瞪,氣得狠狠扔下瓶蓋,急吼吼地滿廚房搜,找到了一個塞子,把最後五分之一的“子曰”趕緊封了起來。

“……我給……給買一箱賠你還不行嗎?”顏斯林有點心虛。

但沙夏的背影……雙手按住台麵,支撐著仿佛站不住的身體。越是不給正臉,越讓顏斯林有點發怵。

“我謝謝你啊……這是最後一瓶,是樣酒。拿來作對比的。”沙夏始終背對他,聲音很輕,很理性,暗藏隱怒。

誰也沒動。

冰箱門還沒關好,蜂鳴器開始報警。顏斯林有點不知所措,他湊過去,說:“我嚐過了,我記得什麼味兒,不會忘的,真的,我鼻子特別靈……”

“滾開!”沙夏吼,“給我滾!我他媽的受夠你了!”

顏斯林怔住了。長到二十多歲,還沒人敢這麼跟他說話,何況還是來自沙夏。沙夏這麼要體麵的人,居然……顏斯林一把摔上冰箱門,哐啷哐啷,裏頭的瓶子們被嚇得一片哆嗦,倒的倒,碎的碎:“不就一瓶啤酒嗎?至於嗎?我告訴你,就算做了一萬桶出來,Zoe也不會回來這兒了!你以為,弄丟的人,跟瓶酒一樣,說複製就能複製?”

房間裏,好像有一卷引線被點燃,火花刺刺地蜿蜒著,馬上就要抵達炸彈,但誰都沒有躲。

杯子朝顏斯林飛過去的時候,他也沒有躲。一個塑料人偶倒了,又一個,又一個。胳膊飛到半空,大腿也掉了,白花花的塑料軀幹被肢解了,絆倒了他們。兩個大活人在一群倒下的人偶中間扭打,在地,在桌,在牆。

冷卻桶被踢翻了,潑了一地狼藉,兩人還在打,一滑,摔了兩個狗啃食,回過神來,地上已經見了紅,顏料似的,兌稀了,漫延開。不知道誰的血,兩人都愣了,摸了摸自己額頭,不對,又摸鼻子。對了。是鼻血。摸是摸對了,但臉也摸花了。

樹樹衝進來的時候,三個人互相嚇了一跳:渾身又是水又是血的,地上還散著一堆白胳膊白腿兒。

“媽的,都什麼時候了居然在打架?!救人去!”樹樹一手扯一個人,幾乎是把他們甩出去的。

根本刹不住,三個人是齊齊溜下小路的,墊的是各自的背和屁股。雨水糊住了眼睛,隨手一抹,變成了一臉泥,濕泥巴粗糙有重量,臉變得很重;站起來時,全身變得很重,像是棕色的膠水。

樹樹的那輛三輪蹦蹦車歪在坡底,車脖子跟小貨鬥分了家,骨折了似的。一堆木材散落在坡底,鮮白鮮白的,幾個農夫抄著鐵鏟在挖,卻不知道在挖什麼。

有兩顆腦袋,一老一少,挨得很緊,從泥坡底下緩緩升上來了,接著又多了兩個,一次出現兩個。一個農夫背一個孩子,一步步爬上來。

“你們兩個大男人,廢物啊?!過來接啊?!”樹樹罵了起來。

顏斯林從來沒被人叫過“大男人”,愣了一下,都沒反應過來是在喊自己;沙夏倒像被按了激活開關似的,趕緊上去幫忙,接過一個孩子,連人帶泥,拖上來。

這才看清,一個是“小草”,另一個是“單眼皮”。

孩子們沒哭,從農夫背上挪過來的時候,齜牙咧嘴,嗚咽了一下,好像是說“痛,痛,斷了,別碰”。

“本來是好心送他們上學的,雨太大了,路全都鬆了……早知道……不如讓他們走路。”樹樹說。

沙夏、顏斯林一人背一個,把倆孩子背下山,到了村口,左右巴巴望著,攔了一輛五菱麵包,烏拉烏拉比畫著,說送醫院。

“坐不下了坐不下了,救人還是搭便車呢!”司機把跟上來的樹樹轟了下去,大手一揮,煙頭火星閃了閃。

路上,司機一直抽煙,開得飛快,轉彎不踩刹車;話倒是不多,什麼也沒問,時不時就瞟他們一下,沙夏發現其實是在瞟後視鏡。車裏都是臘肉和醃筍、泥水、雨水的味道,玻璃髒得根本看不清。

顏斯林沒有送人去過醫院,隻能茫然地跟在沙夏後麵。沙夏背的那孩子,腰下半個屁股露在外麵,半弧形的白白一片,被沙夏不時顛一顛,摟一下。顏斯林意識到自己背的是小草,姑娘家家這麼露著可不好,於是他蹲下來,把小草放在塑料椅子上,扯了扯她的衣服,遮好。小姑娘一聲不吭,死咬著嘴唇,隻用眼睛說話。

醫院簡陋得還不如火葬場,牌子亂指,窗口一個個都關著,沙夏抓著護士就問,卻聽不懂人家說什麼。他出來太急了,沒帶錢。顏斯林也沒帶錢,兩人把褲兜掏得底朝天,什麼也沒有。

左邊最後一個窗口露出半個頭頂,一把黑頭發馬尾根兒。顏斯林衝上去,對著窗口吼:“支付寶可以不?微信?”

“馬尾”的頭抬了起來,白了他一眼:“要現金!”便又低下頭去了。

“你們先救人行不行?!我把我這衣服脫了押給你行不行?!Alexander McQueen[6]的!”顏斯林扯著自己的領子,幾個村民抬眼看著他們,像看猴子。

終於有個白大褂髒得發灰的人,踮起腰,問了句:“病人呢?”

沙夏朝著椅子上指了指。

“什麼病?”

“……孩子可能骨折了。”

“噢,那家屬趕緊回去湊錢啊,病人別亂動。”

“錢有,就是沒現金,你看要不先把病人送進去?”

“灰大褂”不接話,腰身沉下去了,頭又看不見了。

沙夏心裏躁,咬著腮幫子到旁邊給樹樹打電話,一直打不通。他倆跌坐在塑料椅子上,誰也沒說話。身旁的孩子很乖,很能忍,不哭不鬧,用一種困惑而警惕的眼神看著他倆,受傷的倒像是他倆。

“再等五分鍾,樹樹還沒跟上來,我去想辦法。”沙夏說。

足足有五分鍾,他倆跌坐下來,並著肩,挨著。兩個大男人,不是廢物也跟個靜物似的,傻坐著。樹樹罵的話在沙夏腦子裏蕩,感覺很糟。他感到一種英雄主義的迫切,以此挽回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體麵。可能顏斯林說的真的沒錯,自己就是想“做足好人”。

身邊兩個孩子懂事得讓人心疼,不鬧,隻有點哼哼,忍著疼,攥著拳頭。沙夏用大手,包住孩子整個小拳頭。“沒事兒沒事兒,哥哥在呢,一會兒咱們就去治。”沙夏越說,越覺得好像是在哄自己。

在北京,有次你突然說左眼疼,還犯了過敏,紅疹子密密麻麻爬了一身,癢得恨不得自己把自己的皮給扒了。沙夏很慌,又不知道能做什麼,打車去醫院,人山人海地擠,每個牌子指的都不一樣,你們從一個科換到另一科,從一棟樓跑到另一棟樓。

眼科說,懷疑急性青光眼,但是體征看著又不像,要查免疫。免疫科說,那可說不好,先抽血,回家等消息,一份報告下午取,另一份報告最快也要一個星期。

回去的車上,你給爸爸打了個長長的電話,有的沒的,繞來繞去說了一大堆,就是沒說你病了。沙夏在旁邊一聲不吭地聽著,一直緊緊握著你的手,就像他現在緊緊握著那男孩的手。

敵對感在此稀釋,退散。沙夏突然對顏斯林說:“咱握手言和,誰也別再爭了。”

“誰跟你‘爭’了?”

“好吧,是我在跟你爭。”

“都不知道你在跟我爭什麼。”顏斯林嘟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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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樹出現的時候,過去了不止五分鍾。額頭上又是汗又是雨的,看見他們四個還傻在椅子上幹等,都驚了:“居然還沒送進去?!”

“沒帶錢……現金沒帶。”顏低聲道。

樹樹“嘖”了一下,放下背篼,從底下掏出一個紅塑料袋,把對折著的一遝鈔票全掏出來:“趕緊的趕緊的!”

孩子給安頓進去了,說隻是骨折,別的沒大礙,下午就手術,要轉到市醫院去。樹樹這時候才嗚咽著,急淚湧上來:“我都不知道怎麼跟他們的爺爺奶奶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