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是我心底的青苔2(2 / 3)

“爸爸媽媽呢?”顏問。

“爸媽那邊……就別說了吧,還不擔心死了,那麼遠隔著。”沙夏說。

轉院當天晚上,倆孩子打著支具,用方言聊著天,已經沒大礙了。顏斯林困得不行,坐在板凳上,頭趴在床沿,睡過去了。沙夏想回去拿錢,洗漱牙刷、手機充電器啥的,眼看是要住院幾天的。他之前本來想給顏斯林打個招呼的,見睡熟了,也就不叫醒了,發了個微信留言,說“回去拿些東西再回來”。

沙夏跟樹樹回村,搭到一輛便車。樹樹坐在前邊副駕駛位上,沙夏正要上,一看裏邊兒擠三個人了,就說自己去後麵。

車又開動起來,沙夏睡在貨鬥裏,朝天望。雨已經下透了,天是白瓷配影青,透著光;晦銀色的雲一會兒變成獸,吞噬月亮,一會兒幻化成佛手,把月亮救出來。山路被雨水泡得潰爛,坑坑窪窪地顛,幾顆星星跟著晃,晃得好像要被抖下來,掉地上似的。

回去的半路上,遇到孩子的爺爺,背著背簍,一步一步走。車燈照過來的時候,老爺子像受驚的鹿一樣停了,停在強光裏。樹樹趕緊讓司機停車,自己跳了下去,砰地關上門。沙夏躺著本來都快睡著了,車一停,反而醒了,他聽見說話聲,坐了起來,往外瞧:樹樹哇啦哇啦在路邊跟老爺子扯了好長一番,死活拉扯他回去;老爺子拗不過,突然從背篼裏塞給樹樹一對兒大母雞:“沒舍得殺,一直養起……”

兩人推來讓去,母雞反剪的翅膀弄疼了,大叫不止。沙夏聽了個大概,老爺子說謝謝她救了孩子的命,樹樹說:“什麼命不命的,孩子就是摔著了,現在治了,打著石膏,過兩天就給送回來。雞留著吃,秧子還好不?下雨淹了沒?”

“差點就淹啦,霍家三兄弟來幫忙挖了渠,忙活到剛才,飯都沒吃就回去了。”說著說著,老爺子被樹樹哄回了車子,擠在副駕駛位子上。

小皮卡又發動起來,貨鬥跟著繼續搖。像睡進了搖籃,沙夏滿眼都是星星,忽然又累,又困,腦子像被啄了一樣,身體變成空心的,殼子脆脆的,裏麵塞的是稻草。

車再次停下來的時候,沙夏也沒醒,等樹樹拽他腿腳的時候,才發現開到家了。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從貨鬥裏爬起來,迷迷糊糊的,困得像一團膠水,進屋,開燈。遺址一樣狼狽的場麵,把他小驚了一下:塑料人偶的胳膊腿兒還散落一地,冷卻桶歪在一角。一種寂靜的荒誕感……擦槍走火帶來一絲痛快。他到底是打了一架了,該吼的也吼出來了,該見血的見血了。換以前的潔癖性子,他非得把這攤子收拾了才去睡,但此刻,他突然有種停電提前放學一般的痛快,不用做好人,挺輕鬆的。沙夏衣服鞋子沒脫,一身泥水灰塵,倒頭就睡,沉沉地睡了一覺,連夢都沒有。

醒來天都已經大亮,沙夏緩了一會兒,臉上被陽光照得發癢。他撓了撓眼角,搓了搓頭發,爬起來。故意不刷牙也不洗臉,就著髒衣服髒鞋子,利利落落把家裏上上下下收拾了。塑料模特的胳膊腿兒,拚回去了;桶,立起來了;地,拖了;血跡,擦了。

好像在反撥時鍾一樣,一切又恢複原樣。有點不同的那種原樣。他環視著這個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的作坊,感到滿意。這下他可以痛痛快快把髒衣服脫了,洗個澡。他覺得有種重新做人似的開心。這麼說有點誇張,不曉得為什麼,幹了一架,鬧了一場,反而這麼開心。好像一切可以重啟,很幹淨。沙夏洗澡的時候,吹著口哨,看著陽光裏的水霧,幾乎起了小彩虹。

把衣服扔進洗衣機攪,嗡嗡的,洗衣機跟他一起幹活兒。他收拾了充電線、牙刷、毛巾什麼的,咬著手指,想,還差什麼?現金,對,搜出所有的現金,塞進書包裏。他又看了看,旁邊還有兩把尤克裏裏,也帶上了。

東西裝滿一個書包。喘氣的工夫,聽見洗衣機也累了似的,呼——一聲,停下來。衣服洗好了,掏出來,展開,用夾子掛起,晾在院壩中央。像空心人的皮囊,飄在雨後天晴的微風裏,胳膊腿兒在跳舞,他想起英國詩人托馬斯·艾略特筆下的空心人,不甘現代性的孤獨,又不甘被衣夾子擺布的魂靈。像自己。

像蛻下來的皮囊,蛻下來的,一層小小的改變。

14

去市醫院的路上,沙夏騎著小摩托,心情無緣無故特別好。一路深思淺念,化作看不見的霧,散入耳邊的清風。山巒有體香,溪水淙淙衝刷青苔,連竹子都變輕浮了,簇擁在蔭廊道旁,他隨風一過,竹枝紛紛彎腰招攬,窸窸窣窣地抖。沙夏心裏空空白白的,如同一間剛剛打掃幹淨了的空蕩蕩的教室。句子,海上日出似的,漸漸從心裏升起來……第一句和第二句交歡,生出另一行,又生一行……一首詩就這麼成了。字眼個個發亮……照得沙夏腦海裏一片金光,在心裏記下了,這美好的早晨,餘生每天都這樣就好了,痛痛快快打完一架,痛痛快快吵,洗白白睡,醒來又是新的一天。

幾段山路一折,胡思亂想著,醫院眼看就到了。早餐鋪子,筍子似的冒出頭來,推車台子上,包子們擠擠挨挨排了一整屜,一個個熱乎乎冒著仙氣兒,香得不像話。

沙夏這才想起來餓,餓得一口氣買了十個包子,十杯豆漿,打包,帶走!他一口普通話,喊得底氣十足,好像賺足了壓歲錢的小孩,第一次出來擺闊。旁邊幾個當地農民,蹲在馬路牙子上啃饅頭,喝粥,一個個翻起眼皮看他,“城裏人有錢了不起呀”的眼神,酸溜溜的。

沙夏無端得意,二話不說,拿了包子,走進醫院。

一進病房,顏斯林還在睡,隻脫了鞋子,和衣躺在一張病床上,歪著嘴,打呼,口水流了一尺;兩個孩子倒是醒著,在他身邊聊天。沙夏用手機錄了幾秒顏斯林睡覺的傻樣,還帶打呼聲兒的;錄完,湊上跟前,突然一把掐醒他:“起來!把眼屎擦了!”

顏斯林給嚇得從床上彈了起來,蹦出一串“我C你大爺的……”。

“當著孩子們的麵,別說髒話。”沙夏壞笑著,把剛拍的視頻舉到他眼前晃,顏斯林伸手抓,沙夏故意不給。醜照孩子們也看了,咯咯咯都笑。

顏斯林罵:“給我!聽到沒有?!快給我刪了!……你丫也知道回來!把朕扔這兒!……”

沙夏嘿嘿一笑,一手舉起一大袋包子,顏斯林像巴普洛夫狗似的,狂吞唾沫,什麼也顧不上說了。

孩子們也啃包子,喝豆漿。你那什麼餡兒的?我這是菜肉餡的。留一口嘛,和我換。來嘛,給。

沙夏高興。高興人生其實這麼簡單,再大的難題也不算什麼,沒什麼是一頓飽飯、一夜酣睡不能解決的。大不了,再來十個包子。

沙夏把那一對兒尤克裏裏拿出來,孩子們眼睛立刻一亮,嚷嚷起來,伸出油油的手,要摸琴。換從前,沙夏要說“先洗手”,但這下不管了,索性遞給倆孩子玩兒;倒是顏斯林“欸欸欸”地叫停,一口包子狠狠咽下,牙齒上還沾著韭菜,說:“洗手去!”語氣倒是真像孩子們的哥哥似的,自然而然。

沙夏準備把早餐的垃圾拎出去扔了,背後聽見孩子們和顏斯林說著話:

怎麼洗呀——我們下不了床啊——那擦擦唄——濕巾——

我靠這麼娘!還揣了濕巾來,我去——來,擦下——給我,擦了髒的給我——會彈嗎——教你們——欸,不是這樣兒的,對,這麼抱,對了對了……

他們的聲音漸漸小了,走廊裏,光線很暗,有一種令人安心的正確。沙夏覺得一切從來沒有這麼“對”過。

15

孩子們玩起琴來,病房裏一陣撓癢癢似的撥弦聲,聽著讓人想笑。顏斯林吃完包子、豆漿,從沙夏的書包裏翻濕巾擦手,又翻出了牙刷、口杯,拿了便去外麵的公用水房刷牙。

山裏的冷水冰得瘮人,他的齲齒一沾冷水,又酸又疼。沙夏過來洗手的時候,顏斯林突然拽住他,一口牙膏沫子還沒吐幹淨,滿嘴白乎乎的泡沫,說:“跟你商量個事兒唄。”

“說。”

“唉,算了——”顏斯林又低頭刷牙,不吭聲了。

“說啊!吊胃口呢?說啊!”

“不說了,你肯定不幹。”

“你還沒說,就說我不幹?——你倒是說啊你,”沙夏眉頭一擰,“你怎麼還跟個小孩兒似的,有什麼話不能敞開說的?”

顏斯林吐掉唾沫,漱口,做了一番心理準備似的,說:“好吧,我這麼想的:回去啊,我想給這幫孩子開個藝術小班,想畫畫的畫畫,想彈琴的彈琴。”

“好事兒啊!”沙夏說,“可是你跟村小校長商量啊,跟我說幹嗎?”

“我是想……借你的地兒……”

“……”

沙夏心裏確實咯噔了一下。

顏斯林用一種近乎是遺傳的、生意人的天賦,笑臉一上,忽悠起來:“你看你看,我就說,你不肯幹——不過你先聽我說啊,第一,孩子們現在骨折了,過兩天回家休養,完全是閑著,也不能上學;第二,我先在你這兒做做試驗田,對吧,有效果了,咱們再去學校普及,也有說服力;第三——”

“我警告你啊,不準小孩兒碰我的東西。不準動那些釀酒工具,尤其是閥門。”沙夏洗完了手,關掉龍頭,故意把手上的冷水甩在顏斯林的臉上。

顏斯林眨巴眨巴眼睛,用胳膊擦了擦臉上的水滴:“所以你同意啦?喂,你不否認就是默認了啊?”

沙夏沒回頭,卻琢磨著,這話有點耳熟。

16

孩子們出院那天,樹樹開了小皮卡來接他們。顏斯林非要“上街”買東西,去到鎮上唯一一家文具店,讓老板拿紙、顏料、畫筆、刷子。庫房裏有三四個灰塵厚厚的手鼓,天知道堆在庫房多少年了。

買著買著,顏斯林給你撥了個電話,說“趕緊給我寄一些丙烯顏料來,這兒的色號太少了”“還有口琴啊什麼的”“物流可以,我自己去取貨”“最好你人也送來,你家男人不行了,這相思癌晚期的,馬上就要嗝兒屁了”“我掛了,他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