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是我心底的青苔2(3 / 3)

“我說你買這麼多有用嗎?”沙夏皺著眉頭,雙手交叉在胸前。

“怎麼沒用了?”

“你會教小孩兒嗎?”

“我不會啊,”顏斯林手裏掂著三個畫板,往小皮卡上搬,“可我會嚐試啊,還有老楊,還有樹樹,大家一起教啊。倒是你,自從來這個村子裏,你有想過做點兒什麼除釀酒之外的事兒嗎?!”

“你有病啊,怎麼又衝我了?”沙夏一股無名火起,但不想吵,轉身就走,坐上了皮卡的副駕駛位子,狠狠地,啪的一聲摔上車門。

樹樹趕緊和稀泥,推了顏斯林一肩膀:“少說兩句!他還不是怕你亂花錢,雨點大,雷聲小!”

顏斯林撇了撇嘴,拿出跟母親去免稅店掃貨的氣勢,幾乎把文具店裏的東西搬空了。老板跟送財神爺一樣,樂嗬嗬幫他把所有的東西搬上車。

買完東西,樹樹開著車,把大夥兒送回家。一路上要多尷尬有多尷尬,沙夏一聲不吭,顏斯林坐在貨鬥裏,好像是在跟你哇啦哇啦講電話,但聽不清。

到了,沙夏先下車,去開門。

顏斯林從貨鬥裏跳下來,三下兩下地,和樹樹一起,把買的東西運進作坊來。他把幾桶油漆顏料往地上一撂:“從今天起,這兒,就是他們的藝術教室!真正的,小班教學,素質教育!想學英語是吧?讓那個叔叔教——”

“誰是叔叔了?!”沙夏接嘴。

“——想學ukelele是吧?想畫畫是吧?咱,直接,上!壁!畫!”顏斯林亢奮起來了,說著就跳上台麵,從紙箱子裏提出一桶丙烯,“孩兒們!誰畫得好,獎勵誰喝啤酒!哈哈哈!讓那個叔叔埋單!”顏斯林指著沙夏,自己跟猴子似的從桌子一頭踩到另一頭,把電腦打開,音樂幾乎是從電腦裏麵蹦出來的。

兩天前剛剛才收拾妥當的作坊,眼看就又要遭殃了。幾個怪模怪樣的塑料人偶模特還戳在那兒,白坯紙幾大卷,好不容易才給收好;現在又有了更多的顏料、畫板、鼓啊什麼的,癌細胞似的迅速塞滿……沙夏心裏跟貓抓似的想,毫無邊界的家夥,該死的,為什麼你對朋友的邊界如此寬容,對戀人卻不行?

爆炸頭突然躥進來了。他抱著一個玻璃瓶子,滿屋子跑,捯飭釀酒的瓶瓶罐罐,手腳粗糙,搗蛋鬼,把沙夏看得心驚肉跳;大不溜、小不溜像是一輩子沒見過這麼多人似的,激動瘋了,汪汪叫個不停;顏斯林還在台麵上鬧;沙夏腦子嗡一下,炸了。

“顏!斯!林!你給我下來!”

沙夏一聲大吼,啪的一下把電腦給扣上了,音樂戛然而止,震得小草和單眼皮一二三木頭人般呆住了,不敢動。“爆炸頭”愣了一下,撇撇嘴,自顧自打開了玻璃罐子,手指伸進去,玩起裏邊兒黑乎乎的不曉得是什麼的東西來。

“怎麼了——又?”顏斯林不耐煩,拖長了聲音。

“這是我的地盤,你收斂點兒!”

“怎麼變成你的地盤了?Zoe奶奶的宅子,而且在醫院的時候,不都說好了嗎?!”

“這是起碼的尊重!你懂不懂?!”

“一天到晚就知道你自己!你的地盤!你的啤酒!你的你的你的!你知道Zoe最討厭你什麼嗎?就討厭你這樣!隻想著你的你的你的,自私透頂,麵子上還表演‘好人第一’!”

又來了。

又來了!這次還連帶聽到你的名字,沙夏瞬間炸了:“能把自己做好就不錯了!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能教別人嗎?你有什麼資格教他們?!”

“我怎麼‘不能’了?!”

“你就是該鼓勵他們走出去!去山外!去體驗!去看世界!而不是困在‘這裏’!”

“這裏怎麼了?!你他媽還丟下上海、紐約跑到這裏來了呢,為什麼不讓他們看到家鄉有多好?!山河湖海都是他們的,這個世界也是他們的!”

“你——跟我——”沙夏冷笑,聲音低了,“我們——是見識過外麵了,該有的有過了,才他媽斷舍離,而你!你憑什麼在小孩兒沒見過世麵的時候,就‘得了得了別去外邊兒了’?你有什麼權利去左右他們的期待、他們的價值觀?!”

沙夏還吼著,顏斯林已經被別的什麼東西剝奪了注意力:一股怪味在房間裏彌漫,隻有顏斯林聞到了,他擰著眉頭、鼻子四處找……一轉身,赫然發現:不知什麼時候,爆炸頭抱著他的玻璃瓶子,獨自蹲在牆角,一根一根劃了火柴……在……

燒蚱蜢。

顏斯林湊上去,看見地上全是沒了腿兒的蚱蜢,一隻一隻從玻璃瓶子裏夾出來,被爆炸頭排列在地上,一根火柴點一個,燒。

令人驚訝的是,連蚱蜢也會痛的,它們仿佛遭到電擊似的,因為沒有腿,翅膀一抖,肚皮朝天,顫抖著。

顏斯林立刻感覺雞皮疙瘩站了起來,密密麻麻從頭頂往下爬,一身都爬滿了。

爆炸頭完全沉迷在燒蚱蜢的遊戲當中,臉上浮現某種詭異的笑意,對周遭的吵架毫無察覺。

單眼皮輕聲嘀咕道:“他就是喜歡燒東西……喜歡虐待蟲子、狗啊貓啊……老師都讓我們盯著他……”

“他是有點怪,以前跟我爸爸畫畫的時候,根本坐不住,總是搗亂……”樹樹也說。

顏斯林和沙夏都意識到了什麼。爆炸頭多半是個有多動症的小孩吧,喜歡縱火還虐待動物……這不是什麼好事。沙夏和顏斯林都沉默了,看著這些父母都不在身邊……被親戚、老人……百家飯喂大的孩子。他們的人生起跑線,顯然不是城市裏長大的沙夏、顏斯林之輩可以想象的。

樹樹把顏斯林拽開,她小心翼翼觸了爆炸頭的後背,輕輕地勸:“喂,你別玩兒了。別這樣了……喂……這樣不對,李學強……你聽話不?”

爆炸頭根本不理任何人。他繼續燒著蚱蜢。憑一種近乎殘忍的專注,誰也不敢上前搶他的玻璃罐子。

沙夏聽見顏斯林在用鼻孔歎氣。

小草的眼睛骨碌骨碌在兩個“叔叔”之間打轉,怯生生地用方言說:“老師……我,我回克了,晚飯還沒弄……小吉……吉他,先,放這裏,好不?婆看見了要說我……”她一直不肯學“尤克裏裏”的發音,隻會說“小吉他”。

聽到小草叫他們“老師”,沙夏覺得心愧,低聲回應道:“對不起。你們回去吧。”

小草一走,單眼皮也跟著跑了。爆炸頭還蹲著,直到燒完了最後一隻蚱蜢,才站起來;有點貧血,他每次猛站起來都有點頭暈。眼前黑了兩秒,定了定,才能睜開眼。爆炸頭用腳尖把蚱蜢的焦屍攏成一堆,拿起玻璃罐子,也跑了。

作坊裏突然顯得很靜。孩子們走了,隻剩四個塑料人偶,呆滯地望著空無。

沙夏也愣在一種疲憊的空無裏。他隻知道自己不想要什麼,卻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他覺得自己像卷入強風的滑翔傘,沒法,也不想降落。

他離開了“紐上北”,讀了數學也讀了叔本華,愛上了你也離開了你,但都沒有找到答案,都沒法降落。降落到哪裏?真相的靶心在哪裏?

可能“自我”是一葉障目的東西。如果想找的答案是關於“超我”;那麼,無論做多少圍繞“本我”“自我”的事,都不可能抵達。沙夏想起Bryan說過的話,大意是:“你們這些‘好學生’的思維就是,凡有問題,必有答案。但人生根本沒有答案,人生在本質上,隻是一個研究課題。”

17

等這批酒發酵完成起碼還有一個多星期,顏斯林天天跟孩子們混,沙夏受不了無所事事之苦,跑到茶廠去找老楊。

幾個工人正在烘幹野生紅單株茶葉,烘箱是老式的,已經用舊了,黑乎乎的;用核桃殼和木炭燒的火,有一股奇異的玫瑰香,在黏稠的熱氣裏,熏得整個茶廠都是。每一行玩兒到極致都講究,沙夏突然琢磨著,不然給啤酒加點兒茶香?又一念斷了,跟自己說,別走火入魔了。

“做完這批茶,我要去臨沂了。”老楊說。

“臨沂是什麼地方?”

“大雪山,去參拜野生古茶樹。走嗎?一塊兒?越野車坐得下,不過山下都沒路,坦克也上不去,都是徒步。”

“去啊,當然去。”沙夏高興起來。他是真的很想登高。好多問題,大概隻有站高一點,才看得到吧。

收拾登山杖、雨披、登山靴的時候,沙夏想起你說的無所事事之美,一邊把東西往登山包裏狠狠塞,一邊自嘲地笑了一下。

顏斯林見了,借口打破冷戰,問他:“你這是去哪兒啊?”

“大雪山。”

“什麼鬼?”

“野生茶樹保護區,據說有著最古老的茶仙古樹,到處都是森林。你去嗎?”

“我不去。小孩兒還要來上課呢。”

“我靠……還真當自己老師了……”沙夏懟他。

“你可是看到我認認真真免費上課了的啊,我可沒有誤人子弟,倒是你這礙事兒的,快滾吧。”

沙夏突然發現,經過兩場大吵,兩人說話徹底自在多了。彼此開涮,互懟,像是老朋友之間的樣子了。也許,你也是這麼跟顏斯林相處的吧。朋友也是一種親密關係,但更容易堅持下去,因為期待的不一樣。

直到沙夏背上包,出了門,顏斯林才追上去,說:“不好意思,我之前說話……太重。你也知道,我就這張爛嘴討人厭。Zoe也經常想扇我……”

沙夏擺擺手:“得了,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