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1 / 3)

1

他長大後,經常在想一個問題。為什麼在這個——支付一筆錢,下載一個軟件,打開一個程序,甚至是抽煙借個火兒這樣的小事——都需要經過他允許才行的世界裏,竟然有一件事,從來沒有人經過他的允許——即“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來”這件事本身。真的沒有。從來沒有人問過他:“請問,我可以把你帶到這個世界裏來嗎?”

這麼大的事,竟然從來沒有人經過他的允許。

漫長的集體無意識浸潤過程開始了,命運從一顆受精卵開始,有絲分裂成越來越具象的存在。有朝一日那一顆最初的受精卵會變得擁有呼吸,睡眠,悲,喜,人生。

幾周過去,它一直蜷縮著,懸浮在灌滿了羊水的孕育箱中,感受過每一種元素。感受過了江河湖海,山川,平原,看到大地就想起母親,看見春天就想起少女。太陽像父親,陽性,有力;月亮則是陰性的。紅色令他溫暖、激動;綠色則令他安全、親近,類似草地的質感。

它變成了他。變成一個出廠設置就帶有哭喊、吮吸、進食功能,聽到聲音就會把頭轉向聲源的有機體。

淩晨四點半。暗藍的天空如一片荒原,積雲團聚,像正在緩緩遷徙的群獸。太陽與月亮正路過天秤星座,他正在睡夢中——突然四周的牆壁坍塌一般,向他擠壓過來,越來越猛烈,越來越動蕩,整個世界地動山搖了很久,很久,他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推搡著,被擠入一條狹窄的通道。從通道的盡頭,傳來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喊聲,幾乎要割傷他的耳膜。他感覺被人夾住了頭,被拖動。

一場模擬的分娩環境猶如地震,驚恐中,他感覺眼睛被什麼東西糊住了,四周濕滑,黏膩。一把手術剪還吊在臍帶的盡頭,晃蕩著。不知過了多久,一切好像平息了下來,他感覺自己又被抓到了另一個地方,被裹進了柔軟的織物中。他閉著眼睛都能感覺四周燈光刺亮。

接著他被托於掌心,被抓來抓去,被衝洗,黑暗令他完全處於弱勢,他正在窒息,驚恐,嗓子被什麼東西黏住了,呼吸不能。他突然被倒提起來,被打了一下,有人將一些黏稠的液體從他嘴裏清除出來,他想呼吸,卻發出嚎哭。

等他能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透明的箱子裏麵。箱子頂上有一行標記:

前喻型(單親亞型)個體編號4891\/1005\/0437

這串字體的陰影,投在了他的臉上。周圍還有很多類似的箱子。周圍的周圍……隻能說,很大。而且太亮了,太亮了。強光刺激了他的心肺係統擴張,帶來第一口呼吸。

兩三個大人,來到了箱子外麵,一些聲音好像是從他們那裏發出的:“個體的體檢結果已經發送給了監護人。染色體數目正常,關鍵基因片段的分子結構完好,健康指標都在正常範圍,按目前狀況預判,隻有2%的重疾風險。關於成長類型——前喻型,單親亞型,請您再次確認。”

某種懷疑攀上心頭,眼前這團生命……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嗎?這隻是一團粉色的,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皺皺巴巴的肉。說實在的,太醜陋了,距離她幻想中的可愛的寶貝,以及十八年後大理石大衛的英俊樣貌實在是相差太遠。她後悔自己太急於工作掙錢了,以至於在人工孕育的十個月裏連一次造訪的空當都抽不出來,現在被這個孩子的樣子嚇到。

“你們確認……這就是我定製的那個孩子嗎?怎麼看著……不像啊……”

“千真萬確。他隻是還需要成長。”

2

等她再次去到育嬰室,這個孩子竟然就比一個月之前大了好多,成長速度令人吃驚,他不再皺皺巴巴黏黏糊糊,他完全健康,可愛,他是個生命,嬌嫩得像最裏層的花蕊。某種本能仿佛給她打了一針激素似的,她終於相信這是命運的禮物了。她有點猶豫地,顫抖著,接受下來。

“請對著攝像頭,照著承諾書這段,朗讀。”監護人管理機構的調查員作為見證人,宣布了撫養的合法性。

“我自願成為‘前喻型,單親亞型’監護人,盡一切能力教導、撫養個體。”母親莊嚴地,滿含熱淚地,宣誓道。

“別忘了從今天開始,您就要登錄星曆對他進行評價。每年您要在係統中更新監護人執照有效期。”調查員提醒道。他的聲音和語氣都很像真人,到底是不是,她完全無心,也無法知道。

“歡迎來到這個世界。”人們齊齊轉身,對他說。

3

就這樣,他被帶走,回到另一個小房間。他的第一個記憶就是關於小木床,繈褓和窗簾的顏色對比強烈而奇突,令他焦躁,所以他經常哭,弄得母親整整一周,一個月,半年,一年……從未睡過一個舒舒服服的整覺。

尿床了。哭了,鬧了,餓了。又尿床了,又哭了,又鬧了,這一次可能不是餓了……她忙亂到沒有時間去細想,或後悔這一份每周七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養育工作。就在母親快要崩潰的時候,他突然會叫mama了。

隨著那一聲叫喚,他立刻被一雙憐憫、慈柔的目光完全籠罩了;他被深情地注視著,被一陣細雨一般的親吻沐浴著,密密的,涼而軟。他非常喜歡這個感覺,於是一連又叫了很多次mama,mama。

母親幾乎喜極而泣地,在他的星曆上,點下了他人生的第一個萊克。

一個悲哀的事實便是,每個個體,從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起,就活在了他人的期待當中。對前喻型個體來說,更是如此。你被期待早日說話,早日走路,早日變聰明變優秀……而期待是沒有止境的,所以你永遠要繼續更符合期待。

這一切都在“星曆”中精確地保留下來了。作為每個個體的生活史記錄,“星曆”以直播日誌的方式永恒進行著,在巨大的虛擬社交舞台上,記錄著個體與其他人的互動。係統從主觀視角和旁觀視角記錄這個個體的一生。數據在雲端保留,任何時候都可以在各種終端上回放。

在星曆中,有著你一生的表演,你一生的故事。你每天都麵臨著被觀看,被評價,被親人、朋友、同事、陌生人打分;你也必須給別人打分。在將來某一天,這些分數,換算為“萊克”,某種意義上,這就是你的貨幣財富。

這是他學到的,關於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第一條:在一個看不到盡頭的舞台上,你得好好表現。

4

在棱鏡儀式之前,他的每一天幾乎都是這樣開始的:母親用雙手將他撈出夢境,幫他穿好衣服,給他吃早餐。為了節省時間,早餐都按營養比例灌裝成喱狀的膏體,他隻要吮吸就可以。接著把他放進安全座椅裏麵,被安全帶扣緊。

關門聲,引擎聲,這兩個聲音他熟悉了之後,就不再感到驚恐了;他知道,緊接著的是座椅移動起來,速度還會漸漸變快。

母親坐上駕駛座,開啟駕駛係統,放古典樂,接著便把一款自動化妝麵罩扣在了臉上。沒辦法,母親請不起保姆,隻能帶著他去上班。而工作的基本要求就包括製服、淡妝、不遲到;母親丟不起這份工作,這是為數不多的,可以在上午十一點打卡,兼顧照顧孩子的工作之一了。

通勤的道路太熟悉,熟悉到母親清楚如何設置化妝麵罩的程序:第九街到第十四街隻適合打粉底,修輪廓;因為人多、彎急,行駛不穩;第十五街適合畫眉;第十六、七街適合眼線、睫毛,因為沒人、沒有紅綠燈,路很平。隻有一次,一個踩滑板的家夥衝出來,車輛一急刹,麵罩將眼線勾到了鬢角;那可真是最糟糕的一天呐。

他茫然看著母親每次一取下麵罩,樣子就變化了些,令他糊塗。他糊塗地被抱起來,被帶到一個有很多桌椅的房間,那兒燈光強烈;母親停靠嬰兒車,低頭對他說一句什麼,摸一摸他的頭,就離開了。

這是他最討厭的時刻。

他討厭母親離開,討厭這個有很多桌子、燈光煞白的房間,來來往往都是不認識的大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紛紛過來參觀他,挑逗他,七嘴八舌,各種氣味、聲響、觸覺,叫他煩躁。一個渾身黑黑的,肩膀方方的大人靠近他,彎腰下來,朝他伸出了手。那塊巴掌糙得像鞋底刮過來似的,嘴也很臭——他再也無法忍受了,一嗓子哭嚎了起來。這哭聲通常很管用;母親不得不慌慌張張跑來,把他帶到別處去哄哄。

5

母親把他放在那隻塞滿了清潔工具的大推車上,推著,穿過長長的回廊,一扇扇相同的門,直至某一扇跟前停了下來。母親敲門三下,無人應答,推門而入——

一個淩亂的房間迎麵而來,母親徑直走到陽台,推開落地窗。

海風襲人,聞上去竟也是藍色的。晴光在海麵灑了一層碎金,幾隻海鷗,散漫地飄浮在空中,風箏一般,隨風起伏。

房間門保持敞開,暖熱溽濕的海邊空氣長驅直入,對流而過。他漸漸開始熟悉這氣味在四季的微妙變化,以至於長大後,一到海邊,他能像分辨一款香水的前香、尾香那樣,分辨出這片海洋的春朗、夏溽、秋清、冬寒;而基調則是腥鹹的。

母親自言自語著什麼,然後輕輕打開音響,有時候是威爾第,有時候是肖斯塔科維奇——音樂一起,風入窗,簾子便開始隨風跳舞了。

作為資曆最老的一名清潔女工,母親在這座著名的海濱溫泉酒店工作十幾年了。時間形成巨大慣性,如命運的幕後推手,將打掃清潔這件事,從一份謀生工作,打造為一種習慣,最終研磨成一種冥想儀式。

每一次員工培訓,母親都會被那個渾身黑黑的、肩膀方方的主管請去,為新人做示範。主管是這麼稱讚的:“請你們認真欣賞組長的動作,仔細觀察她的流利、嫻熟。最具禪心的手工藝人也不過如此。清潔在組長手中變成一種藝術。”

像外科醫生帶領實習生參觀手術那樣,新人們聚集在房間門口,看著母親示範——先觀察門口是否有“禁止打擾”的牌子;若無,請敲門三聲,注意輕重急緩;確認房間無人,或可以進入。用腳撐保持房門打開。

拉開窗簾,開窗,換氣。

屋內打掃的原則,簡要而言是從上至下,從裏到外,先濕後幹,環形作業。

“請按順時針清理,這樣才能避免遺漏,不放過每個細節。首先鋪床,以免揚塵重新落在家具物品上。擦拭的時候,針對不同的平麵,分別嚴格使用幹、濕抹布。注意,並非濕透的抹布,而是將抹布淋一點水,揉勻,達到稍微潤濕的程度,這樣擦拭過後不會留下水痕。但是,清潔燈具、電器時隻使用幹布。從房間最裏處開始吸塵,刷頭一律向外,否則地毯上留下的掃痕參差,不規整。收納同時進行,垃圾一並帶出……”母親一邊介紹,一邊示範,從她的表情上來看,與其說是在打掃清潔,不如說是在進行冥想,“在我工作的第一年,清潔要求是,房間不可留下一根掉發。一切淨麵,不可見到一星水痕。如今已經沒有這麼嚴格了,但切記,請你們把每一個房間都當成自己的家來打掃。想象著,你最愛的人馬上就要來到,你希望給他一個整淨的房間。不要將工作看成工作,那樣你會覺得很累。你要享受這個過程。

“……對了,一個小小的技巧是,你們可以聽自己最喜歡的音樂來進行清潔工作,這樣就不難熬了:每換一個房間,就換一首;控製自己在某一樂章的時間內做完一個房間。

“……謝謝,祝各位工作愉快。”

結束示範後,母親鞠躬。

6

主管一直都在考慮將整個酒店的清潔工作換成機器人作業,為此母親日夜焦慮,她丟不起這份工作。隻要一有機會,她就拚命地向主管暗示:“咱們酒店的客人都很挑剔,現在機器人作業的效果,根本不能與經驗豐富的工人相比。何況,打掃房間的靈活性、複雜性極高,咱們要訂製的機器人不僅昂貴,環境學習期還很長,不劃算的……您看我從來沒遲到過吧,也從來沒有客人投訴過。我幫您算了一筆賬,購置機器人的成本可以——”

“別擔心,你在這兒很安全,機器人可沒有你這麼……”主管的聲音溫柔得極為詭異。一塊巴掌隨著那聲音爬上了她的腰,接著漸漸滑向了她的臀部,蛇一般鑽向她的裙子裏。巴掌的力度很輕,摩挲著她的皮膚,令她感覺有十萬隻蜘蛛在雙腿之間爬行。這種惡心第一次襲來的時候,她被嚇得跳開。如今她已經習慣了。“請您,別……我要去工作了……”她閉上眼,真想撕碎了這巴掌,放一把火燒掉所有的蜘蛛。但她什麼也沒做。她一閉上眼,就想到旁邊的嬰兒車裏還躺著一個生命,要她負責。

就因為肩負對那個生命的責任,她沒有退路,隻能忍受。何況,這是她自己選擇的。咎由自取。細思極恐的是,何時她開始用“咎由自取”四個字來看待這份養育責任了?

她曾經那麼熱切,天真,執著地,選擇成為前喻型、單親亞型監護人。

7

四年過去,他和母親工作環境裏的每一樣物品都變成了好朋友;所有的杯子、牙刷、床單、窗簾,都是他聊天的對象。

杯子最乖,因為身上有個黃色大笑臉;在學會說話之前,他已經在用自己的語言問杯子:你是被誰造出來的?造你的人征求過你的意見嗎?你願不願意被做成一隻杯子,被帶到這個世界上來?就像我一樣?

杯子始終笑而不語。

這個問題他也問過阿爾法。阿爾法的回答是:“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來,沒有經過你的同意,對此,我們真的很抱歉。作為補償的是,你有自由隨時申請退出。就好比你拿著免費的贈票,進了一家戲院,發現舞台上的劇情不喜歡,隨時可以走。”

他趕緊問:“怎麼退出?!”

“把你餘生時間捐給其餘繼續想要留在這個世界中的其他個體即可。類似獻血,或捐獻器官。你還可以因此得到一筆經濟補償。”

“然後?”

“沒有然後了,”阿爾法說,“這是不可逆的選擇,所以你必須謹慎。”

“那我現在就退出可以嗎?”

“不行。這是個嚴肅的選擇,隻有等你成年之後才能做出。人越年輕的時候越衝動,但是,往往活著活著就舍不得了,越老,越不想退出了。”

棱鏡儀式以前的他還過於年幼,不足以理解這個世界的第二條遊戲規則——雖然在法律上,延長壽命隻能通過他人捐贈所得,但在黑市上,壽命交易從來都是公開的秘密。

一些窮人將毫無指望的餘生一次性賣掉,換來一大筆萊克幣,痛快一番,揮霍殆盡,然後淨身出戶,退下舞台——也就是離開這個世界。

有的人選擇“賣命”,但他們是把換來的財富用於再投資,博一把生存機會;幸運的話,這些破釜沉舟的個體會改變命運,變得富有,他們可以再把壽命買回來,甚至抵達上升通道的另一頭——富裕,且近似永生一般地活著。他們不斷地從黑市購買時間,延續壽命。他們的衰老速度因為壽命加長而等比例變慢,加上iPS科技(一種利用自體幹細胞培育替代器官的技術),他們中不乏120多歲的富人,看起來也隻是30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