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 / 3)

現代醫療改變了人們看待生命的方式,甚至定義生命的方式。但母親始終對這兩類人都抱有濃厚的敵意,她認為這些活法純粹是作弊。母親屬於大多數——那些沒有利用這套潛規則,隻是老老實實工作,沒有賣命也沒有買命,該活多久就活多久的——普通人。

8

參加棱鏡儀式的當晚,母親給他蓋上厚厚的被子,還加了一床毛毯。他說會熱,母親說會冷。喝完一杯牛奶,他閉上眼,很快,就進入了夢境——

一路上,月色溶溶,風搖碎桐。他踩著地上的枯葉,專挑那種枯透了的,像薯片一樣鼓起來的踩;腳下發出一聲聲脆響。

進了車,他坐在後座的安全椅內,被母親仔細地捆緊。

山路如銀蛇,蜿蜒盤旋。銳利的車燈將黑夜剖為兩半;車窗外,一個鄰居小夥伴也坐在父親的車裏,兩車剛好並列行駛。

十字路口,紅燈前,他們的車都停了下來;小夥伴按下車窗,跟他打招呼:“你緊張嗎?”

他搖搖頭。

綠燈一亮,對方的車先一步啟動,看起來自己像是在往後移。這時,他才突然被那句“你緊張嗎?”搞得緊張了起來。

棱鏡儀式是這個世界獨有的一道入門儀式,殿堂懸浮於山頂上,穹頂發光。到了門口,母親領著他匆匆進去,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把腳步放輕,儀式正在連續不斷地進行著,很快就要到他了。

他悄悄坐下,手裏捏著一片塑料糖紙,緊張地揉著,在安靜的座席區發出細微卻又刺耳的噪音,母親瞪了一眼,他就自覺停止了。

輪到他的時候,他深吸一口氣,起身,穿過長長過道,向宣禮台走去。

七尊棱鏡,呈環形浮動在空中,緩緩旋轉著,把他包圍了起來。大鍵琴齊奏,莊嚴之聲,回音朗朗。他站在宣禮台的中央,看見一束月光,從殿堂穹頂中央鏤空的圓孔投下,每穿過一尊棱鏡,就顯現一段絢麗的光譜。

這些棱鏡分別代表個體的某個特質,分別折射出性別的光譜、種族的光譜、智力的光譜、人格的光譜、性情的光譜等等。

七尊棱鏡圍繞他,緩緩旋轉了一輪,所有的色彩——多數是藍綠色調,混雜了一絲赤、紫——紛紛從光譜上遊離出來,如煙幻聚,深淺混合,聚焦到他的身上。

他的身體發出一種主調是幽藍,隱約帶綠的光,那顏色最終凝凍在他的虹膜上。

阿爾法宣讀道:“祝賀你,孩子,你是這個宇宙中一個獨一無二的個體。你虹膜上的色彩,就是你的‘原色’,它包含了你的性別、種族、智力、人格、性情……融合為你。你的原色就像DNA序列一般,是段獨一無二的光譜。”

回音在廳殿中震蕩,阿爾法把語速放慢,繼續道:“隨著你的成長,你會吸收別人的顏色;原色或增強,或褪淡,一切都會變化,潛力是無限的。永遠記住:你要尊重其他原色的個體。”

阿爾法摸摸他的頭:“好啦,自己給自己取名是每個個體的基本權利。你想好了嗎?”

“想好了,我要給自己取名‘蘇鐵’。”

隱秘的笑聲在背後發芽。他一緊張,就把接下來的詞兒全忘了——他花了好幾年精心挑選這個名字,當晚入睡前,又背了無數遍,生怕自己忘詞——

大家好,我想給自己取名“蘇鐵”。靈感來自Wood’s Cycad,拉丁文Encephalatos Woodii。在侏羅紀,伍德蘇鐵是一種非常普遍的,雌雄異體的植物;樹形有點像王冠,生長速度很慢,木質堅沉;經過好幾次冰河時代,以及二疊末、三疊末、白堊末三次大滅絕,伍德蘇鐵依然幸存了下來,已成為極為珍稀的樹種。到了十九世紀,人們在當時的南非發現了(也許是)宇宙中唯一的一棵雄性蘇鐵;到了二十世紀,人們克隆了一些它的後代,養在植物園裏;但都是雄樹。而雌樹,一直沒有出現。

他果然忘詞了。滿手冷汗,站在棱鏡儀式的焦點,窘迫得不曉得該把自己的胳膊、腿放哪兒。笑聲夾雜著掌聲,還在他身後泛濫,並沒有惡意,隻因缺乏理解,所以也沒有善意。

蘇鐵怯生生地回頭看母親——母親“建議”的名字當然不是“蘇鐵”,那名字複雜多了,蘇鐵一直答應得好好的,到了此刻,終於還是變卦了。他眼睜睜看著母親眉心一皺,從座椅上起身,提前離去,那眼神寫滿了失望,蘇鐵再熟悉不過了。他擔心母親發怒,不由得咬著唇,右手撕著左手的指甲皮,拚命鎮壓雙腿發顫。

阿爾法察覺到他的焦慮,低聲安慰道:“別怕,掌聲是每個孩子都有的。而且,你的原色非常稀有。我幾乎不記得上一次見到是什麼時候了。”阿爾法說完,直起身子,帽簷的陰影也移走了:“好了,蘇鐵,我們‘獵遊訓’再會。下一位——”阿爾法直起身子,朝後麵望去。蘇鐵一轉身,看見剛才路上碰到的那個鄰居小夥伴正走上前來,倆人錯肩而過。

鄰居小夥伴大大方方地站到了宣禮台的焦點上,被七尊棱鏡環繞著,棱鏡升至半空,被月光一一透過,色彩混合,在她身上投射出紅色的光芒,凝聚在她的虹膜上。

坐席區掌聲如雷。

沒等阿爾法提示,她便宣布:“我給自己取名‘李吉’,靈感來自英文Rigel。Rigel是獵戶座星宿七的名字。獵戶座星宿七,藍超巨星,光度是太陽的上百萬倍。古阿拉伯人最早發現了這顆星,並且命了名,意思是:巨人之足。”

聽到這裏,蘇鐵抬起了頭。他很喜歡這個名字,決定等李吉回到座位,去問她的星曆賬號是什麼,加個好友。

蘇鐵的星曆中,目前隻有20來個好友,都還停留在打照麵階段,並不是真的很熟悉。他按照喜歡的食物給好友重新分組,備注綽號,排名嚴格區分先後:

肉類梯隊意味著,很喜歡——比如最好的朋友;

水果梯隊意味著,比較喜歡——但之後也許會變到別的梯隊;

蔬菜梯隊意味著,不喜歡——親戚(雖然還未見到過),某個混蛋鄰居小孩;偶爾地,母親也被他拉進這個梯隊裏。

蘇鐵給李吉備注了一個昵稱“裏脊”,放進了肉類梯隊。等他興衝衝地在棱鏡儀式結束後去找她加好友的時候,李吉一看,便抗議道:“我的名字明明來自獵戶座星宿七,到你這兒被叫成了肉?連肉都不是,就是一個部位!”

“……裏脊定義了什麼才是最好吃的‘肉’。就算有天我有了牛、羊、龍蝦,我還是會最喜歡他們的裏脊。”

“你傻嗎?龍蝦是尾巴好吃。”李吉嘴上這麼說,心裏卻蠻高興。蘇鐵與她道了別,各自走向停車場。

母親在車內坐著,車窗玻璃如一盞畫框,一個頭頸部分的剪影,微垂著。蘇鐵倒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快步走過去,輕輕打開車門,乖乖坐好,用力扯安全帶,把自己捆緊。

“Mama,你看見我的原色了嗎?你喜歡嗎?”蘇鐵從後視鏡裏看見自己幽藍的,帶有一絲綠色的眼睛,跟母親的深棕色完全不同。

母親沒理他,自顧自戳著儀表台上的按鈕,動作暴躁;年久失修,車的自動駕駛係統不靈光,傳感器故障燈一直閃。母親一言不發,唇齒間咒了一句什麼;從後麵看過去,蘇鐵清晰地發現母親的腮幫子正咬得一鼓一鼓。這些征兆意味著母親不高興,他再熟悉不過了。他再次倒吸一口氣,乖乖坐好,把呼吸分成一小截一小截,生怕發出任何一絲聲息,引爆母親的情緒炸彈。

母親放棄捯飭係統,開始手動駕駛。也許是技術生疏,也許是黑暗,也許是路不熟,也許是因為剛才的儀式——總之母親臉色不好。

蘇鐵敏感地捕捉著母親的情緒,噤若寒蟬,小心翼翼地把手腳都放好,坐端正,每到轉彎,就拚命用屁股上的肌肉發力,控製自己不歪倒。

一路安靜。他低著頭,把燈芯絨褲子表麵的紋理數了第三遍了,但還是沒有數清楚。

車身猛拐了一個彎,路燈掃射車窗,到家了。就在蘇鐵給自己解綁的那一刻——

“你自己說,你幹了些什麼?”母親的聲音像飛鏢似的紮過來,“自作主張,為什麼不聽我的?你生下來就是前喻型個體,你懂嗎?意思就是你要聽長輩的!你跟那些並喻型、後喻型的不一樣,你聽長輩的!記住了嗎?!”

砰。母親摔上了車門。好像通過摔打一扇門,才能發泄她對失去控製感的憤怒。

9

蘇鐵在這裏驚醒,夢境像潮水一樣迅速退卻了。

天光已亮,母親走進房間的時候,沒有夢裏的那種憤怒了。蘇鐵躺在床上不敢起來。他躲在被子裏,怯怯地問:“Mama,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母親沒說話,拉開紅色窗簾,動作不帶感情。她的聲音很低落,“隨便你吧,你想叫什麼就叫什麼。”她歎了一口氣,轉過頭的時候已經換了一種態度,說:“來看你的生日禮物。來吧,快起床。”

蘇鐵不敢怠慢,趕緊脫掉睡衣,換好衣服去到客廳,一看,驚呆了,沒想到禮物竟然這麼大——

四個工人忙碌著,一片一片剝開木箱:是一架棕色的鋼琴。桃木琴身,清漆如鏡,隨著外箱一寸一寸被剝開,蘇鐵的心一寸寸往下沉。

母親拿著一塊絨布,仔仔細細擦拭著琴身,清漆映出她的臉,母親興奮地說,這架琴要花一萬萊克,你千萬好好學。

一萬萊克是多少?蘇鐵問。

很貴,算是把你十八年的禮物合著一次性送了。母親笑著說。

工人把木箱拆幹淨了,露出整座琴身。掀開共鳴箱,六根漂亮的木棍,魔杖長短,並排在列,壓住羊絨音錘。工人把它們一一取下來,問:棍子丟哪兒?

母親說:“別丟,留著有用。”

坐上琴凳的第一刻,蘇鐵小有激動,不停晃腳,母親塞了一條小凳子在他腳下,他就不敢動了。母親捉住蘇鐵的手,一根一根掰成標準的弧形,分開,分別放在不同的琴鍵上。母親說:“我最喜歡鋼琴了,做夢都想聽你彈。”

“你喜歡為什麼你自己不彈?要我彈?”蘇鐵話音未落,棍子先落,啪的一聲敲在琴凳腿上,蘇鐵給嚇得跳起來,再也不敢多嘴了;這是第一根打斷的棍子。

其餘五根木棍,有的斷在他的手背上,有的斷在他腿上;挨打的原因千奇百怪,毫無規律可循,根本避之不及。

不過蘇鐵最終還是摸索出一個規律:母親心情不好。

從蘇鐵四歲起,母親除了去酒店工作剩下時間就是監督他練琴。鋼琴的四周的布光很講究,加上蘇鐵長得很可愛,留著一頂蘑菇頭,他每次練琴的直播都在星曆中創下圍觀記錄,不少陌生觀眾紛紛打賞,好評不斷,母親把彈幕中掉下來的禮物,換成萊克幣,貼補家用。

母親並不會一直坐在鋼琴邊,她有時候會打掃衛生,有時候做飯,但耳朵一直是粘在琴聲上的。為了避免那棍子落到自己手上,蘇鐵敏銳地捕捉母親的臉色,練就成一種天賦:一旦察覺母親情緒不好,蘇鐵就萬分小心,連呼吸都放輕。

那種時候最好什麼都別做,因為不管做什麼都是錯——除了彈《哥德堡變奏曲》給母親聽。

傳說古代有一位伯爵患有嚴重的偏頭痛,請巴赫寫了這組曲子,拿給琴師哥德堡每天晚上演奏,作為助眠安神之用。蘇鐵覺得母親也像那個伯爵,暴躁,神經質。他不得不很小心地彈,因為一旦彈錯,就徹底完蛋了。

常常在他彈琴的時候,其他的小夥伴們都在玩耍,笑聲像浪花層層撲來,拍打著蘇鐵的耳膜,他忍不住一次次停下來,聽著那片笑聲,想象著大家一起玩耍的畫麵。對此,母親心裏一清二楚,她會直接關掉星曆屏幕,直播畫麵轉為一片黑暗,笑聲隨之被掐滅。

10

不管天氣再冷,母親每天都在六點起床,先把蘇鐵的小衣褲加熱,然後開始做早飯。六點三十分,母親準時打開唱機,播放肖斯塔科維奇,最多不過二十個小節,蘇鐵就肯定會被圓號叫醒。

衣服是熱的,白開水也打好了。穿衣服一分鍾,疊床半分鍾,喝水十秒。白開水不燙,是母親小心兌了溫水的。喝完水,拉伸肌肉、筋骨,進行四十分鍾跑步,就在客廳裏的跑步機上。

母親精細地定下日程,把蘇鐵的每一分鍾都安排得整整齊齊的。她忍不住想要控製他每一分鍾生命的用途、軌跡,要親手把他雕刻、塑造成大理石大衛。

跑步的時候母親會播放新聞。跑完,早餐也就做好了,固定不變的兩個雞蛋,一個麵包,一杯牛奶。

那時候蘇鐵還沒到學齡。一想到吃完早餐就要練琴,蘇鐵就盡量吃得慢一點。太慢也不行,會挨罵。九點,蘇鐵墊上兩個墊子,坐在了鋼琴前。

熱身總是從練音階開始。節拍器在頭頂上噠噠噠搖擺,不斷加快,快到速度每分鍾一百二十八拍。在枯燥的練習中,蘇鐵感覺手底起火,點燃琴鍵,也燒毀了他對音樂的最後一絲興趣。回放星曆,蘇鐵的絕大部分畫麵都是在練琴。鋪天蓋地的彈幕中落下紛紛讚許,全都來自前喻型家庭的成年監護人,他們的頭像都帶有一個五角星標記。

沒有一個同齡夥伴給他打分,甚至除了李吉都沒有小夥伴來看他的星曆,仿佛他被同齡人屏蔽了。這令他心裏失落極了。

有次蘇鐵抱怨練完音階手太燙,全是汗,母親就發明了一種降溫和意誌訓練一舉兩得的方式——握冰。左右手各一塊球冰,緊緊握住,咬牙堅持,母親會掐表,看哪次比哪次堅持得久。也沒有想到,就連蘇鐵握冰的直播也創造了一波熱潮,更多陌生人關注了他的星曆,在彈幕中互相打賭他能堅持多久,爭得麵紅耳赤。

隻有李吉一個人在私聊中悄悄問他,你的手,疼嗎?

家裏一向簡樸,卻有一隻上好的球冰機。蘇鐵猜測這是母親買給某人的禮物,期望那人能來家裏喝威士忌的時候,不再抱怨沒有好冰。

雖然那人從未出現過。

上好的酒要配上好的冰,這種冰塊的製作很講究,水質當然要純淨;而且製冷的過程中,結凍必須是從上至下而成,這樣才不會產生氣泡;而所有的雜質在結冰過程中被慢慢推到最底部;取出的時候,切掉底部,一塊晶瑩剔透的,沒有氣泡和雜質的好冰就做成了。

冰塊切成球體,放進酒中,不易融化,這樣才能完好地保存酒的味道。不然再好的酒,混上一杯子碎冰,也等於摻了水。

母親用製造一塊上等冰塊的原理,精心製定了關於蘇鐵的一切:什麼時候起床,什麼時候練琴,什麼時候跑步。生活節奏致密如冰塊,沒有氣泡。

11

“如果建築是凝固著的音樂,那麼巴赫就是流淌著的巴別塔。”母親這麼說,卻在蘇鐵腦海裏勾勒出一幅古代工地的畫麵——奴隸主揮著鞭子,抽著苦力的脊背,高喊道:“看啊,你是在建造巴別塔啊!多麼榮耀的目標,你為什麼不奮力運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