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蘇鐵覺得自己像那些目不識丁的苦力,挨著鞭子,根本看不見什麼正在建造的巴別塔。他因為厭惡巴赫而記譜困難,不斷彈錯,把一首精美的複調,活活彈得千瘡百孔,麵目全非。母親急得跳腳,拎著蘇鐵的耳朵,把他提到音響麵前,要他對著譜子,一小節一小節地聽鋼琴家古爾德的錄音版。蘇鐵覺得那琴聲彈得就跟數學似的機械,令他惡心。
“怎麼就記不住呢?這麼明顯的對位,聲部全是共時的,旋律剝開來不就那幾條,每一條都這麼獨立,這麼美!你怎麼可能記不住呢?!”母親把棍子敲得劈裏啪啦,隨著琴聲,與蘇鐵的耳膜共振著,他緊緊閉上眼,眼前隻有一堆亂石,一堆瓦礫,一片遙遙無期的工地,巴赫的音樂已經凝固成了金字塔之墳,在記憶中投下陰影。每彈錯一次,手背就挨一棍子,挨到後來,蘇鐵惱羞成怒,開始故意亂彈。
他知道母親知道他在故意亂彈。
母親知道他自己知道要挨打。
如此互虐,兩敗俱傷,母親打斷了最後一根棍子,氣得跌坐在椅子上。憤怒令她除了憤怒之外什麼都不能做,一看到時間在一分一秒流失,而自己什麼都不能做,蘇鐵也在趁機浪費時間,她就更加憤怒。
頭疼襲來,她揉著太陽穴;緊接著,一陣尖銳的腰疼襲來。她意識到自己剛才坐下時動作太猛,傷到了椎間盤什麼的。她心生後怕,工作還需要這副腰椎起碼再堅持二十年。每天彎著腰鋪床單,打掃地板,多年下來她的腰椎已經脆弱得承擔不起最後一根稻草了。她病不起。更換腰椎這樣的手術可不是她能負擔的,除非去黑市賣命。可賣了命的話,孩子怎麼辦……一想到此,她心裏就燒起了焦慮的野火。為了撲滅這樣荒涼無助的火勢,她強製自己站起來,仰頭,把眼淚咽下去。“不行,你,現在,換衣服,跟我去做個檢查。”
12
這不是母親第一次來到基因超市,卻是蘇鐵的第一次。一進入那座巨大的冰塊似的建築,他就被眼花繚亂的基因模特們嚇呆了。他們都那麼的……聰明,健康,高大,漂亮……他們長大了不是納博科夫就是愛因斯坦,從說明書上介紹的潛力來看,他們簡直不是人。
母親怒氣衝衝地穿過大廳,直接找了售後部門,要求再次檢查。蘇鐵還沒回過神來,取樣就已經完成了,頭發,血液,上顎上皮細胞。
砰的一聲,門一關,母親跟著實驗員進去理論了,而蘇鐵隻能咬著止血棉花,在等候區傻傻坐著。從玻璃門看去,母親憤怒,手勢激烈。
“你們不是說這孩子音樂天賦超常嗎?為什麼他不肯練琴?為什麼連那麼簡單的譜子都記不住?!你們搞沒搞錯?!”
主管是個真人,卻有著機器人一樣的耐心、平靜,他說:“牧秋女士,千真萬確,請您親自核對。這孩子的天賦、健康狀況,一切都如您所定製的那樣。”
“那到底是為什麼?!”
“基因說到底是一套菜譜。食材、量、順序、時間,都規定了,但是每個廚師炒出來的菜卻不是一模一樣的。這是第一個原因;其次,‘真人’的主觀意識是動態的,不能絕對化控製的,他有音樂天賦,但有可能是練琴的壓力太大了,令他產生強烈的逆反,他就是不願意練,我們也沒有辦法……”
“你意思是我的錯咯?!”母親這麼一吼,主管立馬懂了,他立刻軟化口氣,“對不起對不起,我沒解釋清楚。不然您也可以考慮再要一個孩子,我們有新款產品,‘義人’,外貌可以完全複製真人,但意誌上保證完全可控——”
“我才不要什麼義人,我就問你!你們給我承諾了這孩子的天賦,現在不能兌現,怎麼辦!”
“可是他的確有音樂天賦啊……我們……兌現了啊……倒是您,或許……您改變一下教育方式的話……”主管苦著臉解釋,像個被放了氣的氣球,聲音越來越小,很快噤聲。
客戶到底是不能得罪的,也不值得他得罪。見母親還是怒不可遏,主管趕緊點頭哈腰地送上咖啡,兩片曲奇;然後他肩膀縮成一團,尷尬地,委屈地,退後坐下,夾著肩膀,不打算再多嘴一個字。
對視五秒鍾之後,母親氣得拂袖而去,差點帶翻了咖啡。
啪的一聲門開了,母親衝了出來,對蘇鐵下令道:“走。離開這個鬼地方。你該去散步了。”
13
每天晚上,沿著河邊散步半小時,路上的任務是訓練蘇鐵的談話技巧——母親規定,路上每見到一台自動販售機,蘇鐵就必須自然而然地轉換話題;話題要新鮮,入時,語氣愉悅;如果母親表現出沒有興趣,他就必須不露痕跡地繼續轉換話題,抹去尷尬,不得留白。
有天,散步到河堤的一處斷崖,母親突然站住,命令蘇鐵:“跳下去。”
“為什麼?”
“下麵是沙灘,傷不了你。”
“我是說為什麼要跳?”
“你得鍛煉你自己!”
蘇鐵慢慢靠近斷崖,發著抖。他欠著身子往下看,斷崖仿佛在生長,越看越覺得高。他不斷地在斷崖和母親之間猶豫。母親沒有退讓,斷崖也沒有。蘇鐵下意識地觸摸了一下太陽穴,測試高度8.34米,這時,他看到眼機鏡片上彈出星曆有了新評論提醒。
看客們饒有興味地聚集起來了,評論裏說什麼的都有,有人質疑起前喻型監護人這樣做的合法性,也有人維護母親的出發點。當然,更多的人還是打起了賭。
母親一把將蘇鐵的那副眼機摘了下來,將這一場景設定為“私領域”,關閉了對外播放。世界好像突然靜了。隻剩下母子倆。
“我可以不跳麼?”蘇鐵問。
“必須跳。”
蘇鐵就這麼一直站在那兒。母親急躁起來,“到底跳不跳?!”
蘇鐵蹲下,擺起手臂,閉上眼睛,準備跳……又站起來。母親氣得歎氣。他不敢看母親。眼前太高了,實在是太高了……蘇鐵不斷倒吸著氣,吸到腦袋脹氣發暈。河邊的空氣是腥臭的,他滿腔都是腥臭的熱烘烘的空氣,感覺頭重腳輕,淚水在眼裏漲潮。
“不跳是吧。那我走了,你,聽著,要麼從這裏跳下去;要麼,就在這兒站一輩子,別回來了。”說完,母親轉身走了,消失在蘇鐵的視野裏。
當然她沒有真的走遠,她隻是退到了樹林中,藏起來,專注地盯著蘇鐵,同樣緊張得發抖。她必須這樣做。這是她選擇做一個前喻型監護人的初衷,她要用自己的人生經驗保證孩子走最少的彎路。這個孩子長大後要麵臨多麼凶險的世界,處處都是叢林法則,他必須勇敢,他必須提前勇敢。
看著蘇鐵站在斷崖上像一隻迷路的小鹿一樣無助,母親感覺有什麼東西撕扯著心髒,但她拚命阻止自己心軟。“這是為了他好,”母親不斷自言自語著,“我這是為他好。”
蘇鐵再次蹲下,再次擺動手臂,再次閉上眼睛,再次準備跳——母親再次提起一口氣,祈禱著……
……然後蘇鐵再次站起來了。
“跳啊!你倒是跳啊!”母親自言自語著,心急如焚,在她看來,蘇鐵像個傻子似的在斷崖邊不斷做下蹲運動。
母親有兩種完全相反的衝動:既想走過去,緊緊抱住那個孩子用力撫摸他;又恨不得拎著他的耳朵,把他拎起來揍一頓,叫他趕緊長出息。
母親自己都不確認自己走過去會采用哪一種衝動,任何一種都是失敗的,於是她幹脆轉身而去,回了家。
兩個小時過去了。蘇鐵在漆黑的斷崖上,一再蹲下,準備跳,又一再站了起來。最後他累得徹底站不起來了,蹲在地上,想哭,但一滴淚都擠不出來。他不知道該不該回去。
腦海裏一片空白,唯一的感覺是胳膊腿上發癢,撓了一遍,數了數,大約七個蚊蟲咬的包。不對——又撓了一遍,是八個包。
他決定回家。朝斷崖上的來路看了看,沒人。一片漆黑。蘇鐵站起來,腿早就蹲麻了,每一步都像踩著針,他就這麼一跛一拐地往回走。
母親在家裏同樣如坐針氈。她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天色黑濃如墨。一萬種後怕瞬間紮滿心口,她決定趕緊去斷崖邊看看怎麼回事——就在她拉開門的時刻,蘇鐵回來了:垂著頭,斜著肩膀,雙手不斷地撓著全身的包。
心之懸石,轟然落地,砸得腸子都疼了。母親拚命控製住自己不要去抱這個孩子,同時控製住自己別發怒。
蘇鐵默不作聲地進了家門,換了鞋。默不作聲地整理著自己的房間,感覺疲憊至極。他換衣服的時候,最終確認身上的包是九個。
蘇鐵拿起毛巾去洗澡,洗臉,刷牙。出來的時候,頭發濕濕的。他對著鏡子擦拭,那張臉看上去不太像自己了,他的動作停了下來,沒法想象一會兒回到房間要麵臨什麼,於是盡量拖延。
“蘇鐵。”他聽見母親在隔壁房間叫他的全名,聲音很硬。這個跡象不好——蘇鐵顫著一顆心走過去,死死低著頭。母親拍拍床沿,說:“坐下。”
“知道我為什麼這樣要求你嗎?”
“是為我好。”
“還有呢?”
“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則無所得。”
“知道就好。今天你零分。達標了。”
母親竟然沒有責怪自己沒跳下去!自己竟然得了零分,而不是負分!蘇鐵幸福得頭暈,同時暗暗用力調整腳底重心,要自己站穩,別哭。通常,零分代表最佳狀況,因為這全是蘇鐵應該的,平時,稍有不慎,例如衣服沒有丟進髒衣袋,或者練琴不夠專心,就會是負分。
蘇鐵本以為是劈頭蓋臉一頓痛罵,一頓暴打也不意外,他就是為了等待那頓暴打而回家的,因為比暴打更糟糕的是——母親再也不要他了。
在斷崖上撓癢的時候,他真的以為母親不要他了。
輪到蘇鐵得給母親評分了。“媽媽今天滿分。媽媽是滿分的媽媽。媽媽沒有丟下我……”蘇鐵顫著,幾乎走了音,帶著哭腔,在母親的星曆上點了一串萊克符號。母親看見了,淚意更深了些。她把眼機奪過來放到了一邊去,仿佛不想它幹擾這個時刻。她捧著蘇鐵的臉,凝視著他,聽他喃喃地說:“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就因為我,從來沒舍得去iPS美容,眼睛壞了,頭發白了,膝蓋、腰椎疼了好久,也舍不得去更換……全都是為了我,為了我節省。”
母親淚意難忍,她長籲一口氣,終於,終於可以撲上去抱住這個孩子了。天知道她克製這個動作多久了……母親一把攬過蘇鐵,用力抱緊:“好孩子,要記住,世界上,絕對不會再有人比媽媽更愛你,你總要獨自麵對一切,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到你,你必須勇敢、堅強,知道嗎?!”
母親像搖骰子一樣搖著蘇鐵,搖得他發蒙。
“……為什麼不會有人比媽媽更愛我了?”半晌,他才小心地問。
母親使勁兒嘖了一下,又一時不曉得怎麼回答,隻好說:“你長大就懂了!”
回到自己的房間,蘇鐵關上燈。
黑暗讓蘇鐵終於可以舒一口氣,他拽著被子,捂住臉,回想著今天發生的一切。很多問題同時湧進腦海。他淩亂地思考著,“媽媽……為什麼不去iPS美容,為什麼不買貴的化妝品呢?是為我?可我又不要化妝品啊?還有……為什麼我會讓她腰疼肩疼?為什麼我會讓她頭發都變白?我沒覺得我有讓她頭發變白的魔法呀……?”
這時候,隔壁房間響起了一陣巴赫平均律。這是母親助眠的方式。蘇鐵越想越糊塗,腦子漸漸轉不動了。他打了嗬欠,嘴裏是棉布的味道,被子上留下口水和齒痕。今晚真好——月亮真大,自己不僅得了零分,還沒挨打。
14
第二天一早,母親仿佛昨晚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照例叫他早起,喝水,熱身,準備鍛煉。母親開始播放新聞,蘇鐵在跑步機上一邊慢跑,一邊聽到一則簡訊:
今日,泛議會通過進一步深化改革“監護人資格考試”的決議,將在現有的考試內容基礎上,增加實習期。
蘇鐵聽到這兒,跑步的速度慢了下來,他扭過頭,看到畫麵上,一個長得像專家一樣的家夥正端坐在長桌後麵,正在對記者解讀著政策:
……是的,所有監護人申請者,包括親生父母在內,必須按通用標準進行心理學、教育學、營養學方麵的訓練,考核;經統一測試,合格後,才能進入實習階段。
專門針對第一次為人父母的申請者,我們會發放一個智能仿真嬰兒,實習撫養期一年。此嬰兒會產生(包括且不限於)無故哭鬧、大小排便、半夜發燒等模擬情形。按照等倍快進的速度,此嬰兒會在一年實習期內成長到18歲,使被測者體驗嬰兒期、童年期、青春期的撫養經驗;後台將自動記錄被測者的一舉一動。
一切肢體暴力、言語侮辱、過分溺愛、推卸責任等情形,都會被記錄在案,上傳到後台係統評估。
隻有綜合評估結果達標之後,才能正式獲得“監護人資格證”。也就是說,才能有合法資格成為真正的父母……
“胡扯。”母親在廚房嗤之以鼻,將碗盤摔得很重,“純粹是狗屁形式主義,他們以為考考試就知道養孩子是怎麼一回事嗎,一幫蠢貨……”她罵罵咧咧地,切換了頻道,電屏中又傳來巴赫平均律。
“本來就該這樣啊……”蘇鐵一邊跑,一邊嘀咕起來,“教師有教師資格證,律師有律師執照;做醫生、廚師,連開出租車、開餐館都要有執照,為什麼,做父母,這麼大的事,卻連學都不用學,就可以做?!”
“你說什麼?!”母親突然從廚房冒出來,喝道。
“我說,針對我們的考試已經夠多了。最該考試的,是你們。”蘇鐵幾乎是在用氣流說話,小聲地抗議。
母親哐當一聲撂下了碗筷,轉身衝到了臥室,等她出來的時候,她取出監護人執照芯片,投影到蘇鐵的眼機屏幕上,《幼兒心理學》《社會心理學》《認知神經學》《情緒管理》《基礎營養學》《家庭醫生》……無數參考資料目錄,下拉拉不到頭。
“看見沒?你不服,你自己去考一下試試?為了你,我苦讀了多久你知不知道?”
蘇鐵有點被嚇到了。他無言以對,他這輩子活到現在還沒見過這麼多的書。
很多年後,他讀了更多的書,才能理解為什麼一個心理學家可以寫了無數本關於親密關係的研究專著,自己卻婚姻失敗;一個語言學家通曉所有語言的奧秘,卻依然孑然一身。
人類的落後性在於,道理他們都懂,但都止步於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