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1 / 3)

15

幾年下來,蘇鐵的星曆中幾乎全都是流利的鋼琴演奏、素描繪畫、擊劍、國際象棋……就連散步的時候,每遇到一個自動販售機,話題轉換也愈發自然;每次跳下斷崖,還可以一分鍾內跑步繞上來再跳一次;就連捏冰的時間都比去年多了三十秒。但這些花樣兒都太重複了,星曆上的圍觀者越來越少,評論中無外乎留下一些零零星星的點讚。

也有人留言“這孩子挺可憐的”,但都被母親屏蔽了,蘇鐵看不到。

母親越來越堅信這樣是對的了——蘇鐵正在結晶一般成長,質地緊致、純淨,越來越完美,越來越“更”完美。每個孩子都是獨一無二的,有些孩子則“更”獨一無二一些,比如,自己的孩子。

到了快滿七歲那一年,蘇鐵終於確認,他一直在讓母親失望。他已經盡力了,但無論怎麼都滿足不了母親的目標,因為那目標是浮動的,永遠在升高。他彈音階的速度剛剛達到了每分鍾一百二十八拍,母親就把節拍器調到了一百三十二拍;他剛剛搞定了肖邦,母親馬上要他彈李斯特。

但這都不算什麼,最後讓蘇鐵徹底灰心的,恰好是李吉。在母親的參照係中,李吉代表一個浮動著的最高水準。無論什麼事,母親總喜歡說:“你看看人家李吉!從來沒人管,都這麼優秀,你再看看你自己!”

蘇鐵壓著下巴,在心裏默數,這是第八百三十二次。

他發誓,聽到第一千次的時候,就去找阿爾法,不管用什麼方式,捐贈壽命也好還是怎麼也好,他都要和李吉交換命運。如果不行,那就提前退出這個世界。

這可是阿爾法許諾過的。

16

來到這個世界,也不是李吉的選擇。命運安排她降臨的那一天,下午四點,日月正在金牛星座齊輝,窗外陽光燦爛。命運也順便注定了,她是作為並喻型、泛親亞型個體來到這個世界的。四對監護人,分別貢獻了自己最引以為傲的一段基因序列,創造了四個後代,其中一個便是李吉。

按照“並喻型”家庭協議,四對監護人的作用僅僅是在孩子們成年之前,提供必要的生活支持,比如衣食住行。長輩們不得越權,不得將自己的道德、經驗或意誌,強加在後代身上。而晚輩們則在同齡人的陪伴中成長,包括並不限於兄弟姊妹、同學、朋友。

並喻型成長個體意味著,他們的生活經驗、人生智慧、價值觀,都是在同輩人之間習得的,而不是仰仗長輩的灌輸和教導。對於這樣的命運安排,李吉一直很滿意。如果跟其中一對父母吵架了,不開心了,或者僅僅是住膩了,她可以隨時換一個家庭去住。氣消了,再回去,也可以不回去——視她的心情而定,其他孩子也是。反正他們有四對父母,八個監護人,ABCD四個家庭,隨意選擇。

李吉發現,如果其中一個監護人更受孩子們歡迎,其他監護人莫名其妙會有一種或嫉妒或豔羨的心理,會不自覺地學習那位監護人的處事方式,以求跟孩子們愉快共處;當然,做不到也就算了,反正孩子們可以去別家待著。

哦對了,四個孩子都不喜歡被稱作“孩子”,他們之間互稱“孢子”,畢竟聽上去酷一些,起碼像個樂隊。

蘇鐵經常問李吉“最”喜歡哪個家,而她說不上來。在李吉的世界裏永遠沒有“最”。沒有最喜歡的樂隊,說不上最喜歡的食物,也不存在最喜歡的顏色——她都喜歡。太多了。

非要說的話,她更“習慣”C家一些。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個晚上,李吉便就近入住C家的。當時她那麼小,搬家不方便,所以其他ABD三對監護人輪流來照顧。

“為什麼?說到底為什麼你習慣C家?”蘇鐵問。

“因為我最好的朋友都在C家附近啊。包括你。”李吉把玩著屏幕上的一套虛擬積木玩具,嘴上說得很自然,令蘇鐵心裏溫軟了一寸,“媽媽C可喜歡你了!你記得她吧?棱鏡儀式上你們還見過的。”

蘇鐵點頭。不僅見過,甚至在星曆上,蘇鐵和媽媽C還是“好友”。媽媽C的職場角色是老師,為人熱絡,細心,她的直播課堂人滿為患,線上線下的學生都很喜歡她,打賞點讚無數,經常看見她的主頁上,萊克幣像下雨似的落。媽媽C的收入也很不錯。爸爸C也是教師,但似乎沒有媽媽C那麼受歡迎,收入少一些。總的來說倆人一起分擔家務,感情很不錯,當然也吵架。

好在李吉無需忍受他們吵架。

他們一吵,李吉就去洗手間,坐在馬桶上看書。有時候把頭埋進水池裏,不讓自己聽見;如果一口氣悶盡,大人們還沒吵完,李吉就換一家去居住。這沒什麼好難的,難處在於,搬家的話,她時不時要跟蘇鐵暫別。

17

難得一個早早練完了琴,可以出來玩耍的傍晚,天空遠處是一片紫色,散發著雨的氣息。蘇鐵和李吉無所事事地吃著薯片,蹲在草地上看螞蟻搬運一塊硬糖。一想到晚上回去還要學英語,蘇鐵心裏就煩,他忍不住問:“你到底是怎麼學會四種語言的?!”

“沒學過啊。我們家裏就說四種語言,我也不知道怎麼,說著說著就會了,一開始挺糊塗的,其實。”李吉用小棍挑逗著蟻群,擾亂它們的路線,輕輕鬆鬆地說。此刻蘇鐵心裏浮起一種傷感的、無力的感覺,他黯然地看著李吉的眼睛。在棱鏡儀式上,李吉的種族光譜極為豐富,顏色如虹,美妙極了。混血基因令她生來就格外漂亮,整個人帶有一種明朗的、快樂的氣場,自我感覺良好,相形之下,蘇鐵覺得自己就像她身後的一小塊陰影。

會講這麼多語言當然跟成長經曆有關。假期一到,李吉就會跑到A家去住,待上整個夏天。媽媽A從來不幹涉孩子們幹什麼,每天,李吉都可以盡情地睡懶覺,一直睡到自然醒,直到夏日中午的炎陽把屁股曬燙。

A家有專門的營養廚師,在廚師的星曆中,與做菜相關的直播極受歡迎,五百六十萬觀眾的好評帶來了他的大部分收入。李吉在A家吃過的每一餐都是新花樣,每個盤子端出來都是藝術品,弄得李吉一度根本舍不得下嘴。

至於爸爸A,他是大公司CEO,事業成功,但回到家裏,無論是丈夫的角色還是爸爸的角色,他都極為敷衍,冷漠,話少,連吵架都無法進行,因為他不關心。李吉對他了解很少,通常地,她習慣性給爸爸A打零分,這意味著不好,不壞;反正爸爸A也不在意家人的評價,光靠來自員工的評價,他就足夠過得很優越了。

在A家的日子閑散到極點,每天吃完早午餐,把盤子交給管家,李吉就戴上VR裝具,盡情玩遊戲。

蘇鐵想到那個畫麵,羨慕地說:“那你應該最喜歡A家才對啊。”

“怎麼說呢,有時候媽媽A太……‘好’了,好過頭。你打遊戲,她會親自不停地端來甜點、水果,我真的快被喂成豬了。”

一到悠長假期,李吉在美食的環繞下,每天打遊戲打得天昏地暗,真正是天昏地暗。直到有一次,她正在跟孢子們連線酣戰,直播畫麵上,一個孢子突然發了條彈幕:“你的臉是……腫了麼?”

其他兩個孢子也跟著起哄嘲笑,彈幕中一片“哈哈哈哈”鋪天蓋地,嘲笑她胖了。李吉感覺奇恥大辱,當即摘下VR頭盔,暈得幾乎站不穩,頭重腳輕地跑去衛生間上稱,體重飆升了七公斤。她後悔得嚎啕大哭,決心再也不在A家待著自我放縱了。

當然李吉不能長期待在A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那兒離C家很遠,她很想念朋友們,包括蘇鐵;二來,獵遊訓就快到了,李吉很想要好好表現,被選入奧德賽號。

“你以後想去奧德賽號上學?!”蘇鐵有些吃驚。

“難道你不想嗎?!”

蘇鐵低頭,說:“……不知道。媽媽總說,我再不好好努力,別說奧德賽號,就連象牙塔都不見得錄取我。”

“啊?你媽媽怎麼能跟你說這種話?!”李吉大吃一驚。

蘇鐵心想,這算什麼……但他站起來踢了一腳石子兒,沒回答。

“你很棒,你相信你自己,肯定能被選上的。獵遊訓的時候,我們一起,肯定能被選上。”

“不說這個了。我還沒問完呢,你第二喜歡的是誰家?”

“D家。D家監護人是兩個媽媽,她們的職業角色都是冒險家,住在一艘船屋裏,簽訂了無期限婚姻契約。”

“全世界不也就隻有六對伴侶有無期限婚約嗎?”蘇鐵問。

李吉聳聳肩,“對啊,她們就是其中一對啊!她們的星曆觀眾有三千二百萬!直播一場跟鯨鯊遊泳啥的,就賺夠一個月的了;不過她倆生活很簡單,最大的開銷是衛星通信的租金,用來聯網。”

“那你為什麼沒有一直跟她們住?”蘇鐵問。

“別提了。前年夏天,我們把船屋開到了西三區海域,媽媽D1上岸去超市采購補給品了,媽媽D2想潛水。那天我有點感冒,鼻塞,耳膜無法平衡水壓,沒法潛水,於是就把船開到了近海。媽媽D2就自己去潛水啦,我在甲板上曬日光浴,插了魚竿,海釣。結果魚呢,半天都沒釣上來,無聊嘛,感冒藥上來又犯困,我就睡著了,醒來後,全身都被嚴重曬傷。嚴重發紅,奇癢,起泡,脫皮,真是難受瘋了。”

“然後呢。”

“然後媽媽D1從超市回來,一見我,紅得跟剝了皮的三文魚似的,氣得跟媽媽D2大吵一架,互相指責,說沒有照顧好我,吵得當即就要撕毀婚姻契約;我可鬱悶了,一邊忍著痛,一邊勸她倆消停。但你知道嗎,”李吉賊賊地笑著,“她倆吵架的時候忘了設置私領域,結果在星曆上,全都直播出去了……好多人看熱鬧!丟臉死了,我紅撲撲的一團肉,跟條三文魚似的癱在甲板上。”

“她們受到什麼影響了麼?觀眾減少之類的?”

“恰恰相反!我也想不明白,大概觀眾覺得這樣更真實吧,無期限婚約,聽上去太不現實了,像是作秀。她倆挺會危機公關的,吵完還給做了一個婚姻危機示範課,變成搞笑直播。”

“之後你還回過船屋嗎?”

“沒有了……超慘啊,從那次曬傷起,我就得了紫外線過敏症,隻要稍微一曬,就發紅,脫皮;我再也不能遊泳,潛水啦,衝浪啦之類的。”

蘇鐵舔了一口冰淇淋,“那你為什麼不去更換皮膚?爸爸A那麼富裕,資助手術費肯定是小菜一碟啊。”

李吉說:“問題不在於更換皮膚;紫外線過敏是免疫係統觸發的,更換皮膚是沒用的,隻要有紫外線,我無論換多少次皮膚,都會過敏。”

“好吧,那B家呢?”

“……我不喜歡他們,好像就沒人喜歡他們。基本上沒人關注他們的星曆,更沒有讚賞。所以他們……挺窮的。但爸爸B1真的,很博學,很博學。他是樂團的提琴手,若不是為了混飯吃,他隻想研究哲學。他一直提醒我,保持提問,保持提問,尤其要問那些,你習以為常的問題,一件事情越被視作平常,本質就越不平常。”

李吉說到這裏,聲音暗淡了些,低頭道,“他跟爸爸B2兩人常年分居,開放婚約關係。我很小的時候,爸爸B2就決定退出這個世界了。他說他早就嚐盡了人之所活的全部可能性,再沒什麼事能讓他提起興趣了。他將餘生壽命三十七年全都變賣了,換了一大筆財富,分三份,一份捐贈給藝術基金會;一份留作我的教育信托;一份留給爸爸B1,資助他從樂團辭職,全身心研究哲學。”

“接著呢?”

“接著他就退出這個世界了啊!”

“退出這個世界是去了哪兒?”

“我怎麼知道?宇宙那麼大,可能去別的世界了吧。他走後,我的生日禮物就隻有七份了。”

“‘隻有’七份?”蘇鐵酸酸地,“我連一份都沒有。”

“怎麼可能?你媽媽不是還送你鋼琴嗎?”

“……鋼琴?那是她想要的。去年生日,我說我想要一隻智能寵物,我媽說太貴,不允許,沒買。但今年我已經不想要了。今年生日,我就想要一天不用練琴,媽媽已經允許了。”

18

第二天是大掃除日。下午,蘇鐵正跟在擦地機器人後邊兒,把它沒擦幹淨的角落補上,突然聽到母親在客廳大叫一聲:“蘇——鐵——”

他嚇得一哆嗦,不知道發生什麼了。猛地站起來,撞到了桌子角,疼得眼前一黑。他扶住桌角,穩住身體,定定神,才走到客廳去。

母親拿著一隻剛剛拆開的快遞盒子,裏麵是一隻小天竺鼠,它還未被激活,像標本那樣靜止不動,眼睛也沒有神采。智寵?!蘇鐵曾經在星曆上轉發過它的照片兒,但它太貴了,蘇鐵連想都不敢想。

“哪兒來的?!”母親問。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我的賬戶前幾天才被盜刷了幾千萊克,我還納悶兒,趕緊去掛失凍結;搞半天是你?”母親盛怒,把望遠鏡往蘇鐵身上一砸,蘇鐵一躲,天竺鼠被砸到地上,四腳朝天。

“我沒盜刷你的賬戶。”蘇鐵咬著嘴唇。

“沒盜刷?那這是哪兒來的?”

“可能是李吉送我的。”

“可能?!李吉怎麼可能送你這個?!”

“我生日想要一隻智寵,我說過的。可是你不許。李吉就想送我一個。”說完,蘇鐵心虛得慌。會是李吉嗎?她真的對自己這麼好嗎?他不知道。

“你當我傻嗎?這麼小就聯合起來撒謊!……你給我等著。”母親把盒子一扔,然後轉身找東西。

棍子沒找到,因為都被打斷了。替代品被找到了,一隻衣架。一端在母親的手裏,另一端在蘇鐵的眼前,中間的像個問號,蘇鐵心裏也有很多問號。“我真的沒有盜刷你的賬戶。”蘇鐵看著母親的眼睛,認認真真地說。

“我密碼就隻跟你說過,你還想賴誰?”母親揚起衣架,轉身就抽了蘇鐵的胳膊,然後是背、腿。她抽得根本停不下來,直到體力透支,一陣銳利的腰疼襲來,擊垮了她。她撐著腰部,倒下去,陷在沙發上,根本爬不起來。疼痛攪拌著無助,怒與辱的激流,每天上班都要忍受的蜘蛛爬滿大腿的惡心感,齊齊衝刷心髒。她忍不住想哭,被打斷了的衣架從手裏滑落,掉落在地上。

蘇鐵心想:“挨揍的是我,你哭個什麼?”他像一根木樁那樣立著,一動不動,咬牙切齒,咬到腮幫子發酸,腫脹。

不知站了多久,臉上的淚水幹涸了,留下一層鹽分,皮膚變得很繃很幹,仿佛一塊塊皴裂正在像魚鱗似的翻起。

“你還好麼?”他像個大人一樣,問母親。

母親沒說話,隻是費力地深呼吸著,不時發出歎息。他站在母親的歎息裏,感到荒涼的海浪一陣一陣拍打著他。

關房間門的時候,他回頭看了一眼:母親還躺在沙發上,撐著腰,閉著眼,仿佛……不打算再醒來,不打算再麵對明天了似的,他聽見她自言自語著:“我真是一念之差,一念之差,要了你。”

19

不知道睡了多久,蘇鐵被一陣動靜驚醒,但又沒法立刻徹底清醒,模糊中感覺有一個人影坐到了床邊來。

是母親。

蘇鐵死死閉著眼睛裝睡。母親側身坐到床邊,伸手一遍遍撫摸他的頭,掖了掖他的被子。

“雖然媽媽是一念之差,要了你……但媽媽依然愛你,你是媽媽唯一的盼頭……媽媽全部希望就在你身上……”獨白持續到天亮,母親終於起身走了,而蘇鐵滿懷希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沒能交換——

自己還是自己,沒變成李吉。蘇鐵一頭紮回被窩,墜回夢的邊境線,追上了阿爾法。阿爾法正在消失,身影越來越淡,馬上就要抓不住了。蘇鐵幾乎是撲上去,扯著阿爾法的袍子,問:“為什麼我不能像李吉那樣,為什麼?!”

“原生家庭,成長類型,這些都由不得你選擇。”阿爾法說。

“我再也不想做她的孩子了。我要退出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