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2 / 3)

“你還太小,申請退出,要等你成年才行。”

“全是騙子!!”蘇鐵在夢的邊境上大吼,但四下一片荒蕪,阿爾法消失了。天色破曉。蘇鐵大叫著醒來,枕頭上分不清是眼淚還是汗水。

透過紅窗簾,清晨看上去像一片被稀釋的血泊。窗外,掃地車嗡嗡地正在路過。母親已經去工作了,屋子裏,一個人也沒有。

20

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下意識地戴上眼機。

“禮物喜不喜歡?”李吉發來一大串笑臉,從虛擬屏幕上跳出來。蘇鐵還賴在被窩裏,實在不知道怎麼回複。智寵已經摔壞了。一想到它在地板上四腳朝天的樣子,蘇鐵索性摘下眼機,起身去洗臉。

餐桌上的早餐還是牛奶、雞蛋,但比平時多了一份水果沙拉。蘇鐵感覺頭疼,沒睡好,想起昨晚一些事,很是不開心。他磨磨蹭蹭地去洗臉、刷牙、上廁所,坐在餐桌前,為了拖延時間不去練琴,他一勺一勺攪動牛奶,卻不喝,仿佛想把早餐吃成永遠。

母親正在酒店打掃房間。腰疼比昨晚好些了,隻要她時不時就直起腰休息一下,還能堅持。房間的電屏上放著一場音樂會。窗外是晴空下的海麵。每次直起腰,她望著那一望無際的,躍動著的銀色海麵,便忍不住想到人生的另一種可能性。如果她當初沒選擇要蘇鐵……彈奏這首小夜曲的或許就是她自己了。

眼機發出蜂鳴聲,來電打斷了她的暢想。她碰了一下太陽穴,接通,對方說:“尊敬的牧秋女士,個體賬戶安全管理局回複您之前提交的可疑支出查詢。那一筆3400萊克是保險公司自動扣除年費,具體信息發到了您的郵箱。您的賬戶依然安全,如需解凍請按提示進行指紋操作。”她聽完這段自動回複,有些出神。

她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錯。但某種臉麵上的東西,叫她掛不住。她不想失去這份權威。母親第一時間打開蘇鐵的星曆,指紋通過“監護人特許渠道”,調取了家裏的攝像頭。鋼琴上的,客廳的,床頭的。切換了好幾個攝像頭,才找到蘇鐵。

畫麵上,母親看見蘇鐵還在磨蹭早飯,一粒一粒玩麥片。沒有練琴。出於剛才的愧疚,這次她沒有立刻火冒三丈。她給蘇鐵打去一個視頻電話,就通過客廳裏的電屏。

“在吃飯嗎?”

“嗯。”

“乖噢,吃完好好練琴。媽媽愛你。”

“嗯。”

“還有,媽媽,向你道歉。媽媽昨天,心情不好。媽媽相信你,你是好孩子。”

蘇鐵嗯了一下,關掉了電屏。他瞪著一盤狼藉的早餐,又狠狠地瞪著鋼琴,決心打死也不練了。出於無聊,他開始翻箱倒櫃。從櫃子最頂層,到抽屜,到廚房。他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他想查閱關於母親的一切。母親的星曆對他完全關閉,除了一些親子畫麵,他什麼也看不到。

就在蘇鐵一無所獲的時候,他發現了一隻鄭重其事的盒子。裏麵有一枚小小的芯片,蘇鐵將它與眼機接口靠近,眼前的虛擬屏幕赫然讀取出了“監護人執照(前喻型\/單親亞型)”字樣。

第一頁上是母親的照片,年輕得叫他吃驚。

第二頁寫著“目錄”。蘇鐵一行一行瀏覽下去,分別是:

*監護人個人檔案

*監護人資格筆試

*監護人資格麵試

*監護人資格年審

他觸控操作,點開檔案那一行目錄,出現一係列文件夾資料:身份信息啦,文化背景啦,基因報告啦,等等。他沒什麼興趣,繼續往下看,筆試文件夾。打開,七項考試科目,點開都是不同科目的試題,從心理學到營養學,看上去複雜而枯燥,蘇鐵飛快地略過題目,在結論部分發現母親的筆試分數很高。

蘇鐵點擊麵試文件夾。

畫麵上,母親——年輕得差點沒認出來——正坐在一個純白的房間,麵對一麵電屏,進行訪談。蘇鐵點擊播放,並且調大了音量。

您目前的職業是?

酒店清潔工。

您現在處於婚姻契約有效期嗎?

正在協議解除契約。

請問為什麼解除?

這個必須說嗎?

我們希望您盡可能提供詳盡信息,否則這將影響您的麵試成果,進而影響監護人資格執照的獲取。

視頻上,母親艱難地沉默著。電屏則一聲不響,仿佛絲毫不被她的為難打敗。

兩個月前,我照例去酒店上班。推開一間客房,很亂。床單……很皺,氣味很糟。星星點點的汙漬。髒的安全套黏在垃圾桶口。我看見幾件非常熟悉的夾克、褲子、襪子;連旁邊的箱子、手表、領帶,都是丈夫的,我都認得。

不認得的是,另外的內褲、胸衣、絲襪。

屏幕上,母親眼睛發紅。她在激烈地克製自己。電屏安安靜靜,似乎在鼓勵她繼續。母親低頭,擦了眼睛,繼續道:

三天後,他回家,我問他,那樣的情況有多少次了。他就跟我吵了起來。我很累,不想吵,隻想彈琴。他不讓。他砸下琴蓋,就這樣:梆地一下,把我的手指……全壓斷了。疼得我幾乎休克。他捂住我的嘴,不讓我呼救。我的手……傷了,沒法反抗。他像野獸一樣吼叫。說絕對不允許世界上有比他更天才的人出現。

您能簡單敘述您與該伴侶的關係過程嗎?

你們不是都能在星曆上查閱個體的生活史嗎?為什麼還要我浪費時間重複?

請您冷靜。第一,查詢是終極係統的行為,我們隻負責監護人資格執照考核。第二,從您的主觀敘事中,我們更能采集性格細節,便於全麵考核個體。

又是一長段沉默,沉默到蘇鐵一度認為眼機的數據讀取出了問題。他摘下,輕輕晃了晃,又戴上,好在又過了一會兒,虛擬屏幕上,母親重新抬起了頭,繼續道:

……從小,我一直非常熱愛音樂,但家庭條件不允許。我一直都在打工,自學作曲,還想要買一台鋼琴。

第一次去那人家裏打掃衛生的時候……很簡單,床,桌子,很新,全是灰,一看就幾乎沒人住。有一台鋼琴。他是個鋼琴演奏家。常年四處旅行演出。每次回來之前,家裏積灰很嚴重,需要打掃。我打掃的時候,他就彈琴。我很愛聽。時間長了,彼此熟悉。他對我放心,給了我鑰匙,說以後每次演出結束回家之前,讓我提前去打掃幹淨。

有次我在擦拭琴身,忍不住很想碰一碰琴鍵。接著我就控製不住了,彈了起來,我不識譜,全是憑聽他彈的記憶來模仿的。等我發現的時候,他已經站在門口聽了很久了。我被抓了現行;但他沒責怪我,他說,你真是個天才。

接著我被允許彈琴。我在鋼琴上作曲,他驚呼那些作品很棒。就這樣持續了幾年,他將所有的電影配樂作曲都交給我,自己則出去社交,表演,名氣越來越大。

我要求署名……但他不允許。那些作品全都變成他的,而我隻是一個保姆。他的清潔工。我決定離開他。這讓他慌了。但他很狡猾,一方麵說他愛我,另一方麵想和我簽訂婚約。他用他的名氣,我用我的作品,一起合作。我們稀裏糊塗簽訂了兩年婚姻契約。

那時候我們已經有了孩子。我一心盼著我們齊心協力,一起培養孩子長大成為音樂家……但……他並不這麼想。後來就發生了,我在酒店撞見的事——我們打了起來,我的手指被他壓斷,再也不能彈琴,我控告他人身傷害。請律師也需要錢,耗時耗力。我實在……我想,還不如把這一切花在孩子身上。

您和丈夫的那個孩子呢?

打起來的時候……流產了,宮壁撕裂,不能再……生育。可以不用再說了嗎……這一段。

您清楚前喻型、單親亞型監護人的責任與義務?包括難度?

清楚。

我們很好奇,您為什麼不選擇泛親家庭,或者並喻文化家庭?顯然那樣您的負擔更輕。

我就是很想有個孩子,我一個人的孩子,全心全意培養他成為音樂家,有錯嗎?!

突然傳來指紋開門鎖的聲音。

蘇鐵一驚,不小心把電紙摔碎了。是母親嗎?還好他已經反鎖了房門,多得幾秒時間。他飛快地把電紙一藏,然後去開門。

你為什麼突然把門反鎖?母親放下超市購物袋,迎麵就問。我……害怕……

害怕什麼?!

怕小偷……

你練琴了嗎?母親漫不經心地,換拖鞋。

練了。蘇鐵回答。

母親一手放下拖鞋,一手蓋了他一個耳光。蘇鐵頓時眼冒金星,感覺臉頰是被一柄烙鐵給刮了。

再問你一遍,練琴了嗎?

……

練了嗎?!

練了。

又一個耳光刮了下來:“你以為我沒在家,就不能看見你嗎?!我一直都在看著你!你還敢撒謊?!”

蘇鐵瞥見鋼琴上方的攝像頭、書櫃上方的攝像頭。眼機、筆記本上也有。自己怎麼這麼粗心呢。光想到鎖門,忘了攝像頭。蘇鐵頭皮發麻——不是自責於撒謊,而自責於謊沒撒好。

客廳的桌上還擺著一堆早餐,盤子裏的東西被玩兒得不成樣子,卻沒吃。這孩子根本連飯都沒吃,就隻顧著玩兒。這怎麼行呢。他有那麼長的一生在等著他,多凶險的一生在等著他,可他還在玩兒。母親兩腳就把蘇鐵踹進了房間,她抬起手想打,但鏡子裏,她自己也被自己的憤怒樣子嚇了一跳。她舉著的手定格了,接著像沒電了似的垂落下來。蘇鐵趁機抱著頭躲到了牆角,蜷縮在床頭櫃角落,哭泣著。

母親摔上了門,跌坐在沙發上喘氣。盛怒讓她疲憊。過了很久,很久,母親平靜了下來,打算走進房間去看看蘇鐵。她剛剛觸到門把手,撞見蘇鐵推門而出,神神叨叨地走向客廳,坐在了琴凳上。

蘇鐵坐正,挺著脊背,好像要準備開始練琴似的,緩緩掀開琴蓋。在母親的注視下,他突然發力,左手狠狠扣上琴蓋,扣在了自己的右手上。

母親尖叫著撲上去。琴蓋的清漆上,鏡子一般,照見蘇鐵扭曲的臉。

21

搶救室的燈光一片慘白。蘇鐵靜靜躺在那兒,母親則在隔壁與醫生交談。醫生僅僅是對著屏幕,冷靜地將係統提供的方案複述了一遍:“以幹細胞培育自體再生肌腱,神經纖維,手術,全程采用Da Vinci操作。費用約四百三十萬萊克。這是最佳方案;還有稍微便宜一些的……您要自己看麼?”

醫生將報價詳單投影出來,連同相應的風險分析報告,母親焦慮地咬著嘴唇,茫然,無助地,胡亂瀏覽著。很快她看不下去了。太長了,太複雜了。她移開了目光,起身,走到窗邊,盯著醫院樓下的崗亭。

“就選最貴的,風險最低的方案。”母親的背影說。

“好的,那付款手段,您是……?”

“一次性支付。”

22

這不是母親第一次來這兒。下城區的街道,逼仄得像刀刃,將高樓切成一棟一棟。各種高架路和廣告牌密密匝匝,混亂地交織,幾乎把天空堵塞了。第15街22號,母親走到一扇沒有任何標記的門前,湊上了眼睛。一道光掃描了她的麵部,尤其是虹膜。

一個聲音回應了她:“懂規矩麼?”

母親湊上前,“懂。”

這不是她第一次來到這兒。過去在她被腰背疼痛折磨得受不了的時候,她不止一次徘徊在黑市門口,幻想著賣掉一小部分壽命去做個手術,把該死的腰肌腰椎統統換掉,換來更有質量,更健康的生活。但她還是沒舍得。要花錢的地方還很多,她必須未雨綢繆。

無論,無論發生什麼,她都絕對,絕對不會讓蘇鐵受一點委屈。沒有什麼是她不能給的。如果有,她就來這裏排隊。

眼前的金屬門打開了,母親側身進去,沒有猶豫。一個沒有麵孔的機器人接待了她。她被帶到一個黑暗的房間。一些指示燈在流動一般閃爍著。四周好像都是服務器。強大的冷氣正在提供循環降溫,空間內彌漫著一種機房特有的氣味。

“請坐。”那機器人顯得頗有禮貌。母親腦海裏想象的,被綁在椅上、被麻醉、被無影燈照射等等痛苦過程,全都沒有發生。

機器人說“請坐”之後,便盯著她。有那麼幾秒鍾,誰也沒動作,她迷惑了一陣。

機器人又問:“您不是懂規矩嗎?”

母親這才反應過來。她趕緊摘下眼機,接受掃描,然後走了進去。係統開始一次次要求她交出各種數字密碼、生物密碼,她乖乖照做了。

最後一次輸入之前,機器人那邊操作了一些什麼,問道:“十年?”

母親點頭,“對,十年。”

“可以了,謝謝。”機器人將眼機還給她,接著,走到她背後。沒有命令,但母親下意識地站了起來。機器人挪開了椅子。某種奇怪的默契中,母親已經被送到了出口。“再見。”機器人說完,門便關上了。

母親有種上當的恐慌,怎麼沒有當麵核對一下?她本能地拍門,但顯然是徒勞的。金屬門冰冷得可怕。某種驚慌之中,她迅速戴上眼機——點開星曆,壽命跨度從八十五周年已經縮短為七十五周年。而當天的星曆記錄中,她來這裏的這些場景,全都不見了。無法回放。

她又點開了個人賬戶。的確多了五百萬萊克。她長籲一口氣。

才……五百萬萊克。某種哀傷襲上心頭。命真賤呐。她深呼吸,抬起頭,發現牆麵上連門都沒有留下,什麼都看不出來。這隻不過是下城區一條再普通不過的陋巷,一個虛擬的鏡像入口。

母親依然擔心著上當,她立刻趕回醫院,預約手術。繳費的時候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但一切順利。窗口內機器人帶著禮貌而僵硬的人造笑容,流暢地操作著。那五百萬萊克是真的。她沒有被騙。某個瞬間母親甚至冒出一種賺到了的快感。原來倒賣壽命如此輕易……難怪這麼多人……

“現在,我也是賣過命的人了呢。”她這麼想著,手續已經辦完了。

23

培育移植肌體花了幾個月。每天,醫院都發來進展報告,安撫他們少安勿躁,一切都在順利進行當中。

隨著手術臨近,母親已經連續幾個星期沒睡好覺了。手術前一晚,母親一宿未眠,早上腦子很木,全身像被灌了蠟似的發僵。蘇鐵已經被消毒,麻醉,躺平了。

她焦慮地等候在外麵,眼看著主刀醫生,赤腳,哼著小曲兒,輕快地走向手術室。那樣子隨意得就像下樓拿一盒外賣。母親忍不住攔上他,問:“您……您……赤著腳就這麼進去了?襪子都不穿?您……消毒了麼?”

醫生冷漠地看了她一眼,說:“穿襪子影響傳感器。我的腳皮都嫌厚呢還襪子……”醫生用失業危機的口氣,自嘲道,“放心,Da Vinci絕無顫抖。過不了多久,你連我這樣的‘赤腳醫生’都看不到了。”

手術室內,一座機器龐然佇立,機身印著“Da Vinci”字樣,十幾條機械臂連同無數監控、感應器,占據了整個房間。

護士們七手八腳,一邊進行最後的調試,一邊閑談,仿佛是在瑜伽健身房聊天。赤腳的醫生進了手術室,鑽進離Da Vinci五米遠的控製艙內,握住手柄,踩著踏板,全神貫注地開始了。母親注意到,他每個腳趾的動作的確都極為細膩。

傳感器的指令抵達Da Vinci,機械臂像大蜘蛛一樣動起來:手術台麵像巨獸的舌頭一樣緩緩收縮,蘇鐵被吞入了機器的腔道。在古代的火葬儀式中,屍體也是這麼被送進爐腔的。這個場景叫母親一陣陣發冷,牙齒打顫。

接受了麻醉,蘇鐵感覺自己像坐隧道滑梯一般,隨著丙泊酚流入導管的曲度滑入了沉眠,其後便一無所知了。

母親站在外麵,環抱雙肘,緊緊盯著手術室內的一切,目光銳利得幾乎鑿穿了玻璃,畢竟她已經把心肝交到了上帝的砧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