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3 / 3)

她閉上眼,祈禱著。

24

蘇鐵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病床上。四周是白色的,潔淨的,大概是康複病房。是的,沒錯。他看見母親守在床邊。好像從手術很久之前起,母親就一直守著她,一直穿著同一套衣服,再沒換過了。醫生每隔半天來檢查一次情況,漸漸變成兩天一次,然後是三天一次,然後是一個星期一次。

“你想聽音樂嗎?”母親一邊削水果,一邊問。

蘇鐵不說話,別開臉。他已經很久沒說話了。

出院那天,母親牽著他嶄新的右手。那是自己賣掉十年壽命換來的。母親摸著那隻小小的右手:百感交集的滋味原來不是滋味,而是一種生理上的絞痛感,隨之而來的是鼻腔猛然發酸。母親忍了回去,說:“以後……要是,我再控製不住,打你罵你,你就喊出來,媽媽別這樣,我是你的孩子。好嗎?你提醒媽媽。你幫幫媽媽。媽媽不是故意打你的。媽媽愛你,才打你。”

蘇鐵的眼神硬得像金屬。虹膜上的幽藍越發變深,也許是性格的變化吧,母親想。“回家了,好好休息。等你好了,我帶你去個地方。”

25

那個夜晚之前,蘇鐵還從來沒有坐過船。

夜色中的大海,月高浪白。遠遠地有一些群島,像潛伏在水下的巨獸,隻露出一線脊背。

小船突然變快,失去控製,航線被扭轉成螺旋狀不斷加速。海麵仿佛變成了一隻巨大的漏鬥……蘇鐵感到自己被巨大的慣性吸附在漏鬥的斜壁上,整個身體貼著甲板。

就在他們被卷入漩渦的過程中,蘇鐵赫然看見,母親正在迅速地變年輕——越來越年輕——他被這一幕嚇呆了,他緊閉雙眼。

等他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已經置身於另一個……奇境。空氣仿佛是水做的,一切在水般的空氣中微微蕩漾著,既仿佛幻象,卻又真實得毫發畢現。而母親,已經變成了一個少女,是蘇鐵隻在影集中見過的,陌生的、少女時代的母親“牧秋”。

蘇鐵愣住了。在他的印象中,母親好像一生下來就是三四十歲。永永遠遠地三四十歲著,從未年輕過,也不會老去;她不曾年少,不曾貪玩,生來就像大人一樣勤勉,刻苦地生活著。

無法想象母親竟然也是從小孩成長起來的。眼前這個小姐姐,分明隻比他大不了多少,她叫他:“跟我來。”

上岸後,少女牧秋在那渡口邊,望了一眼櫻花樹,哼著小曲兒,繼續往前。她背著一筐不帶露水的鮮嫩兔子草,輕車熟路,哼著歌,匆匆爬上了半山,來到了一座宅子跟前,門口的木匾上草書“霜堂”二字。

蘇鐵氣喘籲籲地跟上來,偷偷窺望——院內回廊錯落,釣殿翼然;竹搖翠霧,風碎池荷。當他靠近池邊的時候,他在池水中看見自己的影子,赫然發現那不再是自己的臉和身體,而是一匹獨角翼馬。

他驚呆了,想要觸摸自己的臉,而動起來的卻隻是前蹄與雙翼。水中影子隨著波紋的衍射,蕩漾起來,一座小亭子的倒影,也蕩漾著。

池中一軒,一個身著服的瘦長身影,歪躺懶坐,臉色被滿園秀鬆修竹染成青綠,整個人隱沒於草葉之色,若不是發出咳嗽聲,幾乎很難辨認那兒有一臥人影。

牧秋朝著那身影急切地奔去。

在很久很久以前,東方曾有一戶人家,誕生了一個嬰兒。一生下來,茸發金白,膚粉肌雪。嬰兒的父親見了,驚慌失措。逼問原委,才知道這是妻子與一位傳教士有了私情的結果。

嬰兒的父親不接受這等奇恥大辱,殺掉了傳教士,令妻子自剖謝罪。他還打算連嬰兒一起殺死,但占卜師說這個嬰兒命數奇詭,殺之大凶,於是父親在嬰兒的頭頂上,用烙鐵燙下“沢客”二字,棄於草野,讓其自生自滅。

在傳教士故鄉的語言中,“沢客”代表一組縮寫單詞的發音,意思是“罪犯”或“被監禁的人”。人們看見這個棄嬰的頭頂,都叫他“沢客”。

棄嬰沒有死去,他長成了個野孩子,頭頂的“沢客”二字被頭發遮蓋了。為了遮住自己的混血麵貌,沢客從小戴著方形大鬥笠,遮住臉龐。他製了一根尺八,配在身上。尺八本是虛無僧的武器,人們就都以為他是“虛無僧”,加上他比同齡人高大,也就沒有人招惹他。

沢客尺八吹得極好,無師自通古今名曲;每日黃昏,在渡口吹奏,匆匆路人無不為之心折。回家之後,人們每每回想一日俗事庸碌,消流無痕,唯一印象是渡口的那曲尺八,慰藉幽深,於是暗地裏給他很多賞銀。

沢客就靠此謀活路。

一日暮春,沢客在渡口吹尺八,眾人或止步,或圍坐,恭聽其聲幽飛,漫天櫻花飛揚,繞舞不落地。

奇景令人叫絕,傳頌開來,吸引了一名武士也來湊熱鬧,點名要聽一曲《虛鐸》;沢客認出此人是家兄,便不肯吹奏。

當他的曲聲驟停,空中的櫻花粉瓣,突然直墜如豆,劈裏啪啦。

口舌既出,沢客冒犯了武士;交鋒之下,沢客暴露出他根本不會使用尺八作棍器,方鬥笠也被武士刀挑破了。眾人一看他的混血樣貌,紛紛大驚;武士追殺,逼得沢客落荒而逃,漂洋過海,九死一生,流落到了南方。

然而,南方的人們不尚幽微之美,沢客吹尺八,根本無人聆聽。他的吹奏被歡快活潑的塔布拉鼓和西塔琴聲湮沒。神牛來往街道,大象差點踩扁了他。他狼狽極了:沒了賞銀,饑寒交迫,幾乎快要餓死了。

幸好,南方是文化交彙之地,不同世界的客人往來頻繁。一位西方學者路過此地,聽到尺八,琢磨新奇有意思,卻又不太明白,於是問他:“這曲子叫什麼?”

沢客想告訴他“此曲是《虛鐸》”;但由於語言不通,他無法表達。

學者想要得到答案,於是收留了沢客,賞他一口飯,教他語言,以求溝通。原來這個學者也熱愛音樂,喜歡彈奏巴赫,客廳中有一架Shudi& Broadwood大鍵琴。

沢客聰慧至極,很快學會了簡單的西方語言,也學會了大鍵琴,當然,他還每天為學者吹奏尺八。

學者覺得非常高興,等時機到了,又問:“當初那首曲子叫什麼?”

沢客想了很久,終於,試著用西方語言做了回答。

學者一聽:“什麼?!《空的大鈴鐺》?!好吧,太差勁兒了。我們的兒歌都比這個名字好。你來聽聽我們的複調、歌劇……那種美,簡直無可比擬。”

沢客不服,說曲名的意境沒法用西方語言來表達,“你要想領會意境,你得學會東方的語言、文化;甚至連學會都不行,你得從小浸染東方傳統才行。”

學者雖然不願意,但還是勉強嚐試開始學東方語言;由於太困難,第七天便放棄了。他打心裏覺得,不僅連你們的音樂,就連你們的語言也是落後的。難怪東方隻能淪為殖民地,被我們西方文化滲透。

沢客繼續在學者家寄人籬下,他覺得每天吹尺八獻藝,分文未取,對得起每天那頓飯;但學者並不領情。他越聽越嫌尺八單調無趣,膩了,就想攆走沢客。

沢客知道這是遲早的事,便提前告辭。臨走前,他說:“謝謝您收留我,救我一命。這曲《虛鐸》流傳至今,演化成了名曲《虛鈴》。我為您最後吹《虛鈴》《虛空》《霧海篪》三曲絕音,就當是我無以為謝。”

學者說:“省了省了,我直接給你賞銀,但求你別吹了。你們的音樂太單調。”

沢客覺得受到了侮辱,爭辯道:“音無高下。那是幽玄之美。”

學者很不屑,“真的嗎,我記得當時你在街頭賣藝,沒人聽,餓壞了。”

“你若在南方街頭彈巴赫,也沒人聽。”

“那是因為巴赫根本不用來賣藝。何況,連你的飯都是我賞的,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我用尺八報答您的恩情,曲曲金貴,是您自己不懂其中奧義!”沢客怒顏上頭,兩人大打出手,學者的仆人見了,趕緊撲過來幫忙,混亂中,尺八戳傷沢客鎖骨,刺到喉管。

學者冷靜下來,趕緊叫醫生急救。手術挽回了沢客的命,但他從此聲啞氣嘶,不能再吹尺八了。

學者覺得這個結局很難堪,愧疚地說:“你放心,雖然你不能吹尺八了,但我會給別人介紹這個東方樂器的。”

沢客急著起身反對,學者卻趕緊安撫他躺下養傷,“噢不用謝了,不用謝了,都是應該的。”學者離去,沢客頹然,他明白,至此——他徹底不能親自演奏,隻能被西方學者演述了。

西方學者遵守諾言,在沙龍聚會中向客人介紹《空的大鈴鐺》。客人繃起蠟像般的假笑,抿一口香檳酒,“……嗯……有意思……”

沢客見此,痛心疾首。他莽撞地衝進沙龍會場,想要再吹尺八,但氣不如從前,最糟糕的是,幽咽的尺八在管弦樂隊的華爾茲樂聲中顯得怪異至極。

沢客萬念俱灰,想要回到故鄉。好不容易攢夠了費用,踏上歸途。在一個暴風雨夜,在離東方不遠的海域,船觸礁而沉;沢客獲救。

幸存之後,沢客在與故鄉一海之隔的地方,留了下來。

救命恩人是一位穿著麻衣的婦人,她帶著女兒牧秋,在殖民地做西方富賈的家仆。沢客為了答謝救命之恩,他將自己的餘生壽命賣掉,換來一座種植園,在此紮根下來。

這就是霜堂的由來。

那兒的日子很靜,終年炎而無雪。夏日滿院蟬鳴不歇;秋天雨打蕉葉聲不息。沢客請麻衣與牧秋搬到霜堂居住,打理家事,自己則經常身著袨服,獨坐處默,他已經是賣掉了壽命的人,隻給自己留了最後一年時間,了卻最後的心願。

一個炎熱的午後。窗外竹影濃密,映得杯中茶煙嫋嫋透綠。沢客自己與自己對弈打發時間;他的指尖觸著玉石棋子,感到冰涼。“若沒有音樂,人生是個錯誤。”他想起西方學者的那句話,等待著“心願”的到來。他已經如此等待了大半年了。

“抱歉,今年雨水太盛,曬木多花了些時間。”琴師送來“心願”的時候,十分抱歉地說。

木是當年渡口的那一樹櫻花木,漆是從故鄉高山割來的月明漆。沢客將這張琴取名“凍櫻”;紀念少年時代他在渡口吹尺八的場景——漫天櫻花粉瓣不落,在空中凝凍,幻現出一首曲聲的音形。

他歡喜地把凍櫻抱在膝上,觀賞了幾番,起身,沐浴,更衣,焚香。直到熱了雙手,指尖殘存的玉棋之涼褪去,他才撫起琴來。

音起,紙窗上,牧秋忙碌的身影,突然受驚一般凝固了,她懸著一壺水,差點澆到了腳上。

麻衣見了,高聲指責起來。

牧秋卻問:“聽見了嗎?”

麻衣眉心一皺,“聽見什麼?”

牧秋不做聲。她其實不是聽見,而是“看”見了高山流水,一目九嶺,化為清波,從琴聲中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來。

沢客一直彈到夜深。悱惻樂聲中,牧秋心醉神迷,覺得從未度過這麼美的一日。該寢了,牧秋到院中添燈油,鎖宅門。

她關好門,正回屋,卻在進屋之前的那一瞬間,停步,仰頭,望月。

這一幕恰好被沢客看見了。若她隻是鎖門即回屋,則不過是無趣俗人,但這孩子於勞役之中,手執掃帚,卻不忘眷賞窗月如霜……真是不凡。就是這一停,叫沢客恍然大悟,知音難覓,天生之材分明就在眼前。

沢客大喜過望,喚牧秋過來,他親自掌燈,燃燭,教她彈琴。未想到,牧秋隻不過在活碌中聽了一日,竟然悉數記得全部曲調,根本無需調教,上手就是絕音。

沢客喜極而泣,二人徹夜撫琴,癡醉音海,渾然忘我。他像一尊雕像那樣端坐著,將凍櫻置於膝上,十指翻飛蝶舞,琴聲激越如焰,從火苗舞動的形狀中,牧秋完全“看見了”這一曲絕響。

也就是在那一晚,沢客的壽命到了盡數,他心願已了,毫無遺憾地,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一陣木屐踏地有聲,由遠及近。蘇鐵回頭,一個人影急速而來,把長廊中一柵一柵的光影全都擾亂了。那是一個身著麻衣的仆人,抱著一筐漿洗的衣服,急急喊著:“牧秋!趕緊地,去把衣物晾上!”

麻衣仆人竟然與母親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隻是眉心深皺,猶如懸針破印,麵相更勞苦些。她的額頭上全是汗滴,胸襟上有水漬,袖子挽著,頭上沾著蔥花兒,好像有什麼活兒正幹到一半。

洗衣筐似乎很沉,牧秋接過來的時候,掂了好幾下,前邊剛端穩,後邊背簍裏的兔子草卻掉下幾縷來。麻衣立刻數落道:“……怎麼搞的,今天就隻割了這麼點兒?”

“近的草都割完了,我走了好遠……”她低聲解釋著,而麻衣置若罔聞,催促道:“快點兒,先去晾衣服。”

兩人沿著遊廊往回走。園子裏,雲光嬉遊,池中有鷺鷥戲水。陽光透過窗欞灑進來,遊廊被切割出一道道光柵。一痕鶴影,掠過水麵,牧秋忍不住止步觀望,這一停,叫麻衣差點撞上去。麻衣對這景致毫無留戀,煩躁地催道:“哎呀別看了,快走快走,我去熱灶,你到後廚來幫忙……”說著,麻衣就繞過前去,急匆匆走了。

此刻,一陣清脆的揚琴聲從軒中傳來,如彩琉璃珠子一般滾動著,墜入一池水光瀲灩,被不規律的咳嗽聲打斷,卻更引人注意。那琴聲仿佛有黏性,拉扯著牧秋的步子,令她頻頻回頭,戀戀不舍,朝著琴聲的方向顧盼著,傾聽著,越走越慢。

曲子她多麼熟悉,每個音符都在輕顫,撓得她心癢癢,她太想去敲一會兒琴了,太想了。連抱著洗衣筐的手指,都不聽使喚地敲打著竹筐,好像能敲出樂曲似的。

她早已拖拉在後麵,前抱一筐,後背一簍,毫無底氣地問道:“娘……我做完事兒能去敲敲琴嗎?好久,好久沒有碰過琴了。”

26

夢境在這裏突然折斷,蘇鐵醒來,感到有兩滴水落在手背上。又一滴,再一滴——母親擦了眼睛,側坐在床沿,握著蘇鐵的手。

蘇鐵抽回手,但還沒法完全從夢境中抽回身。

“你帶我去看這些幹嗎?”

“……媽媽小時候,特別喜歡音樂,每天晚上做夢都想彈。可是你外婆沒日沒夜忙得腰酸背痛,根本不能理解。可你不同,你生在這個世界裏,多好的條件,多好的機會……”

蘇鐵把臉別到一邊,“可我討厭練琴。我死也不想再練了。”

“我是為你好,你隻有好好學音樂,學畫畫,將來才有機會找到工作。”

“可我想要學法律,或者學醫。”

“你傻麼你!到時候怎麼養活自己?!也不看看現實是什麼?你不好好學藝術,將來隻能跟我一樣。也行啊,我沒意見,隻要你吃得下那份兒苦!”

“我絕對不要變成跟你一樣。”

“那就沒什麼好說了,你必須練琴畫畫,將來要搞藝術。你要想搞什麼法律、醫學,沒用的,找不到工作的。”

“是你自己彈不了琴,就想讓我替你彈。如果你再逼我,我就把左手一起壓斷。”

母親氣得發抖。唇齒糾纏,令她的聲音顫抖個不停:“隨便吧。你去玩兒吧,想玩兒多久玩兒多久。等你長大了,沒活路,別來找我。”

“我不會來找你的。還有,在獵遊訓之前,你不許把李吉他們趕走,我要跟他們一起去玩兒。如果你不肯,我會在年審的時候,報告你所有的行為,包括你強迫我打的那些滿分,都會失效。等你丟了執照,你就……”

“就怎樣?”母親站起身,她好像一點都沒有被他的威脅打敗,反而更湊近了他,幾乎是用鼻息說道:“你能怎樣?早知道……我當初真是,不該要你。”

望著母親走開,蘇鐵感到被深深地刺痛了。好像有一把刀子,旋轉著,朝心髒深處鑽去。他不確定能不能拔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