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等待獵遊訓的那個夏天,長日無盡。有一種念頭一天比一天更強烈,而且漸漸覆蓋了退出這個世界這個念頭,那就是要快快長大,遠離這個家。
右手一恢複,蘇鐵就等不及每天都往外跑,和李吉一起,去看狩衣做好了沒有。
織場坐落在半山腰。沿著那條長滿綠竹青苔的小路,抵達寬闊的曬場,遠遠就能看見一層層綢幡錦緞高高懸掛著,像一道道從天空中墜落的瀑布,隨風揚卷。
李吉快活得像一隻風箏,她最喜歡在一匹匹錦緞之間鑽來鑽去捉迷藏。有時候,蘇鐵跟在她後麵追逐,感到悵惘、迷惑。怎麼會有人天天這麼自在,開心呢?連闖禍了都毫不擔心。
李吉老喜歡裹進那匹顏色像火燒雲似的金紅綢幡,從一角開始轉圈,再故意一扯——頓時,好像天空中的整片晚霞都被撕下來似的,火燒雲瀑,飛流直下——整匹綢幡被她拽到了地上。
第一次闖下這禍的時候,倆人正不知所措,眼睜睜看著阿爾法從織場裏走出來。沒等李吉開口,蘇鐵主動對阿爾法說:“對不起,我錯了。”
李吉一驚,沒說話。她不知道,蘇鐵隻是習慣性認錯而已。她想:“這家夥真是耿直。”但也不奇怪,在李吉眼裏,蘇鐵看上去內向,心事重重,再開心的時刻,也頂多是笑笑。這讓她老是恨不得把快樂分一些給他。
阿爾法並沒有發火,隻是摸摸蘇鐵的頭,說:“都別鬧啦。這是別人的布料,你們的在裏邊呢,都快做好了,進來挑一個喜歡的紋樣吧。”說著,阿爾法從地上拎起綢幡的一角,輕輕一掀——像整片晚霞都飛揚起來一般,整匹豔麗的綢幡又完好如初地掛回了天空。他們倆跟著阿爾法,穿過長長的檀木回廊,走向織場。
巨大的廳殿裏,一排排織機忙碌著,像是有魔咒控製。阿爾法把他們帶到一架掛屏前——蘇鐵看見一匹幽藍的錦緞,如一片懸掛著的汪洋。阿爾法說:“這是你的。”
旁邊還掛著一匹赤紅的綢子,蘇鐵一看就知道是李吉的,棱鏡儀式上,她的光芒就是這個顏色的。
“來,挑一個你喜歡的花紋吧。”阿爾法抬了抬下巴,他們往上一看,廳殿的穹頂上,浮現著各色植物花卉的光影,走馬燈一般掠過。
李吉一眼看中了棣棠,覺得花型好美。她走近又端詳了一下,說:“我就要這個了。”
阿爾法笑著,一伸手,棣棠幻影便從他們頭頂悠然飄離,附著於赤紅錦緞上,一朵朵染現。“棣棠的狩衣名叫‘山吹’。傳說,棣棠山吹,花開春回,是山魂蘇醒的季節。”
“你呢?”阿爾法轉向蘇鐵。可他完全沒法在菖蒲與雪竹之間做出選擇,左右為難,焦慮地咬著手指。阿爾法說:“若你選菖蒲紋樣,你的狩衣就叫水劍,菖蒲葉形似劍,傳說可以斷水斬千邪。”
“選雪竹呢?”
“雪竹花紋的狩衣,叫‘飛棹’。雪竹葉似槳,枝如棹,清氣直潔,香聞九萬裏。”
“還有香氣?!好啦哎呀你就別囉嗦了,就選飛棹。就這麼定了!”李吉抓著蘇鐵,替他做決定;但蘇鐵還不甘心,問:“就隻有這些植物花紋嗎?沒有動物的麼?”
“狩衣隻有草木紋飾。想看動物的話,去到心嶼就有了。”阿爾法這麼說,蘇鐵才下定主意,“那就‘飛棹’吧。”
阿爾法點頭,從空中摘下了雪竹的形影,說:“三天之後,你們再來領取,報上狩衣的名字就行。”
2
獵遊訓當夜,蘇鐵輾轉反側,激動得根本睡不著覺。遲遲無法入睡,導致他在進入夢鄉的時候,徹底遲到了。
蘇鐵一路飛奔,終於趕到了絳河邊。李吉早已身著山吹狩衣,在河邊等候。她黑發紅纓,狩衣上的棣棠花紋被風一吹,頃刻活現,紛飛起來,時而飄散,時而彙聚,變成一曲山歌的形狀,聲線優柔如雲。
阿爾法笑著說:“你一碰山吹,山魂就醒了,正在吟唱呢。”李吉對自己的狩衣喜歡得不行,來回跑著,歌聲的形狀隨之舞動。很快,她聞見了一陣竹香,一抬頭,果然是蘇鐵:單衣、袖露,裏外胡亂,頭發也沒有梳理。
李吉指著他笑:“瞧你遲到這麼久!別人都走了,就剩我等著你呐,還以為你不來了!”
阿爾法引領著李吉坐進一艘星槎,準備出發了。蘇鐵以為和她同乘一艘,正要上前,卻被阿爾法攔住,“一人一艘星槎。你別急,跟我來。”
李吉出發了,其他夥伴也早已漂流而去。蘇鐵有些著急,緊跟著阿爾法,逆岸而上,原以為星槎已在那兒等候他,卻隻來到木神麵前。
木神是一棵望不到頭的巨樹,樹冠如一座綠色的蘑菇雲,每一片葉子都是不同的:銀杏葉、楓葉、梧桐葉、樟木葉……蘇鐵驚訝地發現,宇宙中所有的木本葉形都彙聚在木神一身,而樹幹上有一個心形的傷口,黑洞洞的,深不見底。
阿爾法說:“把你的秘密告訴這個樹洞吧。”
“可我現在沒有什麼秘密啊。”
“每個人都有秘密,欲望也是秘密。”
蘇鐵很為難地,對樹洞說:“……我真的沒有秘密。”
絳河邊上,什麼也沒出現。
阿爾法提醒蘇鐵,要說出最真實的話,被壓抑的,此時此刻的,心底的欲望。
蘇鐵想了想,悄悄對樹洞說:“我很嫉妒李吉。我要是也像她那麼自由、無憂無慮,就好了。”話音剛落,河邊立刻出現了一葉小舟。
阿爾法意味深長地說:“這就是你的星槎。”
3
蘇鐵慌慌張張坐進星槎,急著解繩,啟程。阿爾法卻要他別著急。阿爾法蹲下來,不緊不慢地,細細幫蘇鐵整理了狩衣,幫蘇鐵重新梳好頭。左右淺踏都穿反了,阿爾法抬起蘇鐵的腳,幫他換好。一切都端整了,阿爾法才直起身子,在蘇鐵額頭上吻了一下。
那一刻蘇鐵發現,在他眼裏,阿爾法被投射成一個越來越像母親的形象,另一個更慈愛、更溫暖的版本。
如果母親也能這麼溫柔該多好啊,他想。
阿爾法扶著蘇鐵坐進星槎,解開錨繩,把星槎推入絳河。蘇鐵緊緊抓著槳,控製著方向,手心津津冷汗。
前方星槎列陣,如萬葉飄落江麵;蘇鐵是最後的一隻;而李吉在前麵不遠。此時,蘇鐵聽見展翅的聲音,回頭一看,阿爾法的雙臂已經化為羽翼,變成了一隻金梟。
蘇鐵從來沒見過這麼高貴、莊嚴的翱翔。金梟的翅翼伸展,幾乎鋪成一片刀刃,裁剪著天空。那是連目光都不能牽束的自由——羽翼擦拭雲朵,抹過山巔,時高時低,一根根輕輕抖動著,仿佛神的手指在彈琴。
前方突然湍急,暗礁探出頭,吐了一盞又一盞漩渦。不遠處的李吉好像很害怕,一個浪頭迎麵拍來,把她的星槎打翻了,她掉進水中,慌亂大叫,不停撲騰;蘇鐵一見,立刻丟開槳,起身脫掉狩衣。他正要往水裏跳,卻見金梟迅疾俯衝下來,敏捷地從水中拎起李吉,把她救回了星槎。
李吉渾身濕透,驚魂未定。蘇鐵光是顧著她去了,一不留神,自己的槳也掉在了水中,漂遠了。他小心地趴在星槎的邊舷,欠著身子去撈,隻見金梟掠過水麵,抓起槳,送回蘇鐵手裏,金梟說:“你很勇敢,我為你驕傲。真的。”
有那麼一瞬間,蘇鐵真希望是母親在對他說:“我為你驕傲。”這句話他等了很久,但一直到獵遊訓,這場童年告別式,他也沒能等到。
金梟又飛高了,聲音在空中盤旋,“回頭看一眼吧,逝去的每一滴水,每一朵浪花兒,都是你的童年。”蘇鐵小心翼翼地橫了槳,控製著星槎的平衡,轉身回望——
絳河清澈見底,碎浪如珍珠,濺起的每一滴都是一幕發光的回憶——第一次下地走路,第一次哭。第一次母親幫自己脫毛衣——水滴中,蘇鐵看見年幼的自己正舉著手,整個腦袋卡在衣領那兒,脫不下來,那一幕滑稽至極,母親在笑。
水滴迅速變小,也許因為有淚,也許隻是絳河水霧太濃,很快,蘇鐵就完全看不清往日點滴了。
4
往前漂一段,絳河就消失一段。所有的夥伴們從不同的絳河漂來,彙入更寬闊的逝湍。眼前的水流平緩下來,一艘艘星槎穿雲鑽霧,順著逝湍,終於抵達了寬廣的銀河。
四下突然黑暗了,隻剩星雲熠熠,如一條鑽石絨毯,微微流動著。所有孩子都被眼前的景象震得鴉雀無聲,紛紛停下槳,靜靜漂著,生怕發出一絲聲響。
仿佛過了很久,在銀河的盡頭,水流靜止了。四下是無邊的瀛涯,散落著一座座心嶼;所有的星槎漸漸分散,夥伴們漂向各自的心嶼;蘇鐵也靠岸了。
阿爾法已經從金梟又化為人形,站在心嶼岸邊,耐心地看著蘇鐵把星槎係好,上岸。阿爾法的樣子看上去更像母親了。一千個人心中就有一千個阿爾法,蘇鐵不知道李吉所看見的阿爾法會是什麼樣子,好像他們還從未討論過這個問題,大家好像都輕易默認別人所見所想都和自己的一樣。
遠看心嶼極小,上岸後,隨著蘇鐵的腳步,心嶼不斷擴大,不斷延伸。眼前滿山青霧,萬木幽陰。曲路如詩,幽咽入林;蘇鐵與阿爾法一前一後,輕輕撥開兩旁的茂盛枝葉,往前走;露水冰涼,濕了蘇鐵的手。
“我早就猜到你的心嶼應該是一座森林。”阿爾法的語氣,優雅而得意。
“怎麼,有人不是嗎?”
“當然不一樣。有的人,心嶼是荒原。有的人是冰川,有的人是城市、莊園……甚至監獄。心嶼暗示了每個人不同的內心,各式各樣都有。心嶼是一個人的精神舒適區。”
蘇鐵想起母親曾經帶他去過的那個夢境。難道,“霜堂”就是母親的心嶼嗎?他回味著母親常說的,“小時候我做夢都想彈琴”,將這兩者聯係到了一起。
走了一段,忽然層雲障目,一道軟梯,升入雲端;蘇鐵爬一寸,梯子就長一寸,好不容易到了盡頭,忽然開闊,是一片林中空地。陽光穿林而下,光縷如箭,照射著一口井。
井口砌著冷玉,蘇鐵趴上去,感覺冰涼透骨;往下一窺,清如露,冽如酒,散發著一種……佛手柑與紫蘇葉混合的味道,也許還帶了一點點樟木與麝香。蘇鐵像小狗一樣拚命地聞嗅著。“這井水的氣息就像你的氣質。”阿爾法解釋道:“這個世界上,每人都有這樣一口魂井。井中之水,是他一生閱曆記憶。一分一秒,一點一滴彙集而成的。井水濁深,則意味著一生坎坷詭譎;井水清淺,一生平順短暫,天真無憂。第一個來井邊飲水的生靈,就是你的夢伴。”
正說著,魂井周圍的林中空地赫然幻化為一座花園,草木花朵著了魔一般迅速繁衍,一層,又一層,再一層,環形疊生。
蘇鐵跑向花園的最外層:隻見一道高高的常春藤籬笆,像一堵綠色的圍牆,呈半圓形合攏,隻留下一道銀色的,浮雕精美的門扉;哢的一聲,鎖上了。
阿爾法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跟了上來,就站在蘇鐵身後,說:“別人即使登上你的心嶼,也隻能流連在道綠牆外。這是你內心的鎧甲。唯獨你信任的,不設防線的人,才有機會靠近你的心底世界。”
“魂井被人看見,會很危險嗎?”蘇鐵問。
“這個……你長大後就知道了。”
“你怎麼口氣跟我媽媽一樣。”蘇鐵抱怨道。
“你要原諒你母親。她不是故意和你對立的,她隻是完全忘記了她也年輕過,忘了她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有這些心思,這些感覺。年少的心性和體驗,隨著她的年紀,都淡了,消失了。
“而人一旦心淡,她的心嶼、夢伴……都會消失。這一切對很多成年人來說就隻是一個夢,醒來就忘了。”
“之後呢?”蘇鐵問。
“之後他們會徹底變老,會死去。心嶼會沉沒,在瀛涯形成一個個漩渦。魂井深埋在漩渦下,被井蓋封存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