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世上的每一尊墓碑,都對應一口魂井。你不覺得墓碑很像一隻鑰匙嗎?它可以插入魂井之蓋的鎖孔。打開之後,你可以從井水中,看見那個人的一生。”

此時,隻聽密林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一道白色的影子閃過葉叢。蘇鐵一驚,懸著一腳,仔細一瞧,一匹全身冰白的獨角翼馬正朝綠牆靠近,雙翅半展開著,碰觸灌木枝葉,發出聲響。

獨角翼馬走到銀色門扉前,抬起前蹄,輕敲三下,銀扉緩緩打開。翼馬徑直走向魂井,低頭飲水。

蘇鐵看呆了:“這就是我的夢伴了?”

阿爾法點頭,“去吧。”

此時,一隻黑白森鶯,趁著銀色門扉還未合攏,靈巧地鑽了進來,忽高忽低,朝魂井飛來。翼馬聽見響動,受驚一般,一躍而起,揚著前蹄,翅膀像箭羽一樣刺開,憤怒地驅逐森鶯。翼馬嘶鳴,森鶯閃躲,它們在魂井邊爭鬥起來,直到森鶯飛離整座花園,消失在半空,翼馬才消停,打著鼻嗤,收攏翅膀。

森鶯是誰的夢伴?!翼馬為什麼這麼憤怒?蘇鐵不解。

阿爾法說:“能來到你心嶼上的,都是你生活中親近的、認識的人。森鶯也是某人的夢伴,那人心裏必然有你。”

蘇鐵立刻努力回想身邊的朋友們——誰會是森鶯的主人呢?

阿爾法繼續說:“那個人分明渴望了解你,接近你,但被你的潛意識拚命抵抗、排斥。不過這也不奇怪,所謂‘心裏有你’,不見得都是愛你的人;憎你,怨你的人也會有,甚至更多。”

“不可能是李吉。”蘇鐵暗自想著,但除了李吉,也想不到生活中還有什麼“親近”的人了。蘇鐵正思索著,一回頭,赫然撞見一頭巨獸——那巨獸瞬間迅速膨脹,鼻孔變得比蘇鐵的頭還大,胡須抖動著,噴出的熱氣像瀑布一樣砸下來。蘇鐵木僵了,恐懼令他全身血液以噴湧的狀態凝凍了,連叫都叫不出來;他雙腿發軟,跌坐下去。翼馬瞬間消失,仿佛被魂井一口吞沒那樣,不見了。

一陣腎上腺素噴湧,令蘇鐵不由自主地發抖。他雙手往後撐住身體,別開臉,不想麵對自己被活吞的那一幕,突然,餘光中,他看見了什麼。

弓箭。

盾劍。

匕首。

長棍。

四套武器突然出現在了右手邊。蘇鐵發著抖,腦子裏一片空白,恨不得把武器全都抓在手裏,越慌越抓不著;來不及了,巨獸像一座危樓一樣撲下來,蘇鐵順手操起長棍,橫在眼前,徒勞地擋著,眼睛一閉……

某種衝擊力仿佛穿透了他。

一切仿佛靜止;過了一會兒,蘇鐵隻覺得冷汗從眼皮上滴下來,癢癢的;是已經被吞噬了嗎?他勉強睜開眼睛,從指縫間膽戰心驚地偷窺——什麼也沒有。

阿爾法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原來你是尺八人格。”

尺八?蘇鐵定睛一看,才發現手裏的長棍,是竹製的,約一臂長,有孔,像簫。

阿爾法說,弓箭性格的人遠遠認定目標,一路主動追擊。這樣的人雖然厲害,但缺少防禦能力。隻可進,不能退。當然,也有使用暗箭傷人的卑鄙者。

盾劍性格的人:為人處世有攻有守,但凡遇到衝突,會采取各種博弈,擋,殺,進,退,來來回回,不到分曉不罷休。

匕首性格的話,深藏不露,沉穩低調,隻要不逼到絕境,不會輕易出手;一旦出手,一招斃命;當然,若心術不正,匕首性格的家夥也會背地裏捅刀子。

尺八性格的話,比如你……比較複雜。尺八本身是樂器,聲音蒼寥動人;尺八人格傾向於容讓,諒解,以柔克剛,將矛盾融解於未然;這樣的人很少與人發生爭執;但是忍讓,往往會被誤解為軟弱。所以……遭到欺淩,也難免。尺八人格一旦忍無可忍,會以棍反擊,但不會置人於死地。因為他們始終於心不忍。

“我的武器是樂器?!我豈不是肯定會被人殺死?”

“尺八的防禦在於‘避’,吹一聲遁形調,便可以隱身。無論誰都再也看不見你,再厲害的攻擊都無處下手。”

蘇鐵這才稍微找回一點心理平衡,但他驚魂未定,雙腿還是不受控製一樣發抖。阿爾法蹲下來,伸手,拉他站起來,說:“從來沒有永勝的攻擊;也沒有不敗的防禦。你的忍讓,難免被看成軟弱;你的逃遁,也常常被人嘲笑。”

蘇鐵不高興了:“心嶼有這麼凶險嗎?”

阿爾法說:“那個巨獸不過是你自己的內心而已。”說完,阿爾法挑了挑眉梢,側身一讓開,蘇鐵嚇得立刻抬胳膊遮臉——然後聽見一陣笑聲。

阿爾法在笑。蘇鐵這才挪開胳膊,看見一隻蕉鹿。

是李吉的夢伴嗎?蕉鹿淺踏輕蹄,看上去快活而羞澀。再抬頭的時刻,它竟然衝蘇鐵露出笑容。

蘇鐵從來沒見過會笑的鹿。他走近,摸了摸蕉鹿的額頭。蕉鹿的眼睛太亮了,像黑曜石。蘇鐵定了定神,跟著蕉鹿朝岸邊走,發現不遠處有一個池塘;正噴出水花,一隻果鯨越出水麵,露出小巧的背鰭,又紮回去了。

果鯨!蘇鐵大叫著,他還從來沒見過真正的果鯨——那樣子像大海中的虎鯨,黑白流線型,漂亮極了;最可愛的是,果鯨隻有一個冬瓜那麼大,完全是虎鯨的迷你版;看上去溫順極了,小巧得像玩具,毫無虎鯨的殺氣。

這又是誰的夢伴?!蘇鐵拚命猜測著,毫無結果。這時,果鯨沉到水底去了,池麵恢複平靜。

“旁邊那座心嶼是誰的?”蘇鐵問,“我想去看看。”

“可以,但別忘了帶上你的尺八。”阿爾法說完,幻化為金梟,朝星槎停泊的碼頭飛去。

5

蘇鐵把尺八插在背後,像背著一把劍。他劃著星槎,前往最近的一座心嶼。航至中途,他被一處巨型漩渦困住了,即使怎麼拚命地劃也被卷入。

“這裏原本是你母親的心嶼,已經沉沒了,形成漩渦。”金梟在他頭頂盤旋著,告訴他。

“那魂井呢?”

“應該還在水底。想去看嗎?”

“當然不想了!”

“井水都是你母親的記憶,真的不想了解?”

“我為什麼要去了解她!?她有了解我嗎?”蘇鐵煩躁起來,隻想快點繞過去,但越急越不得要領:“……該死,到底要怎麼劃才能逃開這個該死的漩渦……阿爾法,你就不能幫我——”蘇鐵急躁地摔打著槳。

“好吧,等你有天改變主意了,可以自己潛下去看看。”金梟說著,從空中飄降而下,翅膀鏟過水麵,輕鬆地將蘇鐵托了起來,飛離了漩渦。

蘇鐵騎在金梟的翅膀上,匍匐著,耳邊隻有風聲,呼呼地,滑翔的靜止感太美妙了,他真想永遠待在這雙翼上。

從空中看,瀛涯無邊無際,散落著幾艘星槎,渺小得仿佛是靜止的;蘇鐵眺望著,希望看見李吉在哪兒。“能帶我去李吉的心嶼嗎?”蘇鐵俯身,問金梟。

金梟說,“你得先去星峰。”

風太大了,蘇鐵完全沒聽清;而金梟也沒重複,隻是不斷飄降。低空處,蘇鐵看見了李吉,她在瀛涯水麵,奮力劃著星槎。蘇鐵激動地大叫李吉的名字,到了低處,兩人目光相遇時,金梟一個俯衝,貼近了水麵,一個翻身,蘇鐵幾乎是從翅膀上滑了下來,他敏捷地跳了下去,掉進星槎裏,船身激烈地晃蕩著——那瞬間,蘇鐵想起斷崖,想起那些孤獨的傍晚,一次次練習跳下去,直到再沒有猶豫,也沒了恐懼。他想起母親。

李吉的喊聲打斷了他:“來不及了,快!天要亮了。”

“怎麼了?”

“奧德賽號就停泊在星峰下,日出就要起航了!”

“為什麼沒人告訴我?”

“你現在知道了呀!快!到我的船上來!!一起劃,快一些!”

蘇鐵抓過槳,奮力劃,每一下都剖開深深的水痕。近了,他才發現李吉的背上背著弓箭,弓柄上雕刻著的蕉鹿紋飾。李吉難道是弓箭性格?蘇鐵疑惑著,目光攀向天空:隻見參星北鬥正在迅疾移動,軌跡快得幾乎拉成線,時間仿佛擁有了加速度一般,越來越快;

而瀛涯如一片水做的荒原,綿延無盡,顯得他們很慢。

巨雲散盡,蘇鐵望見不遠處一座尖峰,及星觸月,通體金色。那就是星峰了吧,他想。“我們還來得及嗎?”蘇鐵問。

李吉根本沒回頭,隻叫著:“快劃!”

天際線正在發亮。太陽正從海平麵躍起,噴薄欲出;一瞬間,光芒如陣雨一樣傾瀉而來,叫他們幾乎睜不開眼睛。近了,近了,李吉累得力竭,手臂用力過猛,不停發抖,蘇鐵幾乎已經抽筋了。

到了。終於到了:眼前是金色的港口,壯麗的奧德賽號巨艦,就停泊在晨曦中,正發出起航的鳴笛。那聲音像某種遠古巨獸的呼喚。

李吉興奮極了,迫不及待地挎起弓箭,拉上蘇鐵,朝奧德賽號巨艦奔去。

無數星槎還在紛紛趕來,陌生的夥伴們,有的落後太遠……他們已經來不及了。蘇鐵登上艦橋的時候,看見極少幾個身影已經攀登到了星峰之頂,登上了聯合號。聯合號腹部的艙門閉合,緩緩起飛,巨型機翼幾乎削過峰頂。“原來他們就是那些能登上聯合號的天才。”蘇鐵遠遠望著那遙不可及的金色巔峰,被李吉拉上了艦橋。

艦長非常年輕,笑容爽朗,他親自站在登艦口,迎接這最後兩個上艦的孩子。艦橋抽離了岸口,岸上還有一些夥伴們,大汗淋漓,喘著粗氣,他們隻差一寸就能登上奧德賽號了。隻差一寸。那一寸的距離,令岸口上那幾個夥伴失望得痛哭流涕;而差一公裏遠的,反而倒沒那麼遺憾,他們已經放棄劃槳,任星槎隨意漂在瀛涯上,揮著手,吹著口哨,朝奧德賽號揮手告別。

然而,就在李吉跨進艙門的那一刻,蘇鐵突然鬆開了她的手。

李吉回頭,瞠目結舌——蘇鐵深吸一口氣,然後,像跳下斷崖一般,毫不猶豫地,跳下了艦橋。

李吉嘶喊著蘇鐵的名字,整個人被艦長死死拉住。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艦長喊著,抱著李吉,阻止她跟著跳下去;李吉什麼也聽不清,什麼也看不清了,是自己哭了嗎?李吉眼睜睜看著,蘇鐵像一顆石頭,墜入幽藍的海。

等蘇鐵重新浮出水麵的時候,艦橋早已收回了。奧德賽號如一座黑色冰山,漂離港口。甲板上揮舞著的道別的手,已經消失不見。李吉消失為一粒黑點。天空中,聯合號也起航了,巨翼滑過山巔,飛向遠處。天亮了,太陽已經蹦出海平麵,光焰熒煌。

蘇鐵仰麵漂浮著,身體隨著海浪搖蕩。他感覺自己像一滴水,被鑲嵌在海麵,仰看巍峨的一切,感到無限弱小。

6

翌日清晨,蘇鐵醒得很早。鬧鍾沒有響,還沒到起床時間。夢境正在迅速退潮,細節如散沙一般崩塌著,一切都在模糊著,消逝著。

眼機一陣輕微的蜂鳴,蘇鐵模模糊糊地抓過來,剛剛戴上,李吉的來電隨著她的虛擬形象躍入視野,劈頭蓋臉就問:“為什麼臨到頭改變主意!為什麼寧願去象牙塔也不肯跟我一起?”

蘇鐵緩了好一陣,才確認昨晚的獵遊訓已經發生了,他的選擇已經做出了。他好像自言自語一般,回答李吉,“從小,我的母親就說——”

“——我才不管她說什麼!你就說你!為什麼明明都上了艦橋,還要跳下去!”

“——從小,我母親就說我是個廢物。我連琴都練不好,能進象牙塔就不錯了。”

“這算什麼理由?!”

“我比不上你們。我去了奧德賽號,也會被淘汰掉的。”

“你在胡說什麼?!你怎麼這麼不相信自己?!”李吉氣急敗壞。

蘇鐵切斷了通話,摘下眼機。他本能地想回避一切爭吵,他當然不能,也不想把真正的原因告訴李吉——“如果我和你一起去了奧德賽號,母親會永遠拿我和你比。可我比不過你——你有好幾對父母爭著愛你,賞你的畫,聽你唱歌,人人都愛看你笑;連我母親都更喜歡你。而你還能這家不開心就換到另外一家……你永遠不知道我多嫉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