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吉失神地跌坐在沙發上,而門突然被撞開,嚇了她一跳。孢子們一塊兒衝進來把她摁在床上,嬉鬧起來:“你去了奧德賽號是嗎?”“是奧德賽號嗎?”“該不會是聯合號吧!”“快說快說!”
“是奧德賽號了啦!”李吉不耐煩地捂著枕頭,好像一點兒也不為此高興。
哥哥姐姐擊掌,而弟弟則垂頭喪氣,百般不願地用眼球操作刷了二十萊克,一半給了哥哥一半給了姐姐。
“你們居然拿我這事兒打賭?你居然還賭我去不了?”李吉推了弟弟一把。
“你那麼笨……誰想得到啊……”弟弟撇了撇嘴,轉身走掉了。姐姐摸了摸李吉的頭,說,“得了,就是個玩笑而已。後天我們就要返回奧德賽號了,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
“你們先走吧,我還要去和媽媽C道別。”李吉還沉浸在蘇鐵跳下艦橋的困惑中,心情不好。
“隨你吧,有什麼事兒記得來找我們,不懂的多問問,當然,沒事兒最好。記得帶上你的——”哥哥的下巴朝著桌上揚了揚:不知什麼時候,一疊狩衣已經整整齊齊地放在那兒,上麵還壓著那套弓箭。
哥哥一笑,手臂一伸——李吉還以為他要拍自己腦袋,趕緊一縮——但哥哥伸手隻是搭姐姐的後頸,倆人勾肩搭背地走了。
看上去真像……像……“天啊,我怎麼會這麼想……”李吉收回目光,門應聲關上。
7
鬧鍾響了。蘇鐵關掉,躺著發呆。母親在隔壁高聲喊他起床,他還是躺著不動,不想,也不能動。他盯著門鎖,默默倒數著——五,四,三,二,一。
不出所料地,母親徑直打開了門。他的房間門是不被允許鎖住的。
“你怎麼還不起床?”母親嘩的一聲猛拉開窗簾,掀開他的被子。陽光突然湧入房間,他感覺刺眼,好像得到了一個可以流淚的正當借口似的,眼睛立刻潮濕起來。李吉已經遠航了嗎?她還會回來嗎?
自己的選擇對嗎……蘇鐵胡思亂想著,而母親的背影凝固了,仿佛她看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
一件飛棹狩衣整整齊地疊著,上麵壓著一隻尺八,像未拆的禮物,端靜地擺放在書桌上。
母親小心地,滿懷期待地,一點點拎起那件狩衣,抖開——胸口繡著“象牙塔”的符號。
一瞬間母親的表情跌落了,顯得很失望。“我就知道。”母親轉過頭,那眼神帶著質問,叫蘇鐵感到害怕。有那麼一刻他隻是特別,特別想問,媽媽你到底愛我嗎?你有沒有為我驕傲過?
但他問不出口。眼淚代替他問不出口的話,不知不覺流了出來。
“怎麼了又?哭什麼?”
“我做了噩夢。”蘇鐵胡亂敷衍著。他真希望一切真的是噩夢。母親舉起手,沿著肩線拎起那件飛棹狩衣,端詳著上麵的花紋,端詳著那隻象牙塔的符號。她知道一個孩子如果心智早熟,那他將提前參加獵遊訓,但沒想到早了這麼多。她還沒來得及……
“如果再隔一兩年,再給一點時間,或者再逼他一把,他會更優秀,那樣他就能登上奧德賽號……甚至聯合號了。他本來可以的……”母親暗暗想著,心情複雜,好像不是孩子失敗而是自己失敗了。她舉著狩衣的雙手緩緩滑落,收回,垂落在雙膝上。
從母親無力的雙手,蘇鐵再次看到了一種失望。他難受極了。
8
那天照例是起床,喝水,鍛煉,早餐,雷打不動的程序。母親往他的盤子裏多放了一個雞蛋,問道:“想好了麼,去象牙塔學什麼?”
“法律。”
“不行。”
“那就醫學,我喜歡認知神經學。”
“你現實點兒行不行?你看看別人選的都是什麼?音樂、繪畫、表演,最起碼也要學個寫作、設計之類的吧?!”
蘇鐵沉默了。
見他又悶頭不吭聲,母親忍不住急了起來:“你怎麼不好好看看你自己?長成這樣,做模特是沒戲了;體育也不行。演員也不可能;嗓子不好,彈琴也不喜歡……我都替你想過了,你就學時尚設計吧,退一萬步,做個造型師,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出路了。”
“我不喜歡。”
“由不得你喜不喜歡!”母親大喝一聲,“我真沒法相信,我每一分萊克,每一份精力都花在了你身上,辛辛苦苦培養你,你怎麼這麼不爭氣?”
蘇鐵艱難、危險地沉默著。他切著雞蛋,越切越碎,刀刃在瓷器上發出刺耳的,令人起雞皮疙瘩的聲音。
客廳裏,電屏上正播放著一台談話節目。他側過頭,看著畫麵上,三位貌似專家的嘉賓正在激烈辯論著——
——不,你們擔心的大量失業等等都是膚淺的。一些“職位”會消失,但行業不會消失,隻會變得更豐富,更多元,也創造更新更多的職業機會。
——是的,我也認為AI帶來的是進步而不是恐慌。拜托,人們最早看到蒸汽火車的時候還以為是魔鬼呢。而且我們身邊的行業,教師,造型師,廚師,心理治療師……這些與審美、娛樂、創造性、人際訴求的行業一直無法被替代。
——因為人說到底,還是需要人的。實實在在的,個性化的,肌膚對肌膚,聲音對聲音,憤怒對憤怒,愛對愛。
——但是我隻用給你看一組數據就可以了,去年失業率突破20%……
——可同時經濟增長的速度並沒有減緩,福利與生活質量反而提高,這也是實實在在有數據的。
——二位可以看到,這還有一項雙盲隨機測驗,結果表明,與一個智能情趣機器人親熱的感官體驗始終比不過與真人;而機器人炒的菜,確實比不過一個哪怕是文盲的廚子……
母親關掉了電屏。房間裏突然安靜下來,那安靜顯得巨大,堅實。“如果你不聽我的,你就隻有像他們說的這樣,去當廚子,去——”
“——廚師有什麼不好了?!你不也做清潔工,做得好好的?”蘇鐵抬起頭。這是他頭一次,用這麼堅定的語氣,質疑著母親。因為史無前例,母親被震住了。但她很快恢複鎮定。她揚手打了蘇鐵一個耳光,並且再次重申:“我天天給你吃的穿的給你洗衣服洗襪子守著你練琴,辛辛苦苦,結果你呢?你看看人家李吉?人家從來不要人盯著,逼著,輕輕鬆鬆就去了奧德賽號!而你呢?”
“而我,從來沒說過,你看人家李吉的父母呢。”
母親突然啞口無言。她愣在那兒,看著蘇鐵離開餐桌,回到自己的房間。
蘇鐵關上門,背靠門板,軟軟地滑下來,跌坐在地上。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直到門背後響起了收拾碗筷的聲音。接著是換鞋的聲音。開門的聲音。母親走了。房間裏安靜下來。書桌上的一盞攝像頭正在工作中,閃著一星紅光。一秒一次,閃得他心煩。
蘇鐵朝攝像頭用力扔去一件帽衫,把它罩住了。他什麼也不想做,無聊之中,動了幾下手指,在眼機投影的虛擬屏幕上點擊進入李吉的星曆。
9
畫麵上是奧德賽號的巨型甲板。四周都是海,無邊無際的浪濤,喧嘩又寂靜。天地之間橫貫著一道霞。入學儀式已經結束了,大家都鬆開了原本穿戴得非常正式的狩衣,放鬆下來。甲板上正在進行著狂歡,大家互相介紹自己,與新同學交朋友。李吉也在其中。她站在甲板邊上,山吹狩衣被海風撩起,美極了。
“如果自己當時沒有從艦橋上跳下去,如果自己也去了奧德賽號……如果自己也在現場……”蘇鐵不得不立刻停止想象。他為李吉高興,但又難過極了。雖然不知道該聊點兒什麼,但他還是撥通了李吉的星號。
“嘿,看見你了。你們的入學儀式結束了嗎?喜歡新環境嗎?”
“還不錯。你呢?你什麼時候去象牙塔報到?”李吉那邊聽上去很吵,背後都是同學們跳舞的身影,興奮過度,時不時有人把她撞來撞去的,畫麵抖動得厲害。
“快了,下周就去。”蘇鐵回答。
“好啊,別忘了給我看看象牙塔是什麼樣子。多交點朋友啊,多笑笑。”李吉像灌酒似的,仰著脖子將一杯西柚汁一飲而盡,“嘿,別忘了,你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到哪兒都是。”說完,李吉把眼機的兩隻腿掰至無人機模式,用力拋向空中。
眼機在半空中懸停,前端攝像頭打開了。“來,陪我一起過完這天吧,這可是我入學第一天呢。”她說。
蘇鐵趕緊起身,從抽屜裏翻出VR裝具,戴上,點擊“主觀視角現場模式”,與李吉的眼機無人機狀態連接。一瞬間,蘇鐵在VR視野中,真真切切地來到了奧德賽號開學儀式的現場——
天空中如同發生了火災,熾熱的晚霞耀焰,把李吉的背影,連同壯麗的奧德賽號,完全吞沒了。太陽已經墜入海平線,海麵被霞光染成一片暗金色的絨毯,遠處星搖月漾,依稀可見。
蘇鐵通過無人機傳輸的主觀視角,在半空中俯瞰著奧德賽號——甲板上,列炬如晝,地上布滿了文字的光影,一句話用全世界所有的語言重複幻現著:
知你所不知
奧德賽號是沿著河流、洋流,終年環遊四海的海上學校,靠岸的港口遍布世界各地。奧德賽號的學生都叫自己“水手”,他們的跨列站姿器宇不凡,每一雙瞳孔都燃燒著勇氣,精神麵貌與象牙塔的學生有著天壤之別。奧德賽號不以GPA為考核標準,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導師,自由選擇有興趣的學科,小組討論,自學為主,畢業論文、畢業設計是否合格由導師來決定。
甲板就是他們的操場,大海就是他們的遊泳池。而水手們學習的,不是知識本身,而是“求知”的能力。他們遊曆於陸地與天空之間,是最有好奇心,最具探險精神的群體。
水手們有著天然優勢升入聯合號——那是以“宇宙精神”為宗旨的空中教育係統,接納的學生人數極少。聯合號終年飛行,從雲層開始,經過漫長的星際旅途,抵達銀河中心。畢業儀式也是在那兒舉行。
那不是自己的命運。不是自己的生活。蘇鐵猛地摘下VR頭盔。
一瞬間,他又回到了這個真真實實的小房間裏。他還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著門板。沒有大海,沒有落日,沒有奧德賽號。在強烈的反差下,蘇鐵得以頭一次仔仔細細環視自己的房間。
他憎惡這兒,但一想到他將永遠地離開這個房間,去象牙塔報到,開始新的生活,他又有一絲不舍。他將VR頭盔放回抽屜的時候,又看到了藏在書櫃角落的那個盒子,打開,仿佛是一枚勳章般的,監護人執照芯片。
他摘下芯片,再次,也是最後一次用眼機讀取了“執照年審”文件夾。
畫麵上,母親端坐在椅子上,接受係統的回訪。她的語速很慢,充滿了猶豫,間或一陣沉默,看上去像畫麵死機卡屏了似的。
您認為您作為一個前喻型單親家庭監護人,盡責了嗎?
盡責了。
您認為迄今為止,您的撫養成功嗎?
我不知道……是不是成功。我隻是覺得,我盡力了。
我們核對了您的子女對您的評價。對您的評價呈兩極分化,有的日子滿分,但有的日子為負分。我們核對了您子女的對應星曆記錄,發現滿分的情況都是在您的監督下打分的;而他自己在匿名狀態下的評分,則很低。對此您有什麼解釋嗎?
……我知道他現在也許很恨我……但他將來一定會感謝我的……這就夠了。他會比那些並喻型、後喻型的個體都更優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