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入學的第一天,蘇鐵將狩衣穿戴整齊,和所有的新生一起,站在象牙塔塔基底座前聆聽訓導。
每個人都抬頭仰望:塔身高得超出了視野,建築曲線像長頸龍的脖子一樣,朝天空收縮。常春藤纏繞在低處的塔身外牆上,油亮亮的,仿佛綠漆。入口大廳的天花板上,也布滿了文字的光影。同一句話以全世界所有的語言顯現著:
知你所應知
訓導廣播的最後一個尾音結束的時候,大廳四個角落已經出現了四位係長,在他們的指揮下,方陣裂變為四個小方塊,每個小方塊又自覺排成隊,從四個角落散去。
每個角落分別有四扇半環形的門;每個門上都有幾雙機械臂。
蘇鐵看見:排在他前麵的孩子經過了第一扇弧形的門,一雙機械臂對他的左右耳後部位進行了消毒;他依次跨入第二扇門,接受了局部麻醉;他跨入第三扇門,停留得久一些,機械臂先固定了他的頭部,短暫的掃描過後,在耳後部位鑽了小孔,植入了磁性液化製劑;接著是最後一扇門,機械臂對鑽孔處再次消毒,止血,出來的時候,已經敷上了一塊小指甲蓋那麼大,約0.5厘米厚度的白色貼片。
就像古代電影裏孩子們打預防針那樣,一切都是流水線操作的。
大廳裏安靜極了,排在蘇鐵前麵的孩子不聲不響,乖乖依次經過那四扇門。輪到蘇鐵的時候,他感覺恐慌,不知道這是幹嗎;他舉起手,大聲地:“請問——”
除了鑽頭發出的細微噪音,整個大廳裏就隻有蘇鐵一人的聲音;係長用豎起的食指放在嘴上,阻止他發問,朝他走來。
蘇鐵不自覺地壓低聲音,“請問,這是做什麼的?”
係長摸了摸他的頭,慈愛地說:“別怕,這都是標準程序,向你前麵的孩子學習,他們都很勇敢,你也是,對不對?”
就這樣,還沒等他來得及反應,或反對,蘇鐵也就依次經過了那四扇門,耳後被鑽了小孔。的確不疼,隻是他有一種很不踏實的擔心。經過四扇門之後,耳後貼著白色小片的孩子們紛紛四散,各自去不同的係報到。
蘇鐵追上前麵的一個陌生同學,問:“你知道這是做什麼的嗎?”
他搖頭。
“那你為什麼接受?”
“因為前麵的同學也這樣做了啊,”那同學白了他一眼,“你問我幹嗎,你不也跟著做了嗎?”
蘇鐵不甘心,他繼續往前跑,盯上了之前第一個接受這手術的同學,“請稍等,同學,同學?請等一下——”他把手搭在那個女孩子的肩上,“請問,你知道這個手術是做什麼的嗎?”
她搖頭。
“那你為什麼連問都不問就接受了?你不害怕嗎?”
“係長昨天就跟我談過了,說我明天散場的時候排第一,給大家做表率,一定要勇敢。”
看著她離開的背影,蘇鐵心想,“牧羊人隻需要管住了頭羊,就管住了整個羊群。”
2
蘇鐵心事重重地去190層報到。耳後的麻醉部位不疼,但有些發脹,感覺有異物植入,而且耳朵好像沒有了似的。他老是忍不住想去摸,但又怕感染什麼的,努力控製自己別碰。
188—230層是象牙塔的最低年級。在L區法律係,係長掃描了他的指紋、虹膜,說:“你走錯了,這兒沒有你。”
“不可能,這是我從小的誌願。西方法哲學方向,你再看看?”
“你已經選了時尚係,造型專業。左拐,直走,然後跟著指引,到F區報到。”
蘇鐵感覺被悶了一棍子。什麼時候選的?母親嗎?他竟然不知道?他呆在原地,僵持著,不肯走。“你是前喻……型……個體?”係長一邊問蘇鐵,一邊再次核對了身份信息,抬起頭確鑿地說,“那就沒錯了。前喻型個體的專業經常都是被監護人選定的,誰讓你是前喻型個體。”他語氣略帶嘲諷。
蘇鐵徹底呆住了。排他後麵的新生不耐煩地“嘖”了一下。係長的目光越過蘇鐵的肩膀,“下一位。請上前。”
後麵同學伸出手臂,把蘇鐵撥到了一邊。他被迫讓開了。先讓了一步,然後就讓得更遠。他像個透明人,站在隊伍一邊。
好在法律係是冷門,隊伍很短。一會兒,報到新生的身份信息就錄完了。係長正要走,蘇鐵再次上前,問:“我可以更正一下誌願,轉入這個係嗎?”
“走程序吧,表格在網上有,自己去查。申請,審批,結果不保證;但程序的第一步是,你要有學籍,才能申請轉係。”
“那我可以旁聽嗎。”
“可以是可以,但你拿不到學位。”係長又看了看蘇鐵的資料,“我就不明白,別人擠破頭都進不了時尚係,你為什麼不去?”
“你的意思,僅僅就因為別人擠破頭要去時尚係,我就該去?”
係長不做聲,隻是聳聳肩。
3
走到F區報到的時候,蘇鐵再次感覺自己來錯了地方:眼前幾乎變成一座迷幻森林,一天一地都是人:高高矮矮、形形色色的新生,五彩斑斕,奇形怪狀。狩衣已經脫下了,一個個穿得很潮很酷,氣場強大,至少裝作如此。
每個人看到蘇鐵,都像看外星人一樣,仿佛從未見過穿得規規矩矩,周周正正,黑發,襯衣,筒褲,皮鞋的家夥。
竊笑聲四起。
時尚係的係長倒沒說什麼,錄入了蘇鐵的星號,身份信息,然後便有一份表格發送到了他的作業平板上。
係長交代:“這是隱私,自己回去填寫,頁末點擊提交即可。”
蘇鐵拿來一看:
新生個性化調查表
填表要求:如實根據棱鏡儀式、成長演變來填寫,可匿名。
[img alt=\"picture\" src=\"images\/105240497157.jpg\"\/]
回到寢室,蘇鐵在表格的第一頁就卡住了,好多項根本就填不出來。他滑向第二頁,關於性格、心理、信仰……表格越來越長,蘇鐵看得直冒汗,心想:如果我對自己都是一無所知的,那……我到底……能知道什麼?其他人怎麼填表的?隻有我一個人對自己一無所知嗎?
蘇鐵本想回到夢境,查閱一下棱鏡儀式的記憶,或者問一問阿爾法——但根本就無法入睡。
開學第一天就這麼稀裏糊塗結束了,他失眠的時候想起該給李吉打個電話什麼的,撥出去,無人接聽。從星曆的公領域事件直播中,蘇鐵看見李吉正在上課。奧德賽號已經航行到很遠的時區去了。
4
第二天一早有課。蘇鐵因為失眠而晚起,差點遲到,是最後一個進教室的。其他同學都在自己的機位上坐好了。蘇鐵縮著身子,朝最後一排角落擠進去。
導師一身西裝,正在說:“……昨天的調查表,除了少數幾份未提交,其他都收到了。我們係的色彩非常多元,而且是最鮮豔的一屆。”
蘇鐵暗想:難道……其他人都填完了?他們都這麼了解自己?!
導師將電極頭分發給每個同學。一邊發放,一邊說:“在象牙塔,教育的任務就是技能、知識的‘學習’。當然,看書聽課這種方式太低效了,我們采用的學習方式是將知識數據進行再編碼,變成大腦神經元可接受的電信號,再配合一定頻率的反遺忘機製刺激,加以實戰訓練不斷重複,最終將知識的神經元連接在大腦中固化,形成記憶。經過考試、測驗,成績合格後,一門課程就算過了。
“在第一年,機器將對你們每個人的大腦進行基模測試,每個人的波長、長短記憶的激活部位都不同,基模建立後,才能‘因材施教’地進行正式的灌輸。
“通識課包括基礎自然科學,基礎人文科學。當然啦,知識的灌輸速度、吸收效率因人而異……到了二年級開始,強度大小可以自行調整。……注意愛護儀器,每次使用完畢後請交上來,值日生負責消毒,整理。”
電極頭一排一排發放下來,到蘇鐵的時候,剛好是最後一副。看上去它長得有點像一副耳機,隻是看上去更精密,也不塞在耳朵裏而已。他小心地,照著導師播放的視頻指引,將“耳機”戴上,一股微小的磁力使得電極頭自動與白色貼片吻合了,他感覺耳蝸產生了一層細微的癢感,放射到整個頭部。
上課鈴響,導師按照一年級教學大綱勾選了知識庫,輸入管理密碼確認,本節課內容顯示在每個人的作業平板上。大家讀、看、聽,並行。白色貼片後麵被植入的生物芯片不斷捕捉腦電磁波,摸索著他大腦的記憶基模。
不一會兒,蘇鐵發現,同桌不停流鼻血,看上去很虛弱,她摘下電極頭,雙手捧著頭,蜷縮著,看上去很痛苦。蘇鐵注意到,全班隻有她一人沒戴眼機。
導師趕過來看了看,說:“蘇鐵,你扶這位同學去醫務室檢查一下吧。”
5
一輛微型救護車出現在教室門口,接他們去醫務室。穿過幾層複雜的走廊,蘇鐵已經被轉暈了。同桌一路都嘀咕著:“早知道這麼難受就不來這兒了。”
“來,請你脫下鞋子,躺到檢測器台麵上。”塔醫問起她的健康史,飲食,作息,都沒發現什麼異常。過了一會兒,檢測顯示在屏幕上。塔醫讀完一係列數據分析,說:“看來是EHS,真罕見,我是頭一次遇到實例。”
蘇鐵問:“什麼EHS?”
“電磁輻射超敏綜合征。21世紀最早被發現,當時十分罕見。患者對Wi-Fi信號啦、微波爐啦什麼的會過敏,一到電磁輻射的環境,就頭痛、耳鳴、流鼻血,渾身不適,嚴重的時候還會暈厥。你產生過敏症狀有多久了?”塔醫問。
“來這兒的時候就開始了。”
“小時候沒有過?”
“小時候我生活的地方沒有這些東西。”
塔醫的表情很吃驚,但他沒多問,隻是點點頭:“這裏的電磁輻射環境對你很不利。好好休息吧,今天我給你開一張病假證明,上傳給紀管部。等你好些了,去跟導師商量一下,最好能安排特殊的教室、寢室。”
同桌躺在醫務室裏休息,蘇鐵正要回去,卻被她強行拉住。“陪陪我。”她的語氣裏帶著某種哀求。
蘇鐵隻好坐下來,還給她倒了一杯水:“你小時候生活在什麼地方?”
“瓦爾登。”
“別逗了,認真問你呢。”
“你不知道?瓦爾登湖紀念公園,世界上最後一片自然綠地。噢對,你不是奧德賽號的。你可能沒去過……”
“你的星號多少?我們加好友吧。”蘇鐵靠近了一點兒,沒想到她指著蘇鐵的眼機,說,“這東西讓我難受,你能拿遠點兒嗎?”
蘇鐵有點抱歉又有點懷疑,“……你真有這麼嚴重麼?你不用眼機嗎?”
“不用。我們一家人從來不用。”她說得理直氣壯,聽上去比宣布“我不用吃飯,不用睡覺”更加不可思議。
蘇鐵驚訝得不知如何接話,隻好尷尬地點點頭:“厲……害。”
6
這個“不用眼機”的同桌叫寧蒙,被蘇鐵列入了“水果”梯隊,昵稱備注為“檸檬”,成為那個蘇鐵一般不會點開,實在無人可以點開的時候就甩出一句“你在嗎?”的頭像。
蘇鐵總覺得,倆人有點惺惺相惜的緣分:一個因為體質、一個因為興趣,都與周圍格格不入——從開學第一天起,蘇鐵就對功課吸收非常吃力,審美能力永遠都“上不了道”,教授一看他的繪畫作業就頭疼,實在是“太直了”“太土了”。教授甚至將蘇鐵納入典型案例證據,寫了論文《審美直覺的習得性研究》,得出的結論是:三維以內的知識、技術都可以用灌輸法迅速形成長期記憶,但審美屬於創造性範疇,天生受神經元連接的基線模式決定,短期電信號灌輸法幾乎不起作用。
一個學期下來,基模摸索的過程已經完成了,其後每一堂課,再也不經過親自讀、寫、聽;教授勾選好大綱內容,係統會根據每個人的腦電特征進行灌輸,每個人安安靜靜,閉目養神,教室中仿佛隻剩下電流聲。
蘇鐵不僅對專業課越來越反感,在課後實踐中,一切關於時尚流派、服裝設計、造型搭配、上妝訓練的內容,都讓他惡心。
作為全係唯一一個人種純黃、性別純藍、性取向純白的個體,蘇鐵像個異類似的,好像注定不管穿什麼,說什麼,做什麼,總能引發竊笑。同學們紛紛叫他“老司機”,“老”本來就是個暗含老土、落後之意的蔑稱,而“司機”是Seeky,“Spaz笨蛋”與“Geeky怪人”的混合構詞,損人話之一。
班級的大部分集體活動都在線上進行,所謂的聚會,隻是在各自的寢室戴上VR裝具連線打遊戲,看電影,聊天……即便是最好的朋友,也很少真的肩並肩坐在一起。就算是大家約在一起看比賽,也隻是派出自己的無人機到現場去,自己則窩寢室裏戴上頭盔,一邊吃薯片,一邊連接“第一人稱視角”,一邊手裏都在做自己的事兒,時不時對比賽品頭論足一下。對於他們來說,一心多用是常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