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2 / 3)

但不管什麼活動,蘇鐵的發言永遠淹沒在彈幕裏,沒人接話。來他星曆上造訪的同學也很少。漸漸地,他連發言的欲望都沒有了。

睡不著的時候,他會去24小時圖書館找寧蒙。

7

整座象牙塔有五十多個極為現代化的信息館,唯一一間紙質圖書館在負十樓角落。雖然藏書量很有限,但那是寧蒙最常去的地方了:因為患電磁輻射超敏綜合征,機房肯定是待不了的,高效灌輸也不適用,紙質圖書館成為寧蒙唯一的資料來源。自從被象牙塔批準自學,她就天天來這裏“看書”,用這種十分古老、效率低下的方式進行學習。

這裏有幾套書桌,台燈是綠色的,方形,垂著頭,暖光照射著木紋。為了節約空間,滑軌書架一層層密集緊挨著,從地板一直到天花板。找書依然要在隔壁的電腦係統上完成,但不花太多時間,而且藏書閣的電磁輻射相對很弱,所以還好。

最棒的是,這兒24小時開放,一個人也沒有。

這裏太安靜了,腳步聲顯得格外引人注意。蘇鐵雙手空空很尷尬,便隨意從哲學類書架上抽出一本《判斷力批判》作為掩飾。課堂上,這本書的內容已經被全文灌輸過了,中文譯本的每個字他都背得,但翻開紙頁,他仍舊完全不明白什麼意思。

蘇鐵隔著寧蒙兩個位子,坐了下來,佯裝翻閱那本大部頭,問:“你也睡不著嗎?”

“我寢室的電磁輻射隔離牆還沒安裝完,待在那兒頭疼,這裏好些。你呢,為什麼睡不著?”

“心煩。”蘇鐵索然無味地合上《判斷力批判》,趴下來,伏在桌麵,盯著眼前那一小塊被台燈照亮的白橡木紋。

寧蒙信手翻了一頁小說,等他自己開口。

蘇鐵突然問道:“你在瓦爾登長大……到了這兒,習慣嗎?覺得孤獨嗎?”

“當然很孤獨啊。但是……人本來就孤獨的嘛。”寧蒙顯得很坦然,目光沒有離開畫冊,又說,“你別太在意別人眼光了。”

“說得倒容易……”蘇鐵把頭埋進胳膊裏,隨口問道,“你的心嶼是什麼樣子?”蘇鐵問。

“我?我不需要心嶼。”

“為什麼?!”蘇鐵很吃驚。

“你不知道心嶼的來曆嗎?”寧蒙幹脆起身,熟練地從第四層抽出一本非常陳舊的《少兒世界簡史》插圖本,翻開,攤在蘇鐵麵前:

在很久很久以前,世界布滿了山河湖海,每一平方英寸的存在都是自然的。

隨著文明發展,城市迅速擴張,蠶食著自然界的領地,世界上每天消失三個巴黎那麼大的森林,接著是三十個,三百個……到了巴黎本身也消失,如同古巴比倫一樣,變成傳說的時候,世界曆經數輪文明,數輪戰爭,滄海桑田,麵目全非。

國界改變,人種融合,可控核聚變技術解決了能源問題,也解決了環境問題,但環境本身,真正的,原始的自然,卻消失了,被各種人造痕跡所取代。

隨著熵增不斷加劇,文明的處境一步一步麵臨熱寂。簡單來說,就是在一個孤立係統中,你能砍伐樹林建一個木屋,卻不可能把木屋拆了就建回樹林。

人不可想象未曾經曆的事物。由於現在的新生兒從未見過,也從未接觸過真正的自然,所以在他們的頭腦中,大自然遙遠得幾乎不可想象,連做夢都夢不到,連幻想,都不可能。

他們像看待科幻片一樣看待“自然博物館”,那兒連動物的標本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虛擬動物形象。從熱帶雨林,到冰川,VR技術可以輕鬆模擬出任何環境,卻都不是“真的”。

原以為虛擬自然環境足以滿足人們的需要,事實卻不是如此。文明的發展快得與進化速度不成正比,但人類到底還是作為一種動物,在集體潛意識深處,有著與大自然之母相連接的本能需求。人們還是本能地喜歡天然的製品,喜歡踩在柔軟的草地上,呼吸潔淨的空氣,眺望湛藍的天空,綠色森林中富含負離子空氣的確讓人更平靜,更舒適。這種對自然親近的本能,就像食欲、性欲一樣,長久地存在著。隻要人還存在,這些本能就存在。

隻是人們意識不到。

而與自然的剝離,導致各種焦慮、孤獨、抑鬱、衝突和暴力……在城市中越發普遍,也嚴重阻滯了人類的整體進步。這正是許多世紀以前,弗洛伊德《文明與缺憾》中預言的衝突與矛盾。

基因技術使得遺傳疾病都得到了很好地控製,除了極少數罕見病,人們大都身體健康,而心理疾病卻泛濫。為此,泛議會道德委員會許可,在每個個體出生的時刻,將被植入關於自然的夢境,即心嶼。

心嶼,是一種夢境治愈環境,類似一種精神疫苗,而阿爾法在本質上是人工智能陪聊機器,是每個人的心理治療師。阿爾法常常被每人投射成不同的對象。人們還可以選擇一種自己喜歡的動物作為夢伴,它起到精神寵物的作用,同樣用以療愈心靈,維護人類精神健康。

在心嶼中,無論是甘甜的溪水,瀑布的濕霧,森林的芳香,還是翠藍的海灘,奇妙的動物,都能給人們帶來撫慰。他們與心理治療師交談,和動物玩耍。一覺醒來,又是新的一天,他們就像古人已經去自駕度假歸來,去國家公園徒步、露營了一樣,感到被充電,感到又有能量回到城市,回到摩天大廈的玻璃幕牆背後,去麵對無比孤獨、無比繁華與冷漠的現代社會。

當然,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對自然產生這樣的眷戀,有人就是喜歡城市、博物館……洞穴,甚至監獄,而這部分人的心嶼也就是他們喜歡的那種環境。總之,能夠起到治愈作用即可。

因為隻有身心健康的人類比例保持在大多數,人類社會的運作才能得以繼續。

“你是例外?”蘇鐵問。

“是啊。我不需要虛擬夢境,我就在自然環境裏生活。”

“像梭羅?”

“誰?”

“寫《瓦爾登湖》的梭羅。”

“差不多吧,”寧蒙自卑於又一本書她沒聽過,卻又不想顯露出來,“好了你別跟我聊天了,我可不像你們……再不背書我就要掛科了。”說完,寧蒙雙手托腮,塞住了耳朵,繼續用功。

8

寒假就要到了。走廊裏、體育館裏、食堂裏,到處都有人吹噓著自己要如何度過假期。好像除了寧蒙,沒人擔心期末考試,因為隻要沒有大腦器質性損傷,考試再也不是問題。電信號灌輸的結果是每人都可以輕輕鬆鬆通過考試,成績隻有A和A+的區別而已。

蘇鐵一個人坐在食堂靠窗的位置,一聲不吭地吃盤子裏的炒蛋,聽見旁邊兩個同學在聊天。其中一個佯裝失望地炫耀著:“今年又是跟爸媽去星際旅行,好無聊啊。你呢?”

“去環球。”

“環球啊,嗨,我早就玩兒膩了。”

“吹吧你。”

蘇鐵默默聽著,感覺好笑。“環球”其實就是一座虛擬主題公園,隻要任選一部你喜歡的電影\/遊戲設定,躺進那台機器,就可以產生無比真實的幻覺,從氣味到感官,都進入了電影裏那個世界,你還可以任意設計劇情,讓自己贏得魁地奇冠軍,或者進入金字塔大戰木乃伊……不僅劇情,時間感也是可以任意壓縮,拉長的,你可以感覺你在電影裏活完了一生。

但不管你的腦中旅行多麼真實、刺激,最終,你還是在一台冰冷的機器裏醒來。

蘇鐵不想聽旁邊倆人吹噓下去,迅速吃完早餐,趕去教學區。今天該蘇鐵值日,也是期末考試的最後一天。

他用指紋打開班級的機房,預熱傳輸機。同學們陸陸續續都到齊了,戴上電極頭,蘇鐵則上傳了考勤記錄。監考教授確認人數都到齊了,便臨時勾選了知識題庫,係統生成不同的大量試卷,隨機發放。

每人拿到的題目都不一樣,所以交頭接耳或者作弊都不可能。大家默默在各自的電屏上作答,隨著不斷地下滑,點擊,很輕鬆的,大部分人都提前做完了。到了考試時間結束,電屏倒數三秒,係統閃退,自動交卷。

蘇鐵收拾桌椅,整理電極貼片,消毒,放回原位。走到最後一排,他看見寧蒙虛弱地,趴在桌子上,擦著鼻血,很難受的樣子。“題目好難啊,我根本記不住。我可能及不了格了。”

“沒關係的……考都考完了,別想了。我先扶你回去休息吧。”

9

鑒於特殊情況,舍監允許他前往女生寢室樓層。

站在寧蒙的寢室門口,蘇鐵朝裏麵一望,發現小房間經過了仔細的改造,特製的牆壁隔絕了電磁輻射,所有的布置、物品,仿佛都來自另一個時空,有很多東西蘇鐵都沒有見過。

“進來看看?”寧蒙邀請,“但是請摘下眼機放外麵好嗎?”

“噢,對不起。”蘇鐵將眼機關閉,鎖入門口的那個小牛奶箱,才進了屋。

桌上有很多書,一疊圓形的碟片,中間有孔,像圓鏡子一樣,一麵印著文字圖案,另一麵光滑,泛著棱鏡才能透出七彩光澤。蘇鐵端詳的時候不小心照見自己的臉,趕緊放下。

“那是CD唱片。”寧蒙介紹。

蘇鐵又發現了一根從來沒見過的塑料線,插在電腦一個奇怪的接口上,“這根線是幹嗎的?”

“網線,用來上網的。”

寧蒙用那張“鏡子碟片”播放了一張唱片,轉身從冰箱裏拿出一個玻璃罐子。打開來,有一股帶著酒精的甜香味。寧蒙拿了一把勺子舀出一碗,點燃乙醇爐子,煮了熱牛奶,放了一些小小的白白的湯圓,還打了一隻雞蛋。熟了之後,端給蘇鐵,說:“嚐嚐吧。”

蘇鐵困惑地,小心地聞了聞,“這是什麼?”

“甜米酒。很古老的食物。”寧蒙解釋道,“我媽媽給我裝的。”

“你跟你媽媽很親近嗎?”

“難道你跟媽媽不親近嗎?”寧蒙仿佛對此很意外。“……好吧,反正我們一家人都很親近。我最大願望就是父母永遠不老,永遠陪我一起生活。”

蘇鐵的確吃驚,但又對此道德正確感到無可反駁。他低頭喝了一口甜米酒,發現味道出乎意料的好,接著就一碗一碗地止不住了。很快,他感到絲絨一般的微醺。不知什麼時候,窗外飄起了雪。鐳射碟片再次播放完了,一切都安靜下來。

“你從小生活的地方是什麼樣子?”

“到處都是綠色的。陽光把幾片青山的顏色一層層漂白。到了雨季,常常一陣陣暴雨,夜裏,雷電像毛細血管那樣密集,躲在屋子裏,閉著眼睛都能感覺天空被劃傷。”

“聽上去像一座心嶼。”

“你呢?你從小生活的地方什麼樣子?”

他想起紅窗簾。想起鋼琴。他不想回憶下去了。很久沒有和人這麼麵對麵、肩並肩聊天了,原來真實的交流這麼……不同。不像是在眼機的虛擬屏幕上,或者星曆直播現場的那種線上對話。他們置身此時此刻,一起吃著同一份食物,感受到同樣的味道、香氣,看見同樣的窗外的雪。他們用舌頭和嘴唇發音,說出真實的有聲音的對話,感受語氣停頓,對方的麵部表情。那是一種真正的,零距離感。

到了晚飯的鈴聲響起,蘇鐵才想起該回寢室了。走到門口,寧蒙說:“別忘了拿你的眼機。”

蘇鐵打開牛奶盒,取出眼機戴上。剛開機,母親二十三條訊息蜂擁而至,湧到眼前,蘇鐵還沒來得及看清,母親的電話就來了。

“啊?!大晚上的你要跑來幹什麼?”蘇鐵嚇了一跳。

“……”

“我沒事兒啊什麼事兒都沒有啊?我就是跟同學說話去了,關閉了眼機……”

“……”

“哎呀喂……哎呀……真的沒事!”

蘇鐵掛掉電話,神色頹喪。寧蒙問:“怎麼了?”

“我媽……已經到了塔下了。”

“為什麼突然來?”

“我忘了開機,她以為我出事了——先不說這個了,我,我先……我先回去刷個牙,你聞……聞下我身上酒味兒濃麼?”

寧蒙湊過去聞了一下,搖頭,又像點頭。

蘇鐵懇求:“你……能不能幫我打掃一下房間?”他胡亂找出一件大號的帽衫,“套上這個,壓低帽簷,跟我來。”

等去到蘇鐵的寢室門口,一開門,寧蒙呆住了:“這不是幹幹淨淨,好好的嗎?還要打掃?”

“唉……”蘇鐵苦著臉,“你就再弄幹淨點兒,死角、窗台、門背後什麼的,再擦一下。床單別有皺紋。”蘇鐵手忙腳亂地換衣服,胡亂刷牙,哈著氣,不斷檢查自己的口中有沒有酒精味兒,又扯著領口聞了聞,確認沒有了異味兒,這才叮囑說:“一會兒我讓我媽在餐廳坐會兒,拖延時間,你打掃好了,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