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3 / 3)

蘇鐵一連說了很多個“拜托了”,然後匆匆跑向了電梯口。

10

電梯緩緩下沉,蘇鐵盯著金屬門上自己的臉。母親跑來要幹嗎?至於嗎?不就是關機一小會兒?蘇鐵心煩意亂,神經質地整理儀容,時不時手捂住嘴,聞一下還有沒有甜米酒的味兒。

叮的一聲,門開了;蘇鐵第一個衝出電梯廂,摁開幾道關口,快步走過去。

母親站在塔基大廳,肩上都是雪花,有些融化了,弄濕了大衣雙肩,發絲也滴著水。遠遠地,蘇鐵先一步看見母親濕透的樣子,一陣強烈的內疚襲來,出口變成責備:“這麼大晚上的,又下雪,折騰什麼呀?”

“你竟然關機了,星曆上也是一片黑屏,不曉得你在幹嗎,要嚇死我麼你?”

“我沒幹嗎啊,就是跟同學聊天!”

“聊天關什麼機?”母親的語氣充滿責備,而又如釋重負,“嚇死我了,還以為你出事兒了……好了好了,沒事兒就好,一學期沒見著你了,就來看看你……”她說著,伸手就要抱他。

蘇鐵強迫自己把身體迎上去,猶豫著,雙手卻死死貼在褲縫兩側。

就在這時,越過母親的後腦勺,蘇鐵赫然看見大廳的電子鍾,鮮紅的日期提醒了他——糟了。

“你看你都忘了——”

“——媽媽生日快樂。”蘇鐵搶先一步說。他瞥見有的同學從他身邊路過,投來奇怪的目光。蘇鐵趕緊把雙手伸到背後,解開母親的手,掙脫了擁抱,問:“吃飯沒?走吧,去食堂吃點東西?”

母親點點頭。

寂靜的電梯廂裏,每個人都漠然地站著,貌似直視前方,其實都在刷著自己眼機上的虛擬屏幕。有人的眼機款式甚至是個大墨鏡,看上去有點可怖。

隻有母親一個人在說話,她絮絮叨叨一路上車速太快,暈車,難受,吃了一塊麵包,水都是冷的……內容瑣碎,聲音還不小;蘇鐵十分尷尬,又不敢製止,隻好用很低很低的聲音做出示範,暗示母親:“小聲點,一會兒坐下來說。”

在食堂坐下後,母親隻看了一眼菜單,就放下了:“看你喜歡的,隨便點就是了。”

蘇鐵硬著頭皮點了幾道;母親說貴,顯得不太高興——蘇鐵清楚,要是真的什麼都不點的話,母親會有另一種不高興——所以還是點吧。

“你好久沒來看我了。”母親有點抱怨。她指的是蘇鐵很久沒去自己的星曆上點讚、留言了。母親永遠都在打掃衛生,誰會去看一個中年人直播打掃衛生呢?蘇鐵實在受夠了天天設鬧鍾,提醒自己去母親的星曆下麵簽到。

不知道母親是真的不領情,還是裝作不領情——蘇鐵出現在母親的星曆上的時候,母親會說:“又來看我幹嗎啦,你去忙功課啦。”而等自己不去看的時候,母親又抱怨:“你好久沒來看我了。”

“……最近忙。”蘇鐵頭也不抬,敷衍道。

“忙什麼呐?”

“……還好,也沒什麼……”

“以前,你都是提前一個星期就給媽媽刷生日禮物的……長大了你就變了。”母親這麼一說,蘇鐵不知道怎麼接話了。他用喝水來掩飾尷尬,卻感覺從頭到腳都在被母親的眼光掃描,渾身都不自在。他有些惱火,說:“你不是不喜歡那些虛擬禮物麼,每次都說,‘買這些沒用的幹嗎?!’”

“媽媽沒說不喜歡啊!你給媽媽刷的遊艇啊花兒啊啥的我全都保存著的。”

蘇鐵咬著腮幫子,借口上廁所,想離開一會兒。他衝進隔間,把門反鎖,火躁地狠狠踹了一腳馬桶。腳趾鑽心地疼了起來,他更窩火了。蘇鐵搓了搓頭發,使勁兒摁了衝水鍵,盯著馬桶的深喉,漩渦正在卷入。怎麼辦呢,他是不是該送個什麼禮物?

寧蒙回到自己的房間,登錄電腦,告訴蘇鐵說:“你的房間打掃完了。”

“謝謝謝謝謝謝……”蘇鐵回了一大串。

“別客氣。”

“等下,”蘇鐵厚著臉皮又說,“……能不能麻煩你,趕緊幫我買個禮物,我媽今兒生日,我給忘了,你買了就幫我放在寢室,適合中老年的就行。”

“現在嗎?”

“對,現在。”

“好。”

蘇鐵感動得幾乎快要給馬桶下跪了,又厚著臉皮補了一句:“記得買了就放到我寢室啊,門的密碼是XY98754。”

“放心。”

寧蒙的回答除了“好”就是“放心”,這讓蘇鐵感激而又自愧。他心亂如麻,按了衝水鍵,想把這些烏七八糟的心情全都一股腦衝掉。

蘇鐵一邊洗手一邊深呼吸,換了一副臉色,佯裝鎮定地回到餐廳,繼續和母親吃飯。

母親好像吃不慣,又舍不得浪費,一口一口慢慢吞。

蘇鐵心想,慢點也好,不知道寧蒙什麼時候才能把禮物送來。就在他偷偷看短訊的時候,母親喝著湯,小聲嗔怪:“看什麼呢。”

蘇鐵隻好掐掉屏幕,反扣;佯裝專心吃飯。他的雙腿在桌子下麵一張一合,神經質地抖著。拖延了一個小時,飯吃完了,茶也喝了。時間已經很晚了。趁著買單的機會,蘇鐵才又偷看了眼機,寧蒙已經留下了一句:“禮物放在你書櫃上了。”

11

母親喜歡不請自來,突擊抽查蘇鐵的生活狀況。蘇鐵每次都說:“下次你別這樣了。我這麼大了,沒事兒的。”

“下次?難道你會請我來嗎?我這不是好心,免得耽誤你上課?”母親說著就要生氣了。

蘇鐵歎一口氣,隻好沉默著帶她去寢室。上電梯,穿過回廊,母親喋喋不休一直在說話,令蘇鐵感覺走廊無比漫長,簡直走不到頭似的。打開門,蘇鐵第一時間瞄到了書櫃上的禮物,一個箭步跨上去摘下來,“生日快樂,你看,我給你準備了的。”他把禮物塞給母親,盡量擠出笑容。

母親疑惑,捧著看,“是什麼?”

蘇鐵賠笑:“拆開就知道了啊。”

他也好奇寧蒙買了什麼;趁母親拆開,也湊上去看——是一隻智能寵物,外形是企鵝。這可太貴了,他心裏一緊。本來隻想讓寧蒙買個普通禮物就好的。蘇鐵掃描了一下包裝盒上的條碼,說明書顯示在了眼機的虛擬屏幕上,看上去很複雜。

“早聽說這個了,不是說很貴嗎,你哪兒來的錢?”母親把玩著那隻企鵝,問。

“這你就別管了。”

“別管?你不準亂來啊,別去搞些雜七雜八的。”

“怎麼可能?獎學金換的!”蘇鐵不耐煩了。

因為還未激活,企鵝的眼神顯得缺乏神采。身形倒是逼真,也沒有臭味,永遠不會隨地大小便。針對服務老年人,隻要將足夠的數據輸入給它,經過短時間學習,智寵就能模仿孫兒輩說話,陪老年人聊天憶當年——無論交談多麼囉嗦,無聊,語速多麼緩慢,智寵永遠不會失去耐心。它還能設置遊戲、麻將、橋牌,鍛煉記憶力,預防阿爾茨海默症。它能按摩老人的腳,監控老人的體征信息,萬一心髒病犯了還能第一時間報警……當然,還能打掃衛生(雖然那效果,母親不見得會滿意)。

母親顯得很受用,但又不免哀傷。“看來我是老啦……”她顯然對機器興味索然,很快就放下了。她轉身掃視房間,蘇鐵低頭設置企鵝的各種功能,餘光卻瞟著母親,攥緊了心,生怕房間還留下什麼把柄。

“還挺幹淨的,就是窗戶外邊兒,擦不到是不是?”母親檢查著,緩緩走到床沿,撚了撚蘇鐵的床單,感受厚薄,問:“蓋這麼少,冷不冷?”

“我都快熱死啦。”

“別一天到晚待在暖氣裏,多出去走走。”母親一邊說,一邊裝作不經意似的,繼續撚著被子,掀起來,用餘光檢查蘇鐵的床單——眼看就要撩到床單中央的那團痕跡了,強烈的羞辱感令蘇鐵徹底火了,他順手把書包扔過去,壓住被子,嚇了母親一跳。

“幹嗎啊?沒輕沒重的!”母親生氣了,“書包這麼髒,怎麼往床上丟!”

蘇鐵冷冷說:“我一會兒有課。我得收拾東西了。”

“不都期末考試了嗎,晚上還有課?”

“就是去複習。”

母親悻悻地,“那你去吧……”

“那你呢?”

“我……這就走。”母親說。

“你這麼大老遠來,又是為了抽查一下我的房間?!”

“什麼叫抽查?我就來看看你,還不行了?!”

“你看我星曆還不夠嗎?”

“你星曆對我開放了多少?”母親眼裏包著淚花兒,嘴唇顫抖著。

一股內疚湧上心頭,他一下子就泄氣了。他的確是屏蔽了母親的,隻開放了一些上課啦打球啦什麼的公領域內容。母親其實什麼都清楚。

“下次不要這麼大老遠折騰了。要來,提前說一聲。”蘇鐵開始穿外套,想借此示意該散了。

送母親到了塔外的那一刻,川流不息的車輛來來往往滑動,他猶豫了一下,“要麼你別回去了,就在我房間住吧,明天再回去。”

“就那麼窄一張床,算了,我打呼嚕,你也睡不好。”母親一步跨前,站在路邊等出租車,揮揮手。

“回來,危險。我幫你叫車。”蘇鐵選了最貴最好的車型。等待的間隙,母親像個乖孩子一樣站在路邊,安安靜靜地,規規矩矩地,望著路邊那些匆匆忙忙低頭走路的年輕人。這個世界真叫人糊塗,變化太快了。人年輕的時候真不一樣啊,走路都帶著風,母親心想,算了,這些孩子……孩子就是孩子。知道他們平安就好。母親心裏這麼想,嘴上說出來的是:“都要走了,還不跟媽媽抱一抱。”

“我在給你叫車。”蘇鐵冷著臉回答。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心底明明也想靠過去,挽著母親抱一抱,可就是動不了,而且語氣一出口就帶火。

接下來是空白的幾分鍾,母子倆像兩座雕像一樣硬生生並肩立著。誰也沒說話。苦苦祈禱中,出租車終於來了,打開了車門。駕駛係統朝他們問好。

車門關上的瞬間,母親隔著玻璃看著自己:悻悻地,矮矮地,那眼神無助地像個被遺棄的孩子。就在蘇鐵要轉身離開的時候,她突然按下車窗,問:“寒假,你什麼時候回家?”

“再說吧。”

“什麼叫再說吧?”

“我要補課。”

車開出一陣,母親回頭隔著玻璃後窗跟蘇鐵揮手。蘇鐵也揮手。他不知為什麼,心仿佛被車門夾扁了似的疼。車一轉角,一切如同憑空消失一樣。突然蘇鐵強烈地懊悔,沒有留母親多坐一下,或者第二天陪她吃一頓合胃口的早飯,再走。

雖然再來第二次,他還是不會留母親多待一會兒的。

晚上蘇鐵沒有自習。害怕一個人回寢室會難受,於是決定隨便找一間教室走進去。隨便什麼課,都行;頭一次,他覺得隻要跟人坐在一起,周圍有一點人聲,他的心裏就會好受些。

蘇鐵碰了一下太陽穴,切換語音指令,用眼機查了一下即時動態課表,高年級的哲學係還有一堂開放課,教室是165層201B。蘇鐵木然走回去,上樓,推開冰冷的灰色大門,坐到了最後一排的空位。

他自己貼上電極頭,閉上眼,向後躺,深呼吸。一個信號片段向大腦灌輸進來:

……哈耶克在《通往奴役之路》中寫,從伏爾泰,到康德,都認同一個觀點:即如果一個人除了法律,不需要服從任何人,那他就是自由的……

真的是這樣嗎?如果上不上課,工不工作,甚至來不來到這個世界都由不得你選擇,所謂的自由真的存在嗎?

這時候蘇鐵才突然想起,母親其實根本沒有帶走那隻企鵝——忘記了;或者,本來就不是為了它而來的。

就這樣,蘇鐵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角落,感覺淚意堆積如山,巍峨將傾。他什麼也做不進去,來回神經質地刷著眼機,給寧蒙發去一條信息:“謝謝你……今天你真的幫了大忙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都不知道怎麼感謝你。”

“禮物的錢,我會分期還給你的。”

電腦上,一聲聲消息提示跳出來,寧蒙卻根本不想理會。她正躺在床上,對著天花板,為不及格的成績單發愁。沒有人能理解這種煩惱,那些貼著電極頭的同學不可能體會得了每天起早貪黑背書的辛苦。一陣委屈湧向心頭,她翻了個身,把臉埋在枕頭裏邊兒,不知道是不是大哭一場就會好些。

枕頭上有著她噴灑過的一款香水,是臨走前母親送給她的,叫“森之晨”,每天晚上她都噴一點在枕頭上,聞著,就好像置身在下著雨的,辛香的,幽暗的密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