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1 / 3)

12

隨著期末考試成績單一同發下來的,還有知識儲備記錄。學期總結大會在大廳舉行,塔長將自己的全息影像放大到四層樓那麼高,對著擴音器長篇大論,滔滔不絕,而台下所有人都戴著眼機,眼神疏離,在各自刷著各自的虛擬屏幕。出於自我安慰,塔長寧願相信他們都是在看推送到眼前的自動翻譯演講稿。

這比過去好多了,塔長心想,起碼現在每個人都站直了直視前方;在許多年以前的手機時代,塔長曾經俯瞰過一整個大廳的低垂的頭顱。所有人都在低頭玩手機,低得那麼認真,看上去像是在集體認罪。而且一旦從背後某個角度看,前麵的人簡直就是像遭遇了斬首似的,頭已經被自己的衣領遮住了。

隻有蘇鐵一個人站在“知你所應知”的字跡光影裏,他的眼神是真實的,在左顧右盼。

一個細思極恐的問題又蹦出腦海,是誰規定的那個“應”呢?還有,既然演講稿可以發到眼機上,甚至直接灌輸給我們,那為什麼還要舉行儀式,站在這兒聽塔長說?

蘇鐵仰著頭發愣,被塔長注意到了。“那位同學,你到處看什麼看?”

蘇鐵意識到被點了名,隻好也把目光收回,點開眼機,打發時間。成績單上,寧蒙倒數第一,剛好給自己墊了底。這多少讓他感到安慰。

“你父母會揍你嗎?”他忍不住問寧蒙。

“揍??為什麼??”

“也不罵?”

“為什麼要罵?他們愛我還來不及呢。”從寧蒙回複的表情,他感覺自己問了個愚蠢的問題。

大會結束後,大家一哄而散,急著放假回家。法律係的Z教授正在匆匆離開,蘇鐵見了,趕緊跟上去:“請問,我能借用您的知識庫傳輸機嗎?”

“為什麼?你是誰?”Z教授沒有停步,徑直走向電梯,蘇鐵不得不小跑跟上去,“我轉係的申請一直都沒有批下來,我想利用寒假時間補法律係的課。”

Z教授回了個頭,從頭到腳仔細打量蘇鐵。想起來了,這個每次都從時尚係跑來旁聽的孩子,黑皮鞋,白襯衣。好像就沒換過。

電梯廂靜得出奇,隻有他們兩個人。Z教授問:“你為什麼要來象牙塔呢?”

“是我主動放棄奧德賽號的。”

“你好像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興趣啊。知識比什麼都性感。”蘇鐵聳聳肩,裝得很輕描淡寫。

“你可以跟我說實話的。”Z教授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就這一眼,叫蘇鐵沉默了。Z教授麵對金屬門,自言自語似的說:“在這裏,你雖然隻花五年就學了這麼多,比同齡人快了好幾倍,但你被灌輸的隻不過是‘信息’,這樣的學習,隻不過是把你的大腦變成了一個小小的U盤而已。我看過你的資料,憑你的天資,選擇象牙塔,一定有別的原因。”

蘇鐵的臉扭向一邊。

“也許你停下來,思考一下,就會發現‘知識就是力量’,不如說‘知識就是權力’。多和你的阿爾法聊聊吧。如果你還能看得見他的話。”說完,叮的一聲,電梯門洞開,Z教授先一步離開了,“借用機器當然沒問題,你自己去跟係長說一聲,我授權了。”

13

寒假的象牙塔,人去樓空,寂靜得可怕。大部分區域開始關閉,隻給留校生開放了一部分必要設施。蘇鐵毫不介意這種冷清,這恰好是他享受的。某些時刻,站在走廊盡頭望向塔外——曉來風,夜來雨,層雲疊移,感到模糊的自由。

不知什麼時候起,母親對他的規訓,已經內化為一種自然,變成某種習慣。克己,自律,孤獨,使得他跟同齡人格格不入。蘇鐵沒有對母親開放星曆,而事實上即使開放也沒問題,因為他的每一天都是循環重複——寢室、教室、健身房、壁球場、遊泳池、圖書館。蘇鐵的生活範圍一般不超過塔內第188—230層的區域——低年級學生所需的一切設施,都在那兒。

蘇鐵最喜歡第193層的那間公用小廚房。位置偏狹,極少有人來用,很安靜,窗外恰好是一片海灣,晴天的時候猶如一麵銀毯,海岸的弧線攔截了傾瀉而下的人工草坪,層次分明。

每天學習完畢,他會偷偷將公用廚房的門反鎖起來,放上輕音樂,排簫,或者薩克斯風什麼的,再烤上一點兒牛前排,或者僅僅是煮一壺茶,站在微波爐麵前等候“叮”的那一聲。他可以在這兒待上一整天,抱著電腦,貼上電極頭,自行灌輸《量子物理》《西方法哲學史》,或者隻是望著窗外發呆。

由於自然環境徹底破壞,天氣惡劣無常,有時候猛降溫,有時候又暴熱。厄爾尼諾與拉尼娜現象交替出現是常有的事。人們早已習慣了生活在有中央空調保護的室內,而農業則是工廠化的轉基因無土栽培,所以天氣好像並未影響什麼。

已然是冬天了,昨天剛剛飄過雪,而今天又升溫得厲害,到了夜裏,窗外滿是迷路的閃電,豪雨如煙,滾滾黑雲仿佛要把巨塔的玻璃之牆徹底壓碎。晚飯時間到了,他打完壁球,洗了澡,就去到小廚房做晚飯。

四下安靜,安全,彌漫著讓人無法抵禦的香氣。蘇鐵啃著雞翅,發呆,看著厚厚的玻璃牆外,無聲的雨簾斜斜地掛著,閃電暴躁地刺穿蒼穹,雷聲卻被隔音玻璃削弱,顯得很遠。

敲門聲響起。蘇鐵非常掃興,會是誰呢?他很想獨占這塊空間,但又不得不開門。

寧蒙捧著一盒便當站在門外,猶豫地問:“可以……幫我加熱一下嗎?”

“你還沒回家?”蘇鐵見到她很是驚訝。雖然同住在一座巨塔內,但彼此之間很少串門。要是不去對方的星曆上check,也不知道對方就在百米之外。

“我還要留下來補考……”寧蒙的聲音很小。

“噢……進來吧。”蘇鐵側身讓開,寧蒙卻不敢動,“請你幫我加熱一下好麼?”

“你不會用微波爐嗎?”蘇鐵問。

“我有過敏啊……”

“不好意思,老是記不住。”蘇鐵趕緊接過了飯盒,幫寧蒙加熱了。寧蒙站在門外,根本不敢進來,仿佛室內有核輻射。三分鍾加熱時間顯得很長。蘇鐵說:“我還以為你回家了。”

“補考完就回去,你呢?”

“我不知道……”蘇鐵轉身走到桌子旁邊坐下,打開便當盒子,沉默地吃了起來。

“難道你的父母要打你嗎?你可以上報係統,他們會被吊銷監護人執照的。”

“沒有,他們也不打我。”蘇鐵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撒謊,但他不打算彌補了。他的眼機提示有來電,寧蒙見了,趕緊回避,端著飯盒離開了。

蘇鐵接聽,是母親。她劈裏啪啦地問了起來:“我聽說你們都放假了?考完了?放假了你為什麼不回家?……”

大概問了十多個問題之後,母親才安靜下來。蘇鐵不急不慢地說:“我在學校補法律係的課。”

“給我回來。馬上。哪有放假不回家的道理?”

14

空軌列車坐滿了回家的學生,每個人都安安靜靜地坐著,目光空洞地刷著眼機,而有人幹脆戴著VR頭盔玩遊戲。

蘇鐵在最後一節車廂的角落,看著有人不經意間露出一抹很突然的竊笑,大概是來自眼機虛擬屏幕上的什麼好笑的東西。從外人看,那樣子詭異極了。蘇鐵把臉轉向一邊。

城市景觀被列車裁成了兩半,穿過一塊又一塊全息投影廣告,快得什麼都看不清。能看清的隻有玻璃上倒映著的自己的臉。他扭開了目光,真想早日告別這副臉,這一套“受之父母”的肉身。需要忍耐,他勸告自己,等到了十八歲就可以了。

空軌列車平穩,安靜,行如滑緞。短短打了個盹,兩千公裏就消失了。列車進站,蘇鐵一眼就看見了母親,當然母親沒看見他。

母親神色茫然,眯著眼睛,徒勞地搜尋著;好像已經等了很久的樣子,抱著雙肘,來回踱步。

他從背後走近母親,冷不丁地,“嘿。”轉臉的瞬間,蘇鐵看見母親老了。顴骨上竟然生出了老年斑。幾塊淺黃色的斑點,觸目驚心。

“昨天自動化妝儀壞了……還沒來記得去買新的,我急著來接你,沒收拾。”母親解釋道。

15

真不知道母親做了多大一桌菜。

蘇鐵一邊看電屏一邊等著,母親一直在廚房忙碌,喊了三遍“開飯啦,快來吃”,還在不斷上菜。

蘇鐵關掉電屏,乖乖坐到了餐桌邊。

桌麵上已經有六個菜了,母親還在廚房忙碌著;蘇鐵開始動筷子,又覺得似乎不該一個人先動筷子,於是叫母親:“別忙乎了,快來吃吧。”

等母親終於端上第七道菜,解下圍裙,到餐桌邊坐下的時候,蘇鐵幾乎已經吃飽了。他感覺其後的每一筷子都是在死撐。

母親完全沒怎麼吃,從頭到尾一直看著蘇鐵,沉迷於參觀他進食。母親一邊盯著他,一邊不停地說:“來,嚐嚐這個,嚐嚐那個。吃這麼少,又瘦了。”

大概是太久沒人說話了,母親一頓飯幾乎沒有吃兩口,一直在說話。母親不停往蘇鐵的碗裏夾菜,布置他吃了這一口下一口該吃什麼。蘇鐵整個腦子嗡嗡的,什麼都沒聽進去,什麼胃口也沒有了。

洗碗的時候,蘇鐵想幫忙,母親說:“我來我來,你不會弄”;蘇鐵隻好坐回沙發,戴上頭盔看VR電影打發時間。母親把廚房收拾完畢,便來到客廳,一邊倒茶,一邊說:“這麼大了,也不會做點事兒,幫幫手。”

蘇鐵隻好取下頭盔,起身去拿吸塵器。母親喝止了他,說已經掃過了,別折騰。茶泡好了,來喝一口。

蘇鐵不想喝;母親就懸著手腕,也不放下水杯,端著,端到他麵前,不說話。

僵持了三秒,蘇鐵隻好喝。

喝完,蘇鐵放下水杯,母親立刻抓了杯墊:“哎呀,別放這兒啊,留水印子呀……一碰就灑了。”

就知道會這樣。一回家,他連把水杯放哪兒的自由都沒有,沒有任何事是對的——沒有任何事有可能做對。

如果把水杯放左邊,母親就會要他放右邊,順手;

如果放右邊,母親就會要他放中間,方便;

如果放中間,母親就會要他放左邊,不礙事兒。

太久沒見了,母親忍不住一直盯著兒子看,一寸一寸地觀察他,目光像剝一顆滾燙的、殼與肉粘連得太緊的雞蛋那樣,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剝著他,仿佛想要剝開他的心扉,剝開他的話匣。但一無所獲。蘇鐵沉默如同俄羅斯套娃,抽掉外殼還是外殼。

洗碗的時候,她毫無章法地試圖與蘇鐵交談,卻被他的沉默反射了回去,變成獨白:“你看你穿的,頭發,蓬呲呲的,嘖,真是的,你小時候那樣,多乖。你看你現在。欸,你在象牙塔都接觸些什麼人呐,欸,李吉假期回來了嗎?上次我去看她星曆,直播唱歌,喲喂,那嗓子,跟小時候一樣亮堂。多好聽,你看你,回來也不吭聲,就知道吃,吃了就坐著;欸,話說你真的別去什麼法律係旁聽了,沒出路,我都替你查過了,沒有哪家律所會要剛畢業的學生,你就聽我的啊,搞藝術才是正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