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2 / 3)

母親沒完沒了地繼續著,蘇鐵感覺五髒六腑都要井噴,想掀翻茶幾,掀翻整個家,掀翻所有過去,把它們從窗子統統扔出去。這個衝動如同活塞一樣生猛,不斷衝壓。

“假期你做點正事兒吧,把鋼琴撿起來?欸,你聽見沒?還有你這頭發,收拾收拾……”母親說到這兒,仿佛最後一錘,砰的一下,蘇鐵情緒爆發了起來,“你就安靜一會兒,行不行?!?!”

母親被震得一時說不出話來,連蘇鐵自己也被嚇著了。他還從來,從來,沒有這麼對母親用過這麼大的嗓門。

但母親很快就回過神了。快得蘇鐵來不及閃躲,霰彈槍似的,就被母親回以更高的嗓門,更猛的火氣,一陣掃射。

蘇鐵趕緊鑽進自己的房間,摔上門。他感覺房門被字字句句打成了蜂窩眼。

房間裏沒有廁所,他不敢出去,隻能憋著。無聊中,他買了回象牙塔的車票,一分鍾都不想多待了。除此之外他無事可做,時間顯得多餘,冗長,他徒勞地刷著幾個朋友的星曆。

李吉正穿著VR裝具,在跟孢子們連線,共同酣戰一款槍擊遊戲,十分投入。

寧蒙正在廚房和父母一起洗碗,聊天,其樂融融。還從未見過這麼新奇的廚房,灶台裏是燃燒的是……難道是……木頭?蘇鐵點擊焦點放大,仔細端詳。

真的是柴。天啊……這也太奢侈了!這樣的廚房他隻在電影裏看過。“瓦爾登紀念公園美嗎?”他沒話找話。

“當然了,你要不要來看看?下周我的生日呢。”

“無人機live可以嗎,我在這邊連線?”

“……對不起,我的身體恐怕受不起輻射……你要來的話隻能親自來。”

一想到自己要置身於他們一家人中間,蘇鐵就退卻了。“那你們還是一家人好好聚吧,下次再來。”

“好吧……”

“嘿,提前說,生日快樂。”

16

寧蒙生日那天,父母帶上一張印著墨綠格子的野餐毯子,做了一隻烤雞,洗好櫻桃,榨了一瓶新鮮酸梅汁,一家人一起去野餐。

山路無人,四野都是清霧,幽林中飄來陣陣鳥鳴。停等紅燈的時刻,他們就打開車窗,呼吸新鮮空氣,看天空中的鷹。一路音樂,剛好放到了那首《You belong to me》。坐在前座的父母忽然相視一笑,不約而同又回過頭看看寧蒙,她睡熟了。

這首歌把他們突然帶回了多年以前的那個時刻。一個經過一段隧道的時刻,正好也放著這首歌。他們的車堵在隧道裏,隨著一段不長不短的隊伍,緩緩挪動,安安靜靜,在黑暗裏,一點點接近盡頭的微光。

音光蕩漾,彌漫了整個狹小的車內空間。他側過頭,看見她的長發也像旋律一樣柔和。隧道裏的暖色燈光,溶解在吉他聲中,他感到他一生都不會再有這麼黃金般的時刻了。那是種哀傷而急迫的心情,一生中後悔的事已經漫山遍野,他隻有這一次機會,遇到這樣一個人,抓住她,抓住手中這一把沙。

他等不及了,從口袋裏掏出早已焐熱了的戒指盒。就著曲子裏第二十七小節的行板和弦,說:“我們結婚吧——哪怕生活有時候就像一條黑暗隧道,我也想和你一起,漸漸接近盡頭的光芒。”

她很驚訝,整個人背靠座椅,不敢側頭。

輕微的一下聲響,他打開了戒指盒,把它放在儀表台上,正前方。

車開出隧道的那一刻,周圍全都亮了起來,戒指也被照亮了,閃著光。他說:“……我真想每一天都與你簽訂一次婚約,告訴你:餘生每個今天,我都是愛你的。”

“……直到所有的今天的盡頭,”她忍不住啪的一下解開安全帶,在滴滴滴的提示音中,不顧一切地抱住他,“我們結婚。我們要生一群孩子,和我,和你一起,我們就在瓦爾登湖,永不分開。”

他把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她笑了,那樣子真像瓦爾登湖早春的晨光。那個瞬間仿佛被光芒滲透的水底,兩人並肩默坐,模糊,寂靜。那是一枚溫存、柔軟的瞬間,薄薄的,吹彈可破。

這一幕一直在她的星曆記憶中被置頂。

她知道在這顆星球上,再也找不到這樣一個生活在瓦爾登湖的男人了。自從第一次見到瓦爾登湖,這裏就成了她朝思暮想的心嶼。她一再於夢裏,於川流不息的空軌上,於令人窒息的地鐵中,刻骨銘心地思念著瓦爾登湖。她渴望回到這裏,和森林,和愛的人一起生活。

結婚當夜,他們相擁而眠,墜入一片稀薄的夢境。她看到他的心嶼就和瓦爾登湖一模一樣,青綠色的,溫柔如水波一樣的世界,寂靜得隻有雲雀的蹄聲打破霧色。也就是在那個夜晚,他們有了寧蒙。

沒有婚前檢查,沒有基因超市,就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愛與欲的本能中,創造了(也許是世界上最後)一個自然分娩的人類嬰兒。

一夢過去,醒來是一片尋常生活;瑣事一點一滴,在婚約的堤壩之圍,春蓄秋積。他們整修了房子,刷了清漆。整棟房子散發著木質的香氣。推開窗,森林竟是彩色的,黃桐紅楓,青鬆綠竹,放眼一片煙絡橫林,山沉斜照。所有雲搖雨散、露晨月夕的日子,一房,二人,三餐,四季,某種意義上,他們二人活成了一對標本。一對人類古老生活方式的標本。

直到他們發現,這個自然分娩的孩子,遺傳了父親的缺陷,EHS綜合征。

17

生日那天的野餐很開心,但下午風雨大作,他們不得不提前回家。晚上,一家人在小木屋裏吃了晚飯。父親洗完了最後一隻盤子,把它放上瀝水架,擦幹手,看了看妻子,得到了某種鼓勵之後,才鄭重地對寧蒙說:“孩子,把星曆切換到私領域。我們有話要和你說。”

“什麼話?”

“先切換到私領域,”母親附和道,“我們有一件東西要送給你。”

寧蒙感覺父母的語氣神秘極了,她忐忑而雀躍著,跟著他們穿過小院子,來到父親的車庫工具間。

隨著卷簾門緩緩打開,她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就站在自己麵前。

寧蒙幾乎是恐懼的,一動不敢動。麵對一個比蠟像還真實一萬倍,一模一樣的自己——還未激活,立正,雙眼直視前方——她感覺毛骨悚然。一陣詭異的晚風吹進車庫,她警覺地瞟了一眼外麵——除了樹林,什麼也沒有。父親的臉,被外麵晃動的樹冠塗抹上一層陰影,顯得猶豫不決,“來看看你的……義身X。”

“為什麼要給我這個?!”

“總有一天,我們都不在了,都不能保護你了的時候,X還會在。你越小和她一起成長,她越能更快地習得你的性格、習慣……”

“可是我不想要X……我早就說過了,我可以的!這學期我在象牙塔已經堅持下來了!我有單獨的寢室,我自己在圖書館自習——”她提高嗓音反對。

“你就當它是個更高級的智能寵物,別這麼抵觸好嗎?”父親勸說著。

“你不能一直像我們這樣躲在這林子裏……”母親走過來,蹲下,捧著寧蒙窄小的肩膀,“你要去象牙塔,你要畢業,你拿到正常的學位,工作,你要回到真正的社會中去,你不能一直這麼待在家裏。”

“我這不是已經去了象牙塔了嗎?”

“可是你的補考通過了嗎?你這樣的學習速度,怎麼能跟那些貼著電極頭的同學相比?”

“……我已經盡力了,我每天在圖書館學到半夜……”

“所以啊!所以!!我們必須彌補我們帶給你的缺陷……對不起……”母親眼睛發紅,“對不起,我們當初多麼自私,沒有給你最好的基因,就生下了你……讓你受苦……”

“相信我,孩子,”父親說,“你的一生還很長。而我們……不能陪你那麼久。”

“爸爸你是不是去捐壽了?!”寧蒙突然警覺起來。冥冥中她知道這個義身昂貴至極,這是肯定的,因為就連她送給蘇鐵的那隻智寵企鵝都貴得離譜。

“爸爸你還能活多久……?你們怎麼都不跟我商量就……?!”寧蒙的眼淚止不住地湧了出來。

“沒有,沒有,你父親沒有去捐壽,”母親抱著她,“這個機會之所以千載難逢,就是因為它還是個原型機,免費的。這項試驗也是機密的,我們都簽署協議了。”

“你們憑什麼就簽署協議了?”

“我們是你的監護人,我們有資格這麼做。你也必須保密。”

“……”

寧蒙一時無言以對,這事兒太突然了,她從小就擔心這一天的到來,終究還是發生了。那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義身依然麵無表情,立正,直視前方。寧蒙看得發怵,她擦幹眼淚,徒勞地哀求:“我不要替身……”

“孩子,真的很對不起,這是我……唯一能給你的了。”父親很沉痛,“我不想你和我過一樣的人生,做個守林人,孤獨一生……你要出去,你要有正常的生活……”

“可是你們倆就一起在這兒過得好好的啊?”

“這隻是運氣!我能找到你媽媽這是一百億分之一的幸運!等你長大,找不到願意和你來這兒過這種生活的伴侶,怎麼辦?我們怎麼能讓你孤獨終老?”父親說不下去了。

所有人都沉默下來,站在對麵的X,那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蠟像一樣的自己,也沉默著。

18

自記事起,父親就和母親離群索居,一直在這片自然保護區工作。小木屋保留著近乎原始的生活樣貌,家裏沒有微波爐、電磁爐,這些都讓父親過敏。一根十公裏長的網線從戶外基站一直牽到家裏,插在筆記本的端口上,連接網絡,速度很慢。一旦網線被鬆鼠咬斷,被浸水什麼的,就會斷網,一家人仿佛也習慣了。

母親有一副眼機,但幾乎從來不敢開機,尤其是在家裏,畢竟丈夫和女兒都受不了電磁輻射。

這是世界上最後一片森林,被幾家大型財團設立的環保慈善基金保護起來,立為“瓦爾登湖紀念公園”。真是個可笑的名字,紀念什麼?文明的後果?對於外部世界來說,這兒就隻是個袖珍動植物園,遠遠比不上VR模擬的侏羅紀公園那麼壯觀、刺激。

這裏保留著最後一片真實的、天然的綠色環境,每年,他們一家人都要接待奧德賽號的學生們來此地科考訪問停留兩個周;除此之外,僅僅對外開放七八月份的夏季,每日限額三十人次。

寧蒙自有記憶以來,這兒就是她全部世界。從童年起,她就認識了林中每一棵樹,每一塊形狀特別的苔蘚,每一縷丁達爾光。盛夏時節,冰雹砸在木屋上的聲音像擊鼓,冰塊落在滾燙的地麵上,會立刻融化並且大量冒白煙。

“清晨的湖麵也會冒白煙,但那是比熱容的反差產生的效應”,每次迎接奧德賽號的學生來訪問的時候,她都會非常得意地向所有人介紹這一幕特殊景觀,人們會讚歎,但……很少有人真的會在早上早起,去親眼看一看這一幕有多美。

準確說,沒有。

他們哪怕在這片森林裏紮營,晚上進了帳篷,也還是戴上頭盔玩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