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會去月光下散步,也沒有人去河邊看日出。
森林的雨後,空氣是香的,如果伸出舌尖嚐一滴雨水,會有甘甜、冰涼的爽快,這些氣息、味道,全世界大概隻有他們一家人品嚐過。她曾經試圖讓奧德賽號的訪客們都嚐嚐,但他們認定雨水有毒,不肯嚐試,堅信除了瓶裝水之外的飲品都不可信。那為什麼要在瓶子上印刷“天然飲用水”呢?寧蒙不明白。
他們一家人好像已經成了“原始生活”的活樣本,起到的作用隻是供人參觀、了解。沒有人真的像他們一家人這樣生活。
每一次站在岸邊,揮別奧德賽號,看著所有人離去,看著身後的森林立刻恢複寂靜,她都感到巨大的落寞。
外麵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她經常背著父母,用那根不靠譜的網線與外界連接。那兒有她沒見過的高樓大廈,從屏幕上完全看不出高度,而匪夷所思的交通工具,匆忙的、奇形怪狀的人們,都叫她好奇,又害怕。
作為一名罕見病患者,電磁輻射超敏綜合征徹底改寫了父親的人生。因為無法忍受無處不在的Wi-Fi,守林人的工作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出路了。他感激環保基金會沒有采用機器作業,給了他這個生存機會。為了反反複複巡林,父親每天步行掃山約四十公裏,清除火災隱患,將死亡了的樹木噴上白漆X標記,作為可以砍伐的辨識;觀察蟲蛀、雜草、火情隱患。長久的步行雖然傷害了他的膝蓋,但也使他的身體大都很健康。
許多遊客不遠萬裏來這兒,卻僅僅是瞻仰一下,讚歎一下,然後很快離開——就像參觀完博物館,玩了一番虛擬侏羅紀世界一樣,毫不留情地離開了,留下垃圾,自拍,或者關於無聊的抱怨什麼的。沒有人留下來。一想到自己大概還要活很長時間,他不是沒有孤獨感。有那麼一個幽暗的傍晚,看著湖水裏的野鴨成對漂遊,紮入水中求食,他突然哭了起來。風把臉上的眼淚吹得冰涼。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人的劣根性:無論森林多麼撫慰人心,無論人多麼讓人失望,他還是需要後者。
寧蒙的母親是唯一一個來到這兒,並且真的愛上他,愛上森林,甘願拋棄全部現代文明,與他一起生活的人。他們簽訂了永久性婚約,這令他們成為全世界六對罕見伴侶之一。寧蒙的出生將這一切幾乎神話化了,完美化了,幸福到他不停地擔心會不會有什麼厄運埋伏在背後。
直到發現寧蒙遺傳了自己的先天缺陷,也是一名EHS患者,父親終於低頭捂住臉,想,是啊,天底下,萬事如意的祝願從上古流傳至今,就是因為從來不可能實現。
19
突降暴雪。一夜醒來,整座森林變成了白色蛋糕。寧蒙被時不時劈裏啪啦的,大雪壓斷樹枝的聲音吵醒,聽上去像遙遠的槍響。一睜眼,潔白的陽光堆積在窗口。黑色的樹梢被飛鳥擦過,抖落一些白色粉末。天空湛藍,像某種塗料一般均勻。這是在象牙塔那密閉空間裏永遠也見不到的。這一幕讓她想去更新星曆,放些照片什麼的,告訴蘇鐵“這兒下雪了”,於是趕緊爬起來去開電腦。
一直連不上。試了好幾次,慢得叫人抓狂。“爸爸!網線是不是又被弄壞了?”她朝著廚房喊。
“好的,我這就去看看。”父親回答。
“先吃早飯,都別急。”母親說著,開始上菜。
寧蒙很不爽地走進餐廳,赫然撞見X也在那兒,嚇得她本能地一退。X正在擺放刀叉。“你看,學得可快了。真像你小時候。”母親笑著說。
寧蒙抿著嘴唇,看著“自己”一臉乖巧、伶俐,在幫著父母把早餐端到桌上去。
整個早餐,寧蒙別扭得如坐針氈,把臉埋低低的,卻一直在偷瞄旁邊的“自己”。
這是她頭一次用別人的目光來看待自己,那種感覺奇怪極了,好像鏡子裏的虛像不再忠實於反射,而是從鏡子中走了出來,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原來我吃飯的姿勢是這樣的……原來我說話的聲音是這樣的……”X坐在對麵,一舉一動都牽動寧蒙的注意。寧蒙伸手拿雞蛋吃,撞上X也伸手拿雞蛋吃,她的手猛縮回來。
“你看,沒有人會看出破綻的。你倆喜歡吃的都一樣。”母親說。她看上去特別開心,好像擁有了十幾年的獨生女變成了雙胞胎,幸福也被乘以雙倍。
“以後啊,你要受不了象牙塔的輻射環境,就讓她替你去;你就在媽媽身邊兒,愛幹什麼幹什麼,我們陪爸爸去掃林,回到家裏吃媽媽做的飯。我們隻想看你開開心心的。”
父親也趕緊接過話頭來,“你不是經常跟我們說,同學們都在線上交流,你感覺被排斥嗎?現在你也可以用X大膽加入他們了。”
寧蒙低頭不語。是的,在象牙塔,為了和同學們保持合群,保持連線,她不得不守在那根帶著網線的電腦前,用它回消息、上網、娛樂、做作業、上傳作業——老派得像個史前生物。
在這個世界裏,沒有移動設備的人比沒有臉的人還要稀少,還要不可思議。
也許……有了X……她真的可以變成一個——也不說要變成萬人迷吧,至少像別的同學一樣,一起去教室貼上電極頭接受灌輸,一起聚會,隨時隨地都可以在線,回複他們的消息……至少她可以擁有一種“正常”。
再也不用把自己關在地下室圖書館裏苦讀了,還不及格。
雪太亮了,有些刺眼,她揉了揉眼睛,在盤子裏切著煎蛋,因為心事而走神,一刀下去呲了,雞蛋滑到了餐墊上。X趕緊伸手來幫忙。她把自己盤子裏的煎蛋分給寧蒙,說:“你要是……真的不喜歡我,我就回去。”X的聲音略顯委屈,神態、舉止,都和自己一模一樣。
寧蒙猶豫不決,低聲說:“讓我想想。”
20
“我明天要提前回象牙塔了噢。”蘇鐵洗完澡,搭著毛巾,一邊擠牙膏,一邊盡量把這個決定說得輕描淡寫,不值一提。母親正在客廳裏吸塵,流暢的動作突然暫停了一下,表示聽到了。
過了三秒,她繼續吸塵,動作粗暴了些。吸塵器嗡嗡作響,填滿了沉默。蘇鐵有些意外,他準備了好幾套辯駁,隻要母親一反對,就可以隨時信手拈來,但伏擊撲空了。蘇鐵心猿意馬地刷著牙,盯著鏡子,鏡子裏,母親顯得很平靜,正在收起吸塵器。
“明天,陪我去一趟銀行吧。”
“銀行?為什麼?”
“沒事,你不去也行。”母親的回答叫他摸不著頭腦。
那個晚上沒有爭執,照例喝了一杯牛奶,給母親點了一個滿分,他就準備睡了。把自己摔在床上,他對著天花板輕輕歎了一口氣:白白準備了那麼多套辯駁,一個都沒用上。不知為何他竟然有一絲失落。
第二天的車票是下午,而行李寥寥無幾,都還原原本本地裝在行李包裏,沒打開過。上午的時間空了出來,蘇鐵一邊吃吐司麵包一邊琢磨這一上午怎麼挨過去,結果麵包粉末掉得一桌都是;母親默不作聲,抓了一張濕紙巾把粉末擦掉,也沒有責怪他。蘇鐵不好意思起來,趕緊吃完。這時,母親毫無表情地,又說了一次,“陪我去一趟銀行吧。”
“好吧。”出於某種愧疚,蘇鐵站起來收拾盤子,洗碗,母親則去換了衣服,對著鏡子攏頭發,目光漸漸滲透到了鏡子裏麵去——那兒有一張憔悴的臉,憔悴得叫她自愧。她別開臉,翻出一套化妝品來。太久沒用了,缺東少西,母親挑出一支眉筆來,右手舉著,小心地勾勒起來,那姿勢讓肩膀酸疼,不得不用左手扶住胳膊肘。
她想,改天還是該去買個新的化妝儀。
21
今天的隊伍不長。
她領了號,選擇了機器人接待,拒絕了唯一一個真人前台,坐下開始等待。她覺得,這麼大的事,跟機器人對話比較自在,真人多少會流露微表情,而她不想被道德審判。
她選了一個看上去友好,形狀胖胖的白色機器人。67號,數字也很吉利。67號向她點頭問好,請她坐下,查閱了她的身份資料。接著,經過機器人、後台係統、本人三方同時授權,星曆上存放了30年的記憶檔案被解鎖;個人賬戶激活。
“您的全部生活曆史中,均無犯罪記錄,關注與被關注量正常,”67號說,“下麵根據彈幕、留言、讚賞記錄,為您分析具體情況:
職業角色評價:也就是作為員工,來自上司們的讚賞,小計152.57萬萊克。來自下屬、同事們的,積累了364.4萬萊克。
血緣家庭角色評價:直係親屬成員1,小計8.6萬萊克,旁係親屬為0。
親密關係角色評價:前任累計讚賞5.6萬萊克,法定伴侶成員0,朋友24.6萬萊克。
公民角色評價:大部分來自服務生、快遞員等陌生人的讚賞,小計——”
“——不好意思,”她打斷道,“真的不用給我念細節了,給我個總數就行。”
“好的,您的星曆個人賬戶累計610.34萬萊克;根據人際關係遠近的不同權重,乘以相應係數,總計597.34萬萊克。”
她停了一秒,問:“這算多還是少?”
“大體上,超越54%同齡同類個體,單項而計,隻有家庭角色評價略低於均值。但後台係統基於您的個體情況,對您的家庭角色評價進行了補償性加權。”
她點點頭,“好,那就全部提取吧。”
“請問用途是?”
“必須勾選嗎?”她接過一張電屏,上麵的選項長長一列,購置不動產、投資、旅遊……她迅速略過,勾選了“生育”。
“您是第一次生育還是二次生育?”
“二次。”
蘇鐵在旁邊看著這一切。他依稀聽見機器人回答:“……請稍等,我將三次核對以上數據,確認無誤後,提取時需要您再次授權。”
22
回去的車上,母親看著左邊的窗外,蘇鐵看著右邊的。車輛平滑地行駛著,雨水斜斜地在玻璃上灑下線條,細小的雨滴掛不住了,紛紛滾向後方。
“你為什麼還想再要一個孩子?”蘇鐵終於忍不住問。
“別的孩子都很希望自己有個兄弟姐妹,你怎麼一點兒都不開心?”母親反問道,“現在家裏就我一個人,你知道有多冷清嗎?鋼琴放在那兒接灰。”
母親的聲音平靜如細雨,卻像鋼絲一道道勒進了他肉裏似的,“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旁聽法律係,正經的主修全都不及格。你去吧。我不會幹涉你了,我累了。我不求你回報什麼。隻請你在係統回訪的時候,給我一個滿分。監護人執照到期了,我想要重新考取,我想再要一個自己的孩子,一個理想的孩子。”
蘇鐵被深深地刺痛了。卻又如釋重負。對於下午的提前離開,甚至永不歸來,他再也沒有愧意了。他用拳頭胡亂抹了一下臉,視野卻更模糊了。蘇鐵努力朝著車窗外的更遠處看,想把五髒六腑都打包寄存到那兒去,騰出些位置來,隻有這樣,他才不至於內爆。
永不歸來。他想。至少,永不以這副模樣歸來——玻璃上,他看著一張被雨痕切割得支離破碎的、模糊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