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1

奧德賽號的新學期已經來臨了。從圓形的舷窗望去,烈日燃燒著海麵,遠處的大陸還隻是浮在水麵的一根線。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奧德賽號都要在紅海北岸停靠。一想到要去大太陽底下尋找金字塔遺跡什麼的,李吉就發愁。就連到甲板上走一趟,都讓她的紫外線過敏症發作,臉上曬出紅斑、水泡,奇癢難忍。

媽媽C寄來了絲巾,隻要走出船艙,她把自己嚴嚴實實地裹起來;更多時候,她每天困在狹窄的寢艙裏玩遊戲,看書,聊天,憋悶得快要發黴了。

舷窗外,有幾個同學在甲板上曬日光浴,跳進海裏遊泳,眼睛周圍曬出一個太陽鏡的形狀。奧德賽號寂靜得像一座沉睡的城市。李吉感到無聊,徹頭徹尾的無聊,這一刻她才意識到隔壁寢艙的同學是誰她其實並不認識。

她一拍而起,打算去串串門,認識認識新朋友,也沒想到一連敲了好幾扇,都沒人答應(或拒絕開門,因為正在線上忙不開)。

等到終於敲到某一間,門是開了,對方充滿戒備地站在門口,問:“你要幹嗎?你想幹嗎?”問得李吉張口結舌,連自己都覺得自己突兀,隻好說:“找錯人了。”

第二次李吉有備而來,帶了一包零食,門一開,就笑著遞上去。對方卻一臉詫異,“我沒叫外賣啊?”

“不是外賣,我是隔壁的,就想來交個朋友——”

對方臉色猶豫,頻頻回頭,房間內的屏幕看上去很忙的樣子:“加我星號吧。回頭聊,忙著呢。”對方最後幾個字音還沒落地,門便已關上了。

到了第十扇門,也是她允許自己的最後一扇,還沒敲,門就開了。一個男生衝出來嘔吐,汙物差點就濺在李吉的鞋子上。就著門縫,李吉往裏麵一看,狹窄的房間內所有人戴著VR頭盔,沉浸在自己的那個小世界裏。房間裏正在進行電競派對。

每個人肩並肩地坐在一起,卻罩住自己的眼睛、耳朵……沒有任何一個人和身邊真真切切的那個人產生關聯。從門縫裏看去,那個場麵近乎詭異、可怖。

嘔吐的男生發出一陣劇烈咳嗽,用手背擦了擦嘴,自言自語:

“太暈了,那頭盔太暈了。”他直起身子來,李吉以為他要離開,他卻扶著牆,像醉了似的,又回到了那個詭異的房間。

那一刻李吉突然意識到,如果不給自己找點事情做,這個學期恐怕很難挨了。

2

夜裏她沉入夢境,到心嶼上走走,也算散散心。好久都沒有去過了,瀛涯依然無邊浩渺,散落著星星點點的心嶼,她慶幸自己還看得見這一切。

李吉的心嶼是一座古城,風格有些像君士坦丁堡與雅典衛城的混合體。夢伴,地精,身披白袍的人們,悠然自得地穿行著。高高的宣禮塔飄蕩著歌聲,皇宮傲立在海岸。院子裏,一家人在橡木桌上飲用葡萄酒,吃麵包。廣場上雄辯的人們聲音洪亮,老遠就能聽到。走近了,鴿子們舞動翅膀,製造出飛翔的聲音。

一把青銅錘子叮叮當當地敲著一塊大理石,雕刻家的臉貼得離石像很近,好像要吻上去似的。在他身後,日落給整座古城鍍了金。她就坐在環形廣場的階梯上,看著中央的兩棵巨大橡樹,像蘑菇雲一樣朝天空攀爬。她端起酒杯,對著夕陽舉起來;經過折射,整座城市的輪廓被顛倒了,宣禮塔的尖頂溶解在玫紅色的液體裏。

似乎很久,很久,沒有感到過這麼愜意了。蘇鐵的夢伴——獨角翼馬來到她身邊,低下頭,輕輕用鬃毛蹭了蹭她的腿。阿爾法信步而來,在李吉身邊坐下:“怎麼樣?到奧德賽號上學的感覺?”

“別像個心理醫生似的說話。聊點別的吧。”

“你想說什麼都行。來這兒不就是為了放鬆放鬆?”

“我就是覺得,挺孤獨的。我也沒想到長大了是一種孤獨感。”李吉還是回答了先前的問題。

“孤獨的一次性致命劑量是五百二十克拉,半衰期是一百年,超過大部分人的壽限。所以,幾乎每個人都活在百年孤獨裏。”

“我還以為克拉是寶石的質量單位。”

“孤獨本來就和寶石一樣珍貴。切割得體,就很耀眼。”阿爾法對她說。在李吉的眼裏,這已經是阿爾法的第幾百次變幻被投射的身形了,有時候是當紅明星,有時候是網球名將,有時候是奧德賽號最帥的男生。這個秘密她連蘇鐵都沒有說。

第二天醒來,外麵傳來奧德賽號發出的三聲低鳴,抵達了海港。清晨的海麵平靜得像一塊藍莓果凍。這是紅海的第一場日出。

眼機模擬了柔和的晨光,喚醒李吉。她百般不情願地,摸索著,眯著眼睛,還沒來得及點開,看清楚,三個孢子的語音同時在線上響起——“還在睡?快起來搶課!”

糟了,李吉給驚得從床上彈了起來,撲到電腦前——遲了,熱門的課程在瞬間就被搶光了:滑翔傘、海獵、開放水域潛水。

剩下一些難度很大的,本來名額也不多,也被選完了:攀岩、洞潛。

連最無聊的一些課都快沒了:沙灘排球、長跑、足球、網球、瑜伽。

“像你這麼慢怎麼行?”哥哥吼了李吉一句,“太不上心了!”姐姐附和著,連最小的弟弟還補了一槍,“我的天呐你居然還在手選?”弟弟實在看不下去了,直接登錄了李吉的賬號,植入自編的程序幫她搶到了最後一個“沙灘排球”課的名額。

“我選沙灘排球課幹嗎?你是故意想看我過敏曬傷?”李吉氣急敗壞。

“好好跟你弟弟說話,好歹還幫你選了一個名額。你自己呢?還睡覺呢!”哥哥的口氣像一家之長,這大概是所有同喻型家庭長子的典型。同喻型家庭的孩子們仰賴同輩之間的情誼成長,彼此照顧,相愛相爭,取得人生經驗。成年監護人不能幹涉或控製他們,但這並不意味著權力真空——“家長”的角色往往被哥哥姐姐們替代著。

“我謝謝你啊!”李吉重重地朝最小的孢子扔出這句話,又白了哥哥一眼。

“好啦好啦,別懟來懟去了,李吉,我和你換——”姐姐一發話,李吉便樂得往床上一癱,“姐姐你最好啦!”說完才又想起什麼,“——呃,等會兒,你選的什麼?”

“開放水域潛水。”姐姐笑著說。李吉高興得雙手握拳在床上捶打著,蹦躂起來。

“不過!作為交換,你可要把我的畢業設計給搞定。”姐姐說完,轉椅從書桌邊上讓開,露出了身後桌麵上的一大堆東西——白紙和工具。

“這些是什麼?!”李吉這下緊張了。

“紙雕。”姐姐說著,嘴角笑出很得意的弧度,舉起橙汁兒,幹杯似的,對著攝像頭跟李吉碰了一下。

一看就知道是燙手山芋,李吉頓時蔫兒了下去,再次癱了床上:“我就知道,沒有白拿的好事兒。”

“還有,你得小心啊,開放水域潛水也要曬到的。”姐姐提醒。

“知道就好,以後別這麼不上心。得了,散會!”哥哥說著,切斷了星群。

3

是個好天氣——對大多數人而言。這已經是第二十三個晴天了,萬裏無雲;李吉卻恨死了這樣的天氣,她對著鏡子,戴好墨鏡,裹好頭巾,確保沒有一寸皮膚露在外麵,才出門去上第一節潛水課。到達課表上寫的地點,所有人都在一個泳池前守著,百無聊賴地玩眼機,等待集合。

難道就在泳池裏訓練?李吉心裏一沉。

一張英俊而羞澀的臉映入視野,迎麵而來的少年,四肢修長,黑發棕瞳,鼻梁挺拔,臉型的輪廓像畫筆勾勒出的似的。同學之間小有一陣騷動,一半的人把目光從眼機虛擬屏幕上挪開,盯著他看;另一半的人則眨著眼連連拍照——少年穿著一件深藍色的印著鯊魚的T恤,小腿修長,打著赤腳,朝大家走來。

“大家好,我是這門開放水域潛水課的助教。我叫胡驕。我先給大家介紹一下課程基本情況,教練一會兒就到。”

李吉舉手,毫不客氣地發問:“難道現在的潛水課還是在泳池裏訓練嗎?”

“是的。”胡驕回答,“下次提問,請得到允許之後再開口。”他轉向另外一邊,繼續宣布道,“理論課在教室中進行,初級實踐在七號泳池,如有改變我會在動態課表上標注……”

李吉沒有興致繼續聽下去了,她轉身走到一麵涼棚下,背靠欄杆站著,雙腳輪換重心,無所事事的樣子。一塞上耳機,周圍便升起了音樂的結界,她隻看得到胡驕的嘴唇在奮力地動,卻不聞其聲,感覺有些好笑,忍不住噗嗤出來。

胡驕的餘光一直在向李吉這邊瞟著,壓抑著怒火。一說完正事兒,他就板著臉朝李吉走來:“我剛才布置的內容你聽清了嗎?”

“沒有啊。”李吉大大方方地回答,給胡驕將了一軍。

“你來這兒到底為了什麼?”

“我七歲的時候有技潛執照了。”

“行啊,不錯,那你可以不用來了。”胡驕轉身就走;“欸——”李吉一把拉住他,碰到胳膊的一瞬間,又收回。倆人對視。“我對紫外線嚴重過敏,一曬到就要紅腫、脫皮……請問能開放一個夜潛的課時嗎?”

“你還是去上室內瑜伽什麼的吧。”胡驕從頭到腳打量她:墨鏡、頭巾,完全看不見臉,“嬌氣的學生我見多了,這兒,不適合你。”他看了一眼大海,轉身欲走。

“你站住!”李吉說,“說話這麼武斷,這就是你被聯合號退學的緣故吧?”

此言一出,同學們的目光都朝這邊兒看。胡驕凝著眉頭,瞪著她,“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教練朝這邊走來,拍了拍胡驕的肩膀:“有什麼事情下課再說。李吉,你的身體狀況可以寫申訴信,艦長會看情形給你安排夜潛課程。”

胡驕和李吉互相瞪了一眼,彼此都很不服氣地背離而去。

4

李吉回到寢室,反反複複刷著胡驕的星曆。開放度有限,她隻看得到寥寥數語:

胡驕

學曆:聯合號四年級肄業生

愛好:海

動態頭像上,胡驕拎著一條手臂那麼長的鱒魚,蹦躂在海灘上,笑得一臉燦爛,身後是陽光下的椰子林。現在還用這麼自然主義的動圖做頭像的,真少見。

看了許久,李吉眼睛幹澀,不知不覺困得厲害,睡著了。也就在那個夜晚,在一望無際的夢境中,李吉漂過瀛涯,靠了岸,踏上了一片完全陌生的心嶼:眼前是無垠的草原。那草原幾乎把天空也映成了一片翠綠;風中飄著一隻紅隼,而李吉自己的夢伴蕉鹿,在甜美的草地上覓食,陽光將它的毛色洗得發亮。

那是一片無聲的、絢爛的,彌漫著閃電的草原;紅隼一直在高空中盤旋著,像風箏。

等紅隼發現了蕉鹿,突然就如彗星一般,從空中俯衝直下,紮向草地;蕉鹿一見,立刻飛奔起來,但顯然快不過紅隼,紅隼精準地撲向蕉鹿,利爪嵌進脊背——蕉鹿應聲倒下,又掙紮起來,死命逃生,往草原邊上的灌木林中鑽去。

紅隼倒鉤形的利爪已深嵌在蕉鹿背上,無法抽出,就這麼活活被拖入了灌木林;翅膀劈裏啪啦地刮過地麵,被一塊凸石劈斷了,頭部猛地撞在樹幹上——紅隼暈了過去,蕉鹿借著一株橫枝,硬生生把利爪從體內刮了出來,蕉鹿的整個脊背血肉模糊,奔出了灌木林,撲到了心嶼邊緣,跌入瀛涯水中。

倆人同時在這裏驚醒,胡驕不僅雙臂如遭刀砍,烈痛陣陣,還有腦震蕩一般的天旋地轉;而李吉整個後背的皮肉像是著了火一般地痛。

天還未亮,幽暗的寢艙內,隻有一束月光照在書櫃上。李吉驚醒後,很久才撫平了呼吸;她費力地回想著飛逝的夢境,那到底是誰的心嶼?

她想要再回到夢裏去看看,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

5

起床號聲響了。大半夜未眠,弄得李吉一肚子氣。她沒胃口,要了一杯咖啡,走上長長的艦橋。清晨的海灘寒冷,空氣凜冽,胡驕在沙灘上帶隊晨跑,身形矯健,引得好多姑娘紛紛側目。

十個往返之後,胡驕喝令晨練結束,就地解散。

“你的夢伴是紅隼嗎?”李吉上前,直接問胡驕。

“你就是那隻蕉鹿?”胡驕意識到,昨晚他們都同時夢到了彼此,或者說,彼此的心裏都有對方。某種微妙的東西,像稀薄的晨光一樣,在倆人之間遊離著。胡驕仔細看了看這個女孩子,她雙手捧著咖啡,幾絲熱氣在麵龐前繚繞著,這一次她沒戴頭巾、墨鏡,日出將她的臉龐、眼睛,都擦亮了。

“你為什麼攻擊我?!”李吉問。

“我們隻是在潛意識中和夢伴保持通感,你並沒有傷。我也沒有。”

“我問的就是你潛意識中為什麼要攻擊我!獵殺我!”

“我無心的,對不起。”胡驕自感不安,逃避著李吉的目光。他也沒法解釋為什麼僅僅第一次見麵之後,他就對她念念不忘,一心想要捕捉她,掌控她。他趕緊調轉話題,“你寫了夜潛的申請信了嗎?”

“還沒有。”

“我晚上都沒有課,可以給你上夜潛的進階課。你去補上一封申請信吧。”說完他便急匆匆走了。走得如此草率,他有一絲後悔,很想回頭,卻又忍住了。沙灘上,被他踩下的一串腳印浸潤出海水。遠處的太陽仿佛睡醒了似的,從海麵一躍而起。一瞬之間,天與海都發亮,丁達爾光穿過層雲,漏下一柱柱光箭,把一小塊海麵照射得仿佛銀鏡。

李吉伸手遮擋著陽光,直到終於看不見胡驕的背影,才折返回去。

6

當晚,月光漏林,沙灘上搖曳著椰子樹影。兩串腳印,徐步而前。胡驕帶上手電,在漫天銀河下,帶著李吉出海。

他們一前一後坐在電動小船上,往大海前進。隨著離岸越來越遠,四下越來越安靜。到了近海安全區,胡驕把船停了下來。他們沉默,熟練地穿戴設備。

“好了嗎?”

“好了。”

他們仔細地檢查了一下氧氣瓶的氣壓表,備用二級頭,點頭確認OK。李吉雙肘抱胸,後翻入水。在水麵,他們交叉檢查對方的氧氣瓶,一級頭是否漏水。一切就緒,他們開始下潛。

寂靜。巨大的,凝固的寂靜,隻有自己的呼吸聲,嘶嘶作響。

到了水下十幾米,白天見不到的海底生物們,全都出來覓食了。胡驕一隻手用手電照著,另一隻手用力攪動了一下水體,奇跡般的,所有被光照耀到的地方,浮遊生物像螢火蟲一般,星星點點地閃爍起來,彙成一汩汩流淌的星辰,宛如海底的銀河。

除此之外,所見之處都是白色的死掉的珊瑚。期待中的繽紛海下世界不複存在,隻有一片白骨——絢麗的珊瑚早已死去了。海底如同一片沙漠。無邊無際的寂靜,荒涼。

在水下,半個小時感覺隻有五分鍾。四周是巨大的,令人不安的黑暗。李吉還沒待夠,胡驕就打出手語,大拇指朝上,示意他們該準備回到水麵了。他們在十五米,十米,五米,三米的地方,依次做減壓停留,排出血液中的氮氣。

海下世界寂靜,緩慢,仿佛另一個時空。減壓停頓的時候,李吉隻聽見二級頭呼吸器發出的嘶嘶聲,呼,吸,呼,吸。麵罩遮住了胡驕的臉,他身形修長像一條魚,腳蹼輕輕地、有規律地踢動著;不時查看潛水表,不時望向海麵。一柱手電光像劍一樣刺破黑暗,他倆就圍繞著這唯一一縷光,靜靜懸浮在海水中。

有那麼一刻,李吉幻想自己和胡驕變成兩隻被凝固在琥珀中的史前昆蟲,在億萬年之後被不知道什麼形狀的生物挖掘出來,陳列在不知道什麼形狀的博物館裏,或者實驗室裏。射線一層層橫剖他們早已碳化的身軀,億萬年之後的世界依然對他們的每一寸骨骼了如指掌,但不可能知道她與他此時、此地的所見、所感。

這一粒珍珠般奇妙的、渺小的心情,隻有她自己知道。

還有三米就要回到水麵,回到外部世界了。李吉突然極為不舍,她埋頭往下麵看——無邊無際的深藍,在腳蹼下輕輕蕩漾著,仿佛地球憂鬱的心跳,某種泣訴,某種召喚。她突然十分不想回到水麵,甚至不想再作為人而存在。她渴望一場變形記的發生,變成一粒浮遊生物,一隻寄居蟹,一顆星。

在完全察覺不到的上升中,他們回到了現實。遠處,奧德賽號仿佛一座巨大的光之浮島。

月光將整個星空都漂白了,而獵戶座依然耀眼。浮出水麵的一刻,他們感覺自己好像是沉眠了一萬年,突然被解凍了的生物,和身邊這個同類一起醒來,麵對一個完全不可想象的時空,什麼都是新奇的、詭異的、陌生的。

借著充氣背心的浮力,李吉躺在浪尖,用手臂劃水,慢慢朝著小船遊去。她還想拖延回去的路程,仰麵躺在海上,指著星空,說:“看到了嗎,那一顆就是獵戶座星宿七,叫Rigel。我的名字就是來自它。”

胡驕望了望夜空,繁星浩瀚,他其實有點分不清哪一顆才是Rigel。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循著李吉高舉的指尖,滑下手臂,抵達她的肩膀,又憑借慣性溜到了下巴的弧線那兒。最終,他的目光停泊在李吉的臉龐上。

在李吉的瞳孔中,他親眼看見一顆流星,飛速地滑過,一閃而逝;在驚異中,他迅速扭頭看夜空,流星已然不見了。

好多好多年之後,他還記得這一幕,清澈的夜晚,在一個姑娘的眼睛中,看到了流星。她也記得,他嘴角的微笑,那笑容令她忍不住想要以吻收藏。

小船剖開海麵,銳利而平穩。他們誰也沒說話。船速並不很快,但倆人全身濕透著,被海風吹得極冷。有那麼一瞬間,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目光糾纏了三秒鍾,又迅速分開,越過對方的肩膀,飛向星空。

“發光的沙漠。”胡驕說,他曾經讀到一本關於三體世界的傳世經典,把星空描述為“發光的沙漠”,直到他登上聯合號,才發現,這樣的比喻有多麼精確。

他們誰也沒有問對方,“你冷嗎?”隻是沉默著,同一艘小船上,默契地守護這一寸珍貴的感同身受。同一種寒冷,同一種渺小,同一種孤獨在共振。

在這個宇宙中,每個人都是一顆孤星。內核沸騰,但路過的人隻看到冰冷的外殼。那些獨一無二的顏色,光度,明度,色溫,氣息……需要多大的偶然,多小的幾率,才能剛好契合在彼此的可見區間。

所以交會時刻,兩顆孤星都憋足了勁兒,歪斜身體,調整軌跡,對準,對準,靠近,靠近,對了,就這樣。

撞見。

7

回去之後,李吉洗了一個長長的熱水澡,放了音樂。等她躺在床上的時候已經夜深了。失眠的預感襲來,她起身衝了一杯水果茶,又戴上眼機,聯絡蘇鐵。

“我不確定我是不是喜歡他了。”她說。

蘇鐵正在象牙塔的運動場打壁球,他擦汗的時候不小心碰歪了眼機,調整了一下,問:“你們去夜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