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拆屋”引出的故事(1 / 3)

1:����“拆屋”是形容鄭矢民和媳婦在炕上辦的那個事,結果這話卻不知道如何長了腿,過了沒有幾天工夫,關於鄭矢民在炕上有“拆屋”之驍勇的傳說就在鄭家林傳開了,卻不想,媳婦得了急病突然死了,也從此開始了他一生跌宕的命運。

鄭家林來曆

鄭矢民這一輩子有兩件事是和婚姻有關。最讓他榮耀的是,曾經因為在自家炕上和媳婦辦那個事,搞得動靜過大獲得了一個響當當的外號,叫做“拆屋”;而最窩囊的事則是因為連死了兩房媳婦,被家族當做妖孽給從膠州老家驅趕出了家門,隻身一人流落到了當時還在德國統治下的青島。

有關鄭矢民在炕上“拆屋”的故事,這還得從頭說起。

從鄭家宗譜考證,鄭家原籍江浙一帶,祖上為官,因冒犯朝廷被充軍發配至雲南(古雲州,運城以南),於明永樂年間,經由山西洪桐大槐樹下遷徙來到山東膠州。

相傳,朱元璋在最落魄的時候一路要飯來到山東臨朐,沿門乞討,不但無人施舍,反而還被一家有錢的員外放出惡犬給咬傷。朱元璋因而對山東人痛恨到了極點,對天發下毒誓說,有朝一日當上皇帝,定將山東人斬盡殺絕。元朝末年,山東連年災荒,民不聊生,己經成事的朱元璋難以忘記昔日的誓言,派大將徐達、常遇春率軍二十五萬進入山東境內,大開殺戒,連續殺戳十年,把山東人已經徹底趕盡殺絕,從而使山東大地成為人跡罕至的無人之地,古書形容當時山東是“千裏無雞鳴,白骨露於野,田萊盡蕪,蒿藜沒人,狐兔之跡滿道”的淒涼景象。

至明永樂年,當朝皇上朱棣聽從大臣進諫,開始將移民經山西洪桐大槐樹向山東境內遷徙。鄭家的袓先就是這些遷徙移民中的一支,被官兵綁縛著手,從遙遠的雲南押解到山西洪桐,再由大槐樹下出發,披星戴月日夜兼程來到了山東膠州,在這裏拓荒墾田,繁衍生息,從此誕生了這個以鄭姓為第一大姓的自然村落——鄭家林。

康熙年間,鄭家舉子鄭雋進京趕考,一路闖關至殿試,結果隻因長相略遜而屈居榜眼,為“兩榜進士”。被派任陝西富平做八品縣丞,後升任縣令,因治縣有方,深得百姓愛戴,並於康熙三十六年奉旨進京入翰林院。鄭雋一生為官清廉,於耄耋之年經皇上恩準告老還鄉,在村前麵對墨水河的場院裏大興土木,修建鄭家宗祠,以示對袓先的感恩與緬懷。宗祠裏從此年年香火不斷,全村鄭姓族人都供奉著一個老祖宗。

歲月如逝,鄭家林早已經由原來的老祖宗繁衍成了一個一百多戶人家的大村了,村裏全部都是青磚灰瓦的四合院式建築,一條條胡同巷子相互串通,排列有序,完全延續了明朝的建築風格。從高處望下來,全村的形狀極像一個大大的“井”字,把各個院落之間連通成為一體。

自先人設下規矩,鄭家一直由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輩出任族長,統管各戶家長裏短,調停村裏大小事務。至此,鄭姓家族和睦相處,除了偶爾出現婆媳不和、姑嫂不睦等雞毛蒜皮小事之外,幾代人沿襲下來沒有發生過大的爭端,皆因為一筆寫不出兩個鄭字,大家都出自一個老袓宗。

鄭矢民這一支是老進士鄭雋的嫡門後代,一直住在這個“井”字的中間,世代以農耕為主,放地收租,起早貪黑,幾代人熬出了不小的家業。經世代繁衍,到了鄭矢民出生的時候,族譜己經從“德章望遠行,順應矢天高”傳到了他的矢字輩了。他爹鄭應勤秉承了老輩上吃苦耐勞的精神,勤於持家,把個家理整得像模像樣。二十歲上鄭應勤奉他大大(膠州方言,父親)鄭順昌之命,娶了營海殷家集老殷家的二嫚兒過門,兩口子精打細算,勤勞簡樸,城裏有字號,家裏放著租,已經成了和城關王成格、城南曾大洋、城西楊立寬齊名的膠州四大家之一了。

深宅大院,三進的宅子,瓦房二十餘間,房子是剛剛翻新過的,清一色的青磚到頂白灰抹縫,寬闊的大門上端鑲嵌著精美的花鳥磚雕,高高的門檻上浮鐫花草雲紋,兩側渾厚的門扇上茶盤大的鋪首,獸麵猙獰,扣齒銜環,鋥亮拋光。門前階石如玉,平滑如案,光可鑒人。一對坐鼓石獅,獅子蹲在雕以花草的石鼓上,卷尾昂首,露齒探爪,呈現出一副滑稽而又喜悅的樣子,很是氣派。兩扇厚重的朱紅大漆門側,鐫刻著鄭雋當年親筆書寫的“忠厚傳家,詩書繼世”楹聯,筆力蒼勁,俊逸灑脫。跨進半尺高的門檻,影壁上用彩石拚砌的五隻張開翅膀的蝙蝠,圍在一個鬥大的“福”字四周,預示著“五福臨門”的美好寓意。最為壯觀的,還要屬前院裏的兩棵四個人都摟不過來的老槐樹,傳說是先人從洪桐縣出走時,采擷下洪桐大槐樹的種子,於來到膠州當日親手種於此處,現今老槐樹也風風雨雨經曆了好幾百年曆史,顯出了一副老態龍鍾模樣。其中的一棵,樹心不知道從什麼年代就己經枯空得能藏得下兩個人,而枝葉卻依然繁茂。兩棵老樹一左一右,像兩位神勇的武士一樣守護著鄭家。鋪開的樹冠幾乎遮住了整個院子,每年春天,串串槐花盛開,香飄鄭家林,招來蜂蝶無數。由於樹冠的茂盛,幾乎把前院全部遮住,陽光像切碎了的金屑一樣穿過枝杈間的縫隙射進來,照在院內的地磚上,氤氳著嫋嫋的地氣。

鄭家有好地一百五十畝,圈裏養著大小牲口,家裏養著兩個長工,夏收秋種還得再雇幾個彌漢(短工)。每年逢節便開倉放糧接濟窮人,趕上個風調雨順的好年景,也搭上台子唱幾出大戲。

膠州人喜愛的膠州大秧歌,是膠州古文化曆史上的璀璨明珠。舞起來熱情奔放,甩肩挺胸翹臀,三彎九動十八態,一招一式透出了粗獷的歡快,把個豐收的喜悅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鄭應勤自小跟著父親熱衷於這門土生土長的民間藝術的表演,別看他平時不吭不哈像個悶葫蘆,可是隻要鑼鼓點一響,黃馬褂往身上一穿,精神麵貌就立刻不同,踩著鼓點子扭得那叫一個歡實,全身所有的關節都隨著鼓點的變化而變換著扭動,扭到盡興的時候,也忍不住扯開嗓子嘶吼上一曲《十八摸》:

摸著大姐的辮子梢兒,

好像那玉米剛打了苞兒;

摸著大姐的小下頜兒,

就像秋天的小場彎兒;

摸著大姐的肚臍眼兒,

想起了早五年的小洋錢兒;

摸著大姐的“爺落蓋兒”,

前褡後褳全是錢兒;

(“爺落蓋”:青島方言,指人的前額。據說這是一句古老的齊國語言,原意是後輩人要給前輩磕頭,也就是說,當晚輩見了長輩以後前額要落地,所以叫做“爺落蓋”,發展至今就成了前額的別稱。)

鄭家在城裏還有字號,叫做“勤記”,是從鄭應勤的爺爺那一輩上傳下來的,己經有了百多年的曆史了。

錢莊不大,股小息低,出具的都是百八十兩的小本銀票,到什麼地方都好使。

再就是鄭家油坊榨出來的“勤記”小磨香油,那是一點都不摻假的純芝麻油,單選成實飽滿的白粒芝麻,從炒到榨八道工序一點都不含糊。油清味濃,聞名山東,隻要鄭家一熬油,膠州城裏滿大街都飄香。鄭家字號傳到鄭應勤這一輩上,油坊的生意更是紅火,就連駐紮在膠澳德國總督府的洋人都吃服了,三天兩頭派人下來膠州買油,點名隻要鄭家的“勤記小磨香油”。

鄭家在墨水河邊上有五畝地,傳說是先袓親手開墾出來的,一直由鄭家人自己耕耘,主要種植大白菜和煙葉子。大白菜是膠州的名產,在城北三裏河有那麼七八分地,長出的白菜和其他地區的白菜不一樣,個大幫脆,無論多厚的幫子,隻要輕輕一掰,“啪”地一聲就會斷裂,在太陽下一照,幫內的七根筋根根如金絲一般透亮。京城裏的西太後點名要吃幫如玉葉似翠味鮮脆嫩的膠州大白菜,每年一過霜降,到了大白菜的收成季節,縣裏必定要派專人下來征收,專門挑選個大心實白幫綠葉的好菜,用紅綢繩黃絲帶捆紮起來,襯上黃緞子盒,漂漂亮亮地進京給老佛爺上貢。鄭家的地裏也種大白菜,論品質一點也不糙其(不糙其:青島方言,不次於)三裏河給京城老佛爺的供品。由於這塊地一年隻有這一季收成,地能夠得到充分的歇息,出不了什麼大力氣,再加上鄭家舍得施肥,把城裏油坊榨油剩下的“麻山”一車一車地拉回來,全部揚在土地中當肥料。還有一點就是鄭家人勤快,沒事就像伺候孩子一樣地伺候這塊地裏的苗苗,不停地耕鋤澆水灌溉除草滅蟲,從不讓地吃了屈,把這塊地拾掇得黑油油透著饞人的肥沃,連塊指甲蓋大小的坷垃都沒有,所以收成的大白菜一棵棵水汪汪油漉漉地閃著動人的亮光,誰見了都眼饞。年景好,畝把地能收三四千斤白菜,收上來以後,除了留出過冬自家吃和送親戚朋友的之外,其餘的都讓長工拉到集市上賣了。鄭家還有一塊地用來種黃煙,說起這種黃煙可是鄭家另一個有名的絕活,是鄭家祖上獨創出來的秘訣。煙葉這個東西看似平常,實際卻很嬌貴,怕旱怕澇怕蟲害,比伺候大白菜要費心得多,得勤收拾勤施肥,一席子地隻種煙,收成了之後,必須要歇地一年,否則種什麼都不活。自家種的煙不比集市上買回來的,自然要講宂很多,上葉和下葉抽起來煙熏火燎地嗆人,因此必須要上打頂下打底,隻留下中間那幾片葉子,一片一片小心翼翼地收起來拉回家烤製。土窯裏燒的全是柞木拌子,把煙葉子五片一把捆紮起來,均勻地平鋪在烤板上,連續烘烤10十個小時後封火,再繼續悶烤至黎明。把烤好的煙葉子挪到室外,充分地吸收露水,再被霜打一遍,並趕在太陽出來之前,帶著潮濕收起來,放置於陰涼的地方風幹。抽的時候,現用現烤,經過如此繁雜工序烤製出來的那才叫做煙,煙的顏色和味道才能達到上品,紅鬱鬱泛著金黃顏色,抽上一口爽心潤肺,噴香!

鄭家的日子過得確實舒嗦,延不遇(延不遇:青島方言,時不時)地摸倆雞蛋,隔三差五地從集上徐家燒肉鋪切半斤燒肉,打二兩老燒鍋子,全家都能沾上葷腥。鄭家男人吱著老燒嚼著燒肉,嘴裏哼唱著幾句膠州肘鼓子戲(肘鼓子戲:茂腔)裏最出名的《趙美蓉觀燈》:

鱗刀魚,賽銀葉,

旁邊走的蟹子燈,

扭扭嘴的海螺燈,

一張一合的蛤蜊燈,

蹦蹦躂躂的蛙子燈,

龜狐龜瓜的蛤蟆燈

......

小日子過得那叫一個舒坦。

鄭應勤有兩個兒子,鄭矢雲和鄭矢民。鄭應勤新婚不久參加鄉試,與本鄉張秀才一同喝酒,約定兩家指腹為親,為矢雲立下婚盟,從此兩家以親戚往來,逢年過節相互走動。及至矢雲九歲時,也就是光緒十八年春,膠州鬧天花,矢雲不幸染上瘟疫,連續一集(一集:五天)高燒不退,最後終於不治夭亡。張家聞訊痛不欲生,以重禮厚葬未婚之婿。鄭家為此深為感動,當場定下由矢民頂兄續做張家女婿,以延續這段姻親關係,張秀才攜全家前來鄭家林泣拜鄭應勤講義氣。

第一房媳婦

鄭矢民生於光緒十六年農曆八月,公曆一八九零年九月,恰逢李鴻章李大人上書老佛爺在膠澳設總兵府以防外患,得老佛爺恩準後,原登州總兵章高原奉旨率一鎮清軍入住青島設防。

在矢民出生之前,鄭應勤他大大鄭順昌還活著,眼瞅著和應勤般上般下的人都一個接一個地生孩子,唯獨自家的媳子生了矢雲這一個獨苗後就沒再見肚子有動靜,心裏暗暗著急,背後問應勤是咋了。應勤自己也說不明白,抓著頭皮也在找原因。晚上在炕上和媳婦鄭殷氏也沒少忙活;農閑時候吃過了晌飯,再抓緊時間關上房門寬衣解帶和媳婦上炕加一盤日戰,可是到了月頭,鄭殷氏下身那條騎馬帶子(月經帶的俗稱)照掛不誤,沒有任何效果。現今大大問下來了,也隻能用“媳婦肚皮懶,顯不出懷”之類話來糊弄老爹。一氣兒忙活了好幾年才終於發現媳婦上了身,鄭應勤才如釋重負般地長舒了一口氣。

光緒十六年農曆八月,這一天晚上矢民娘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在坡裏被一條車繩般粗細的大青花蛇追趕,她踮著一雙小腳跑啊跑啊,累得她實在跑不動了,隻能驚恐地眼睜睜看著那條蛇嘴裏吐著長長的蛇信子,一點一點地向自己逼近,嚇得她出了一身冷汗,尖叫了一聲,從噩夢中醒來。她把這個夢告訴了鄭應勤,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鄭應勤又學給了他大大鄭順昌聽,鄭順昌低頭沉吟了片刻之後,才慢吞吞地說:“夢蛇添丁啊,隻是這個小小兒來得有些怪異。”

“怪異?”鄭應勤看著他大大的臉,不解地問,“怎麼個怪異法?”

鄭順昌蹲在牆根下,懶洋洋地曬著日頭,眯著一雙老眼,吧嗒了兩口煙袋,不神不仙地掐著指頭算了算說:“命裏大福,年少受累!”

鄭應勤不解地望著他大大,還在等著繼續往下說,可鄭順昌卻在鞋幫子上磕了磕煙袋,慢慢地扶著牆根站起來回自己屋了。

那一天天空晴朗萬裏無雲,到下午的時候,突然之間起了一陣冷颼颼的西北風,使這個夏天的下午一下子就變得寒冷起來。也不知道這陣風是從什麼地方刮過來一塊黑雲,黑壓壓地遮天蔽日,天一下子就黑了下來,像黑夜一樣,家家都點上了油燈。據說有人當時還親眼看見,在黑壓壓的雲層中閃現出了一個龍頭馬身的怪獸,帶著一股冰冷的寒氣,直插鄭家老宅,“哢嚓”就是一個震耳欲聾的滾地雷,把前院老槐樹上一根碗口粗細的老枝杈子給焦糊糊地劈斷了。就在這一聲炸雷響過之後,矢民出生了。

關於鄭矢民的出生,在鄭家林還有另外一種更加神乎其神的說法。據說當天過晌,鄭順昌一看天陰下來,就起身想把院子裏正曬著的長果(花生)給收起來。剛走到門口,就聽見一聲炸雷在耳邊響起,緊接著看見一條通身雪白的大白馬猴“吱溜”一下子就鑽進了老屋,然後就聽見媳子屋裏“哇”地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鄭順昌還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趕緊揉了揉眼再仔細看,可院子裏除了那條被雷劈斷的老槐樹杈子還在冒煙,其他什麼也沒有。從這以後,鄭順昌就突然失語,一直到死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這孩子自打出生那一天開始,就日夜哭聲不斷,吵得四鄰不安,夜不能眠。真把鄭應勤哭草雞了,四處求簽拜神,滿大街地貼過“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個夜哭郎,好心的路人讀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的帖子,卻都沒有絲毫的收效。眼見著孩子老是在哭,誰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看著心疼,聽著心煩。

矢民百歲兒的時候,鄭應勤把算盤忘在了炕上,被這孩子看到,哭聲立刻停了下來。誰如果把算盤拿走,孩子馬上又開始哭個不停。鄭應勤萬般無奈,隻好再拿算盤哄他。

自從有了算盤作為玩物,倒是再也沒有聽到矢民的哭聲,可是到了該學會說話的時候,這孩子卻什麼也不會說,隻靠搖頭和點頭來答應或不答應事情。按說十啞九聾,而這孩子似乎什麼都能聽得見,也什麼事都明白。矢民整天抱著個算盤,就連夜裏睡覺也得摟著這個算盤,似乎這個算盤就是他的命,一旦離開了算盤,就會煩躁不安大哭不止。這又使鄭應勤兩口子犯了愁,好容易養活了這麼大,現在卻是個啞巴。就在矢民出生後的第二年冬月,其兄矢雲不幸夭折,矢民年方歲半。鄭應勤兩口子看著心裏就著急,一臉的愁容。說起來鄭家這兩條根,老大不好養,還未及成人就死了,而這老二卻又是個啞巴,於是這兩人就放下家裏的一切,地裏的莊稼和城裏的生意都顧不上了,到處尋醫問藥,見廟就求遇佛便拜,能打聽到的偏方都用過了,可始終也沒有聽到這孩子嘴裏說出半個字。直到五歲那一年春上,矢民莫名其妙地發起了高燒,嘴上燒起了一圈燎泡,整日地昏睡,吃什麼藥燒都退不下去,眼見的是活不下去了,矢民娘隻好用被子包嚴實了摟在自己懷裏,白黑地就這麼抱著。終於有一天,矢民身上像是被水泡過了一樣,渾身上下出了一身透汗,這才緩醒過來,慢慢地睜開眼,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話:“娘,我饑困!”

矢民娘還沒反應過來,一聽孩子饑困,就趕緊下坑準備去灶間生火,剛走了幾步,猛然覺得不對頭,就回過身來問矢民:“兒呀,你剛才說什麼?”矢民又重複了一遍。矢民娘這回聽得是矣亮兒的,慌慌張張地奔出房門,大呼小叫地把躺在東間炕上正在發愁的鄭應勤給砸巴起來:“他大大,咱家矢民會說話了!”

鄭應勤一聽,慌得一下就從炕上愴起來,連鞋也顧不得穿,赤著腳撒腿就奔了西間,兩手抱起矢民,急切地說:“兒呀,能不能再說一句讓大大聽聽?”矢民懶懶地睜開眼看了看鄭應勤,隻好又重複了一遍:“大大,我饑困!”鄭應勤聽了心花怒放,歡起地抱著矢民,嘴裏機械地重複說:“我這就叫你娘給你做飯吃,我這就叫你娘給你做飯吃。”說著,竟然喜極而泣。

矢民會說話了,而且吐字清楚措辭得當,這自然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鄭應勤當下從屋裏慌裏慌張地躥出來,激動得連聲說讓矢民娘趕快點火擀麵條,忘不了再囑咐一句“打上倆雞蛋”,然後又囑咐長工從老屋裏把過年剩下的所有炮仗全部都拿出來,不管多少,通通掛在門外的老槐樹上。劈裏啪啦的鞭炮在這個春天震響了整個鄭家林,全村所有人都圍到鄭家老宅看熱鬧。剛接替己經去世的鄭順昌當上族長的老秀才鄭順義感歎地說:“前朝有個大才子解晉,七歲上才會說話,結果連中三元進朝當了大官;老鄭家袓宗鄭雋,三歲才會說話,二十八歲通過殿試,給老鄭家光宗耀袓。如今莫非咱老鄭家老塋上冒煙,這輩子又出了一個文曲星下凡?”矢民十分聰慧,六歲開始進學屋跟著四爺爺鄭順義念書。矢民讀書用功刻苦,先生隻需在學屋裏教一遍,他就可通篇熟讀,孔孟之道、書法珠算樣樣皆通,唯獨不懂農耕之事,苗不識五穀,地不知耕耘。矢民雖然平日說話不多,可是大家都知道,矢民的性格其實是屬大白菜的心——勁兒在裏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