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民十一歲那年通過了院試考中了秀才,一下子引起了膠州的轟動,連縣太爺都聽說了,親自到鄭家林前來上匾祝賀。整個膠州更是紛紛傳說鄭家林出了個神童,能把《四書》、《五經》倒背如流,三歲作詩,五歲對句。那一陣子,矢民的老師——四爺爺鄭順義這個老學究走在路上都特別自豪,連說話的語氣都比往常粗了許多,見人直翹大拇指,說教了一輩子書,還從來沒有教過矢民這樣的好孩子,肯定是膠州出的下一個狀元。背地後按照矢民生辰八字給偷偷地爻了一卦,說他將來非官即商,必定大富大貴。鄭順義這下心裏有了底,就下大力氣教矢民,爭取下一步他再能通過鄉試中舉人,到了那時候,鄭順義可就是膠州響當當的解元師傅了,誰敢對他不敬?
矢民十三歲,與哥哥指腹為婚張家女兒年已二十又一,到了非嫁不可的年齡。丈人張秀才就過來找鄭應勤商量,看看選個日子把子女的婚姻大事辦了。鄭應勤應承了下來,全家上下一齊忙活,準備給矢民娶親。此時矢民尚不知娶親是什麼意思,按照書本中所學“三綱五常”,隻得遵從父命,稀裏糊塗地把媳婦張氏給將(將:青島方言,此處指娶親)進了門。
矢民初婚時年幼無知尚不通人事,在大人們的安排下,騎馬披紅地把新媳婦迎娶回家。新婚之夜,矢民經不住白天的一頓折騰,早已累乏至極獨自呼呼睡去,哪裏還顧得上新過門的媳婦羞羞答答地在婆婆的授意下給他脫褲褪衣。這個時候,雞己經叫了兩遍,那些鬧喜的人們早已在歡快的笑聲中離去,屋裏隻剩下不知所措的新媳婦,蒙著蓋頭怯生生地端坐在炕頭上。屋內跳動著的油燈把新房牆上的大紅囍字拉得悠長,新媳婦在幽暗的燈光裏結聲(結聲:青島方言,不說話)地坐在炕沿的邊緣,臊紅著一張火辣辣的臉,手握把攥著矢民胯下那個還沒成事、光禿禿連根毛都還沒長的小塵子不知該如何是好,而矢民就這樣躺在媳婦的懷裏被她又抱又摟卻渾然不知,連夢都不做一覺就睡到天明。
時光飛逝,不知不覺矢民成親已經到了第三年秋天,秋日的清晨總是讓人有種賴在被窩裏不願早起的感覺,在經過炎炎夏日的悶熱考驗後,誰都希望能夠在被窩裏享受早晨的慵懶。上秋十月,天過了寒露,麥子剛播入地尚未吐青,忙碌完秋收秋種之後的田野顯出了空曠,天高雲淡,瓦藍色的天空己不再是烈日炎炎,陽光也不再像炎夏那樣毒辣,變得柔和了很多,帶著一縷清涼可人的柔軟北風,暖兮兮地照在人的身上。天際的遠端,一行大雁排做了“人字形”正在向南飛去,在田間忙碌了一年的農民們就此進入了一年的農閑時節,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蹲咕在樹下或牆根,把兩口子炕上的那點事當笑話說。大約就在這個時候,矢民在大人們開的那些不素不葷的玩笑中,忽然醒悟了男女之事。這是秋天的一個後晌,兩條狗在大街上就幹上了那事,引得閑著沒事幹的人都站在一邊看熱鬧。正在收拾場園的矢民看到了這一幕,忽然覺得自己褲襠裏那玩意兒杠杠地昂起了頭,漲得難受,羞臊地抬頭環顧四周,見並沒人注意他,於是假裝著要上圈的樣子,麵紅耳赤地放下手頭上的活計,急哧哧地就往家趕。氣喘籲籲地跑回家,見媳婦張氏正在院子裏洗衣服,一句話也不說,直勾勾地就奔了過去,一把抓住張氏的手就拖進屋裏,也不知道哪來的一股子蠻力氣,猛地就將她給按倒在炕上,慌不迭地寬衣解帶。張氏起初不知矢民是什麼意思,嘴裏一麵驚恐地叫著:“你這是得咋?”一麵搾挲著兩隻濕漉漉的手拚命地掙紮。看到矢民正在使勁地給她往下扒衣服,才明白是怎麼回事,一陣心慌意亂的暈眩,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隻是驚愕地瞪大眼睛望著他那張被欲火燒得通紅的臉。直到矢民一把拽下她的褲子,張氏才又驚又喜地讓矢民去掩上門,自己支支翹翹地(支翹:膠州方言,扭扭捏捏)用手捂著臉,躺在炕上迎合著矢民的笨拙與莽勇,任由他趴在身上胡拱亂撞。
嚐到了男歡女愛甜頭的矢民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和張氏在炕上日日尋歡,夜夜作樂,貪婪地折騰了一次又一次,弄得聲音也大了點,搞得滿屋的埗土(埗土:青島方言,塵土)亂飛,直到兩人精疲力竭,隻剩下仰臉呼哧呼哧大口喘氣才算終了。連續弄了五六宿,依然樂此不疲。
由於兩個人在東屋裏製造的動靜過大,連睡在西屋的鄭應勤兩口子隔著兩道牆都能聽見媳子歡快的叫喊聲。矢民娘在這邊聽得心煩意亂,翻過來覆過去睡不著,就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他媽不這得咋?得拆屋?”然後在被窩裏用腳蹴蹴鄭應勤道:“他大大,那邊都嗷嗷的,你也能睡得著?矢民這麼折騰下去怕是身體受不了,你要是閑著沒事就不能去說說他?別跟撈著了似的,沒白沒黑地這麼拚命忙活。”
鄭應勤睡得迷迷糊糊,翻了個身帶著睡意地說:“你這個人說話就不知動腦子,這樣的事我這個當老的怎麼好開口?你當婆婆的白天趁著家裏沒人,就不能去找媳子說說?”
矢民娘見鄭應勤任何反應都沒有,陡然起了一肚子陰火,狠狠地踹了他一腳,背過身去惡語罵道:“快死噠著挺吧!”
第二天,矢民娘就趁著白天矢民進城裏照看鋪子的工夫,把媳子張氏叫到跟前,正顏厲色地說:“你兩個晚上能不能小點聲晬吼?聽聽你扯著個嗓子拚了老命的噓喝,滿鄭家林都是你的動靜了。不怕四鄰八舍聽見笑話你們倆?”(啐吼:青島方言,叫喚的意思,一般為貶義。)
張氏一聽婆婆說這個事,那張臉紅得像起了火。到了晚上兩個人一貼身,矢民就受不了又得要,張氏反抗著不給,兩個人在炕上翻過來滾過去,畢竟還是男人力氣大,到底還是讓矢民給得了手。張氏剛想要叫喚,忽然想起婆婆白天的話,就死死地咬住嘴唇,豁上一聲不吭,結果連嘴唇都給咬出了血。
按說,關於“拆屋”的原話本來隻是鄭應勤兩口子在炕上的私房話,卻不知道如何長了腿,過了沒有幾天工夫,關於鄭矢民在炕上有“拆屋”之驍勇的傳說就在鄭家林傳開開了,於是,就有好事的給他起了個“拆屋”的外號。人們饒有興趣地講述著矢民晚上如何“拆屋”的故事,把個矢民給臊得臉一直紅到脖子根。後來這話又傳到了矢民娘的耳朵裏,她就在家瞪眼扒皮地大罵鄭應勤道:“你這個老不死的玩意兒,什麼話也往外傳,你媽不這下中了,矢民這個拆屋算是出了名了!”
鄭應勤聽了,捶胸頓足直喊冤枉:“你這不是倒打一耙?明明這話是從你嘴裏說出來的,現如今怎麼能賴到我頭上?”
兩口子互相埋怨,誰也不承認是自己把這話給傳出去的,可再回過頭來想想把“拆屋”這個詞用在那事上,又忍不住關上門哈哈大笑。
正當矢民兩口子情竇初開如膠似漆難以分開的時候,張氏卻忽一日患病不起。她趄在炕上上吐下瀉忽冷忽熱,下身流出一種散發著惡臭氣味的血塊,有氣無力地呻吟著。開始矢民娘誤以為媳子害喜嫌飯,並沒當回事,過了幾日愈發病重,吃什麼吐什麼,臉都變成了菜色,披頭散發像個鬼樣。矢民害怕,趕緊跑去問他娘是怎麼回事,他娘這才踮著兩隻小腳跑過來一看,發現不對頭,趕緊讓矢民去請村裏的郎中。
郎中複姓淳於,單名一個毅字,是鄭家林為數不多的外姓人,住在村子西頭的大寬街上。人長得氣宇軒昂,舉止不俗,說話慢條斯理,除了臉上有幾個淺淺的麻子外,算得上是一個風流倜儻的人物。淳於毅的袓籍是山東掖縣,據說他的祖上曾經在宮裏做過幾年太醫,專門給皇上皇後和妃子們紮古病(紮古病:青島方言,治病。)。後來皇上因病駕崩,便自稱年事己高不勝太醫之職,舉家返鄉回了山東。這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事,而且這種說法隻是淳於毅的爺爺活著的時候自己說出來的,實際上鄭家林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家的真實底子是跑江湖賣大力丸和金槍不倒藥的,後來在老家因為大力丸吃出了人命,怕吃官司隻好跑路,走投無路流落到了膠州,給鄭家林一戶沒有男丁的人家入贅做了養老女婿,所生的後代全部都隨了鄭姓。淳於毅的爺爺活著的時候,給鄭家林做了不少好事,所以在臨死之前,當著老族長鄭順義的麵拉著兒孫的手說:“我死了以後,後輩一定要姓歸袓上,否則我死也不能瞑目。”於是到了淳於毅這一代人,姓氏就得到族長的準許,重新歸了祖姓。淳於毅為此還專門回了一趟掖縣尋根溯源,興師動眾地把他們淳於家的祖先靈位搬回了鄭家林。可能就是因為姓氏和血緣的問題吧,自從淳於毅改回了祖姓之後,就從他的骨子裏生出了一種和鄭姓人無法融合的東西。
淳於毅讀書很多,是鄭家林很有主見的人物之一。他平日裏不多言不多語,無論見到誰,臉上總是掛著一絲微笑,顯出一副悠然自得一派從容的樣子,誰也猜不透他心裏究竟在想什麼。應垓說,他在附近七裏八村的人緣很好,無論什麼人有個病災吾的,隻要有請他就必到,從來不分什麼高低貴賤,也不會擺譜拿架,隻要是患者全部一視同仁,絕對不會主動去向患者家屬討要診費脈禮。病人家屬麵對這樣行好的郎中就往往心裏不過意,無論如何也得給他幾個錢,淳於毅也從來不客氣,隻要你給我就收下,因此落下了個好名聲,隻要提起他的大名,有錢的沒錢的都會翹起大拇指,連聲讚歎“好人”。
如果不出診或沒有病號就醫的時候,淳於毅就獨在家賞壺品茗,沏上壺好茶自己品味。他喝茶很講宄,隻喝上好的海青綠茶。極品海青茶需四月上中旬采集,茶樹需二尺高的成年樹,接受了足夠的陽光,凝入了足夠的紫氣,納進了膠南地脈,呼吸了海洋氣息,由采茶者於太陽初升之時取其頂尖向陽的極嫩幼芽。其色微黃,背則白茸茸的細密,此乃海青茶至尊。采茶者要二八處子女兒,不施粉黛,帶著激情,帶著羞澀,帶著一顆清純的心,用一雙纖細的手細心采摘。采一壺約百八十葉,還需帶著霧露快速著手下鍋翻炒。炒工極其講究,從殺青、揉撚到提香必須一氣嗬成,用柞木炭細火快炒,然後密封。飲用時,以炭火銅壺把水燒到說開還未開的程度,鳳凰點頭地將茶衝上,須臾間,卻見壺中嫩芽全部上揚,根根朝上,輕輕地吹口氣,茶葉才慢慢地落下去。再看倒出的茶湯,呈微綠色,品一口,清香宜人滿目生輝;品兩口,恍若蓬萊如夢似仙;品三口,給個皇帝都不換。
說淳於毅喝茶講究,就連衝茶葉的水都是專門雇人從五裏以外的山上提取流動的山泉水,用的是袓上傳下來的大銅壺燎,燎水的爐子也是專門找工匠加工的炭爐,隻燒柞木炭。這樣燒出來的水,既沒有煙熏火燎的火氣,也使壺中的水更加純淨,茶馥茗鬱,看上去都賞心悅目。喝茶之餘,忘不了摟著他那管擦拭得鋥光瓦亮的銅製水煙袋“咕嚕咕嚕”地冒上兩袋煙,嘴裏麵小聲地哼唱上幾句肘鼓子戲:
小叔子你別走聽奴說端許,
你哥哥他就是碗端不起的豆腐湯,
睡在一個被窩裏他連正眼都不看奴一眼,
更不管奴渾身燙人已經到了情頭上。
直到這個時候才能完全暴露出一個真實的淳於毅。
淳於毅和鄭應勤般上般下的年齡,兩個人從小一起光屁股長大,關係算得上不錯,可是從街坊輩分上算下來,鄭應勤長一輩,淳於毅管鄭應勤叫舅。按說淳於毅也算是鄭家村一大戶了,家業雖不及鄭家,可也算得上富足,兩跨的宅院,大漆門窗,除鄭家老宅之外,在鄭家林也是數得著的人家。淳於毅這人精明,不但從來不在外麵露富,反而經常不露聲色地來找鄭應勤借銀子,也不多借,三十兩二十兩,說三天還就是三天還,很講信譽。可他那個老婆偏偏不怎麼省油,張家長李家短地愛喳啦個老婆談話,有一次在和些老婆們談論誰家趁多少家底的時候,一不小心說漏了嘴,把自家的底子給抖露出來,人們這才知道淳於毅這個家夥原來是深藏不露。這件事傳進了鄭應勤的耳朵裏,讓一直在鄭家林是公認第一大戶的鄭應勤心裏感到疙疙瘩瘩地很不舒服,雖然表麵上沒有流露出什麼來,見了麵依舊客客氣氣地打招呼,可私底下都彼此心照不宣地互相提防。
矢民領著淳於毅一路小跑地來到了鄭家的東屋,他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張氏,又轉過臉來問矢民病因,矢民的腦袋裏像是被一盆糨糊給粘住了一樣,結結巴巴地說不出個子醜寅卯。鄭應勤兩口子緊張得大氣不敢喘一口,姹挲著兩隻手等著淳於毅想辦法紮古,更說不明白究竟是什麼原因引出的這個怪病。淳於毅見這父子爺們兒一問三不知,知道自己即便再繼續問下去也是白搭,也就不再說話,用一隻白白的手為張氏把脈診查,卻發現張氏己經脈若遊絲,時弱時強,時有時無,又查看了一下張氏舌苔,這才放下手來抬眼對矢民說是“發皮汗”。隨後來到正房,提筆開了幾劑方子遵囑服藥,又出去洗了洗手回到屋裏,接過鄭應勤遞過來的一杯茶,對矢民娘說:“大妗子,俺弟妹這個病有些麻煩,說句心裏話我沒有底,吃幾服藥看看,能熬過七天就還有救,過了七天還不中,就趁早準備後事吧!”繞了半天,臨了也沒說出張氏究竟是得了個什麼病。
矢民心疼張氏,日夜陪護於左右,一口一口地將黑糊糊的藥湯喂給張氏,可始終也沒見好,最終未熬過一集,於幾天後的夜裏閉眼氣絕。
張氏在鄭家因為沒有留下一兒半女就這麼孤零零地撒手人寰,按照規矩死後不能進鄭家祖墳,隻能在地頭建一座簡易的墳將其埋葬。矢民年少喪妻,所受精神打擊頗大,不吃不喝不睡不說話,睜眼閉眼都閃現著張氏的音容笑貌。整個人終日委靡,誰的話都不聽。丈人張秀才聞聽矢民如此,反主動過來勸慰他說:“矢民,你是個好孩子。人死如燈滅,她命裏就是這麼個壽限,這個誰也擋不住。你還得好好活著,可不能再傷了自己。”
老丈人的勸導似乎在矢民身上起不了什麼作用,矢民依舊獨自一人躺在自己屋裏的炕上,睜著一雙無神的眼,漫無目的地環視著房間裏的一切。他大大鄭應勤更是擔心這樣下去會“踢動”了孩子,就好聲勸說矢民想開了點,並把矢民帶到了城裏自家字號裏,跟著鋪子裏的夥計到青島給德國總督府送油去,讓他散心,順便也算是學著做生意。
說媒
鄭家死了媳子,那些媒婆又開始忙活開了,整天出出進進,頂了張能說會道的嘴,不是李家嫚兒,就是王家的女,沒閑沒淡地和矢民娘呐嘎(呐嘎:青島方言,嘀咕)些淡話。矢民見了心裏就煩氣,隻要看見媒婆進門提親,就黑著臉往外攆,弄得他娘很是尷尬,隻好去把他老師鄭順義請到家裏來。鄭順義好言好語地勸他道:“矢民,你是個能耐的男人,千萬不能因為兒女情長毀了你這一輩子。我教你《大學》的時候是怎麼說?來,跟著四爺爺一塊背: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所以你就得往開了想。你丈人那天來的時候說得好,人死不能複生。你從現在就要振作起來,提起精神來,準備明年夏天的鄉試,四爺爺我還得等著我侄孫子鄭矢民能像前朝的解晉那樣,給我也來個連中三元。真要是那樣的話,就是讓四爺爺當場去死這輩子都值了,到了陰曹地府我都會挺著胸對閻王爺說,咱膠州狀元郎的師傅鄭順義來了!”
這麼一說,矢民臉上才勉強地現出了一絲笑容。入了冬以後下頭場雪的晚上,鄭家剛吃過了晚飯,矢民娘正在收拾桌子的時候,郎中淳於毅的老婆徐氏過來串門。人還沒進門,隔老遠就聽見她劈啦著嗓子(劈啦嗓子:形容嗓音嘶啞)的曄吼聲。矢民從心底裏就“嗝應”這個愛貪小便宜的女人,整天價東家走西家轉,張家長李家短,老婆舌頭到處傳,天生長了張滑溜嘴,能說會道,見人說人話,遇鬼講鬼語,當麵一套背後一套,是鄭家林出了名的無事不起浪的快嘴老婆。矢民死了媳婦,她也少不了在背地後幸災樂禍地說閑話:“這回這個屋拆大了,他媽的不連房梁一塊都給拆了。”矢民討厭她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這徐氏還有一個非常招人討厭的“愛好”:無論轉到哪家,臨走時都少不了“捎”點什麼,哪怕是三把韭菜兩棵蔥,也絕不能讓自己的手空著回家。實際上她家裏並不缺什麼,隻是生就了這麼一個賤習慣。時間一長,所有人都知道了她有這麼個壞毛病,難免就對她敬而遠之,誰家見她來了都會像躲避蒼蠅一樣地躲避她,隻不過礙於街坊和淳於毅會給人紮古病的麵子上,都不好意思當麵說罷了。
徐氏來到了鄭家,也真拿自己不當外人,比進了自己家還自然,直接就脫了鞋盤腿坐在了炕上,也不用誰讓誰,自己伸手就從炕上拿起鄭應勤的煙袋,從擱在炕桌上的笸蘿裏取出己經碾碎了的金黃色煙絲,用力地往煙袋鍋裏麵裝,然後接過鄭應勤遞過來的火廉和打火石,“呲啦”一聲點著了紙煤子,借著紙煤子的火點著了煙袋裏的煙葉,吧嗒吧嗒地趕緊抽了兩口,等煙葉徹底燃著了之後,張口噴出了一團白色的煙霧,這才騰出嘴來沒話找話地伸出頭隔著門簾對在外間忙活的矢民娘說:“妗子,到底還是俺舅會拾掇煙葉子,使上麻山喂出來的煙,抽一口這個味道香得治不了,抽完了這煙灰都漂白兒漂白兒的啃。”(啃:膠州方言,一般為語言助詞。)
矢民娘在灶間裏刷碗,她明白徐氏的意思是想張口要,就冷笑了一聲,不冷不熱地說:“好抽就多抽幾袋,反正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俺也不會抽煙,不知道抽這鍋子煙有什麼好處。”
徐氏緊三兩火地抽完了那袋煙,在炕沿上磕出了煙鍋裏的煙灰,也不怕被滾燙的銅煙鍋子燙了她的手,緊接著又裝上了一袋,狠狠地抽了一大口後,眯著眼似乎很陶醉鄭家的煙草給她帶來的精神滿足,就好像一個三天沒有吃飯的人突然見到了食物一樣,狼吞虎咽之後才開始細品慢嚼。她忽然轉過臉看見了無精打采的矢民正獨自坐在椅子上看書,露出一副很驚訝的樣子,嘖嘖著嘴大驚小怪地說:“喲!矢民兄弟,這才幾天沒見啊,怎麼能瘦成了這麼個樣子?眼圈都痩進去了,嘖嘖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