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爸爸去世到現在,一滴眼淚都沒有流過的顧蘊,早已經淚流滿麵,他顫抖著開了口,帶著哭腔地聲音傳進顧桐耳朵裏:“對不起,姐……對不起……”
“你對不起的不是我,是爸爸。”顧桐偏過頭去,不看他哭泣的臉。
他撲通一聲雙膝跪在了地上,他哭著說,“我不知道爸得了肺癌,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麼!”顧桐無力地說,“你隻知道揮霍爸爸幸苦賺來的錢,你都不知道珍惜!顧桐你記著,我不會原諒你,就像不會原諒那片海。”
8、
她無數次被噩夢驚醒,海水倒灌進來,她張著口鼻,身體被海水填滿。
醒來的時候,是滿身大汗。
五年過去了,她已經從大學畢業,已經在這座內陸城市開始自己新的生活,可是她的靈魂,卻仍舊被困在五年前的那片深海中。
她是在爸爸的葬禮過後,背著行囊離開那個小漁村的。她帶走的,還有一張錄取通知單。
那時節桐花還未謝盡,媽媽送她去車站,叮囑她在外麵要小心,她用力抱了媽媽一下,然後轉身踏上長途客車。車輛緩緩開動,聽邊上的人說:“咦,那個人是要上車嗎?”
“車滿了,追也坐不上。”司機哼著歌說。
顧桐鬼使神差地扭頭朝窗外看去,追著車跑得大汗淋漓的人,是顧蘊,他嘴裏大喊著什麼,可是她聽不見,他踩著桐花奮力地追,最終他的身影變成一個小黑點,然後徹底消失在了桐花的盡頭。
是否在那時候就決定再也不回去了呢?顧桐不知道,她隻是忽然發現,這麼些年過去了,她變得越來越沒有勇氣回到那個小漁村。
大學的學費是她半工半讀賺取的,她偶爾給媽媽寄信告知她自己很好。
她沒有過問顧蘊的事情,倒是從一年前開始,他循著她的寄信地址給她寫信,她大多不會看,全都塞進垃圾桶,因為顧蘊這兩個字,會讓她想起那片可怕的大海。
拆開那封裝有顧蘊照片的信,純粹是一時心血來潮,但在看到他穿著潛水服的一瞬間,她的心髒無法控製的,輕輕抽動了一下。
那是來自於靈魂深處的顫動,那片她摯愛的大海,就在遠方。
在五月的最後一天,她收拾了小小的背包,打算出遊。她才收拾好東西,門鈴聲就響了起來,她尋思著是不是物業或者送快遞的,打開門她就怔住了。
站在門外的,是穿著白襯衫黑色西裝褲的顧蘊。
顧桐從未想過這輩子還會再見到他,她以為顧蘊應該也是這樣的想法。
“姐。”好久,他才開口喊她。
“姐。”他又喊了一聲。
“你……”顧桐不解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何出現在這裏。
他手裏抓著一隻信封,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根據信封上的地址找到這裏的。”
顧桐沉默了一下,側身讓開,“進來吧。”
9、
無論多深的隔閡,似乎都能被時間化解。顧桐以為自己會憎恨顧蘊一輩子,可是現在他人就在眼前,她卻發現自己並沒有那麼恨他,甚至從心底還湧上一絲思念。
這大概是血緣的力量吧,他是她的弟弟,她看著他出生,不管曾經發生過什麼,都無法更改這一點。
“姐,你還好嗎?”如今的顧蘊,已經不是當年冒冒失失,別扭倔強的小少年,他已經長成了一個穩重的男人。
“我很好,媽好嗎?”顧桐倒了杯水放在他麵前,“你……也還好嗎?”
顧蘊眼圈驀地一熱,他急忙低下頭去,一時間,時間似乎又回到了曾經,他是做錯事的小孩,被人抓了個正著,手足無措。
“姐,我沒考上高中,我去念了五年專科,念的是海洋漁業,已經畢業了。”他輕聲說,“我很好,媽也很好。”
顧桐轉身從抽屜裏拿出那隻信封,她將那張照片放在桌子上,笑著說:“已經,可以下海了啊。”
“嗯。”他應了一聲,“已經……可以下海了。”
“還記得小時候,你最怕大海了。”顧桐一時間有些唏噓,像曾經她那樣熱愛著大海,現在卻害怕那個地方,顧蘊有深海恐懼症,如今卻從事著曾經最不可能從事的職業。
“姐。”他從口袋裏翻出一隻海螺,他將海螺放在桌子上,“我找了很多海螺,這一隻與那隻最像,對不起,那時我真混賬。”
“那時我也不對,如果不采用那樣的手段心平氣和的跟你說,也許就不會那樣了。”這是顧桐最近想起來,覺得很後悔的一件事情。那時候的顧蘊,不過是個倔強的少年,越不讓他做的事情,他越會反抗。
“不、不是的,姐,那天你穿的潛水服,其實是我故意劃破的。”他終於鼓起勇氣,說出埋在心裏,最最害怕麵對的事情,“那時候我生氣,你奪走了我最喜歡的東西,那我也要奪走你喜歡的。”
“對不起,我沒有想那麼多,我隻是想讓你感到害怕,我發誓我沒有想到會那樣,我當時嚇到了,我隻是想惡作劇一下,我嚇得腦袋都一片空白,我看著爸在我麵前沉下去,我害怕得手足發抖,我什麼都做不了。”他說到這裏,伸手抹了一把臉,“姐,是我害死爸的,是我害死他的。”
顧桐呆呆地看著他,腦中閃過很多很多事情,桐花雨中,是爸爸的笑,是小時候的顧蘊,是那時候幸福的他們。
“不是的。”好久好久,她緩緩開口說,“顧蘊,不是那樣的。”
“其實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錯。”她說著,伸出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她蹲下身,眼淚在這刹那,淬不及防地砸落。
10、
其實那天,她發現了顧蘊劃破她的潛水衣,她以為顧蘊故意要她死,她在氣頭上,她想她就死在他麵前,讓他背著罪惡感過一輩子。
於是她什麼都沒說,假裝那個裂口不存在,她潛入了深海,當海水灌進潛水衣的時候她才清醒過來,她害怕極了。她也知道那道裂縫,並不會要了她的命,她隻是亂了陣腳。
她沒想到爸爸會來救她,沒想到爸爸會為了救她病情加重。
這麼多年來,與其說她憎恨著顧蘊,恐懼著大海,不如說她無法原諒她自己。
要是那時候她沒有賭氣就好了,她總是這樣,像顧蘊和沈星交往,她好好勸說,而不是像個家長一樣教訓他就好了。
“姐,我和沈星要結婚了。”顧蘊的聲音穿過她紛亂的思緒,輕輕傳進她的耳中來,“但是姐,也許你到現在還不相信,初三那年我和沈星真的沒有在一起。她那時候跟我絕交,隻是想和我保持距離,這樣大家就不會誤會我早戀了。我們是最近才在一起的,我用這顆海螺跟她求婚,她答應了。她讓我將這顆海螺送給你。姐,媽想你,我也……很想你。”
“姐,回家吧。”顧蘊緩緩說著,他彎著腰,伸出一隻手遞在她麵前,“從小到大,你都比我勇敢,比我優秀。如果願意原諒我,原諒那片海洋,就回家看看吧。”
顧桐怔怔地望著顧蘊,在她看不到的五年中,他長大了,像個男子漢一樣,長大了。
她輕輕抬起手,忽然輕輕地笑了起來。
顧蘊握住了她的手,將她從地上拉起來,小時候是她牽著他的手,帶著害怕大海的他從海邊回家。
現在,就讓他牽著她的手,帶著害怕過去的她,回家吧。
這個小漁村,似乎被時光遺忘了。
她走之前的樣子,與現在,並無差別。五月天,桐花從樹上洋洋灑灑地飄落。
她走到家門口,推開家門,她看見媽媽和沈星正在包餃子,看到她的時候,沈星衝她笑了。
“姐,歡迎回家,還有。”她頓了頓,偏頭看了站在她身後的顧蘊一眼,兩個人同時對她說,“生日快樂。”
吃過午飯,她換上潛水衣,站在漁船上,她深吸了好幾口氣,壓下狂跳的心髒。
是懼怕,還是興奮,她不知道。
但她思念這片海。
她張開雙臂,時隔五年,再次跳入這片海洋。
海水溫柔地撫摸著她,下墜,下墜,不斷下墜。
她看見在深海裏,靜靜躺著一隻大大的海蚌。
“你原諒這片海了嗎?”
“我原諒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