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嵐像茶杯上的雲煙
顏色越來越淺
我越走越遠
有好多的話想當著你的麵
再說一遍
你身後窗外那片梯田
像一段段從前
你站在茶園抬頭望著天
想象我已在山的那一邊
我想再喝一碗你熬的茶湯
暖身後輕輕揮別再渡江
渡江到那遙遠的寒冷北方
你就怕我手會凍僵
我一定回來喝你熬的茶湯
這次記得要多放些老薑
我寄給你的信還在路途上
何時才到你的地方
——《茶湯》
1、忽略的風景
“簡直胡鬧!”舒華將聖旨摔在地上,氣的一張俊俏的臉都白了,他一手抵在書案上,幾乎都快站不穩了。
下人端著凝神的參茶進來,還沒有遞到舒華手上,就被他一把打翻在地,破碎的青瓷劃出刺耳的聲響,深色茶湯濺的到處都是,“舒大人,您消消氣啊,葵江姑娘還在大廳上等著您呢,您真的不去見見?”
“滾!”舒華心煩意亂的喝退了貼身丫鬟,失了魂似的癱倒在太師椅上,等到稍稍平複了心情,才覺得手背上像被火燎了一樣,隱隱作痛。抬起來一瞧,上麵還粘著一些參茶,想來是剛剛他揮的太急,濺在他手背上的。
他彎腰撿起聖旨,上麵已經沾上了塵土和茶水,重新打開來想再瞧上一眼,可惜聖旨上的墨字已經被茶水暈開,模糊不清像哭花的戲子臉,無法辨別本來麵目。
“該死的!”將聖旨丟在一邊,舒華決定去見一個人。
當然不是一個時辰前就在大廳候著的那位葵江姑娘,而是當今聖上。他必須去阻止聖上將聖旨上的內容昭告天下,因為那必將是一場天大的笑話。
舒華換了一身官袍,出去的時候,隔著回廊遠遠的看了坐在那邊的葵江一眼。
並沒有看到她的臉,隻看到她一身寬大奢華的袍子在地上鋪成了花,隔得這麼遠,依舊帶著最致命的妖嬈魅惑。
“舒大人。”葵江的聲音慵懶嫵媚,傳入舒華耳中已經是近在咫尺。
舒華猛然回過頭來,有些驚魂未定,然而就這麼看過去,葵江還是坐在大廳之上,甚至鋪在地上的裙擺都沒有動一寸一毫。
“你不要在我的府上裝神弄鬼。”舒華沉下聲來,強自鎮定的望著葵江。
他依舊無法看清她的樣子,但這麼看著她,她就無法在他眼皮子底下裝神弄鬼。
“舒大人,我要是真想裝神弄鬼,就不會這樣堂而皇之的來找你了。”聲音依舊在咫尺,舒華已經確定,這並不是從大廳那邊傳過來的。
他直接跨過回廊就往大廳那邊走,隻是等到看清楚坐在那邊的是什麼的時候,舒華整個人都捏了一把冷汗。
那根本不是什麼人,隻是一身奢華無比的衣裳,被塞了一堆稻草擺在太師椅上。
葵江不在那裏。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不在那裏,為什麼還要去那裏呢。”聲音是從回廊那邊傳過來的。
舒華緩緩轉過頭去,就看到回廊的盡頭,他原本站立的地方,從朱紅的柱子後麵走出一個人單薄的白影來。
“我在這裏啊,舒大人。”
2、夢裏茶香
在沒有見到葵江之前,舒華有想象過葵江的模樣。
也許生的非常妖嬈美麗,足夠傾人城覆人國,也許麵罩白紗,貌似無鹽。她可以有千萬種模樣,可唯獨這一種,舒華沒有猜想過。
她靜靜站在回廊昏暗的陰影裏,白袍宛若水中的蓮,透白的麵孔安靜而清秀,怎麼瞧都不像是能夠蠱惑人心妙筆生花的那個葵江。
“舒華。”她忽然輕輕喚了他一聲。
這一聲舒華,卻叫舒華打了個寒戰,恍惚之中似乎看到小環一身青底白花衣衫,安靜的站在小村碧色青山下,手中的小花傘轉動之間,露出一對黑白分明的眼,然後對著他燦爛一笑,“呐,舒華,這次要去多久呢。”
他立在十丈開外,一身雕翎戎裝,溫柔回答她,“這次也許要去很久。”
“那,再喝一碗我替你熬的茶湯吧。”小環從腰間的取出一隻竹製的小罐子來,打著傘一步一步朝他走近,舒華從她手裏接過罐子,撥開瓶塞,一仰頭將一罐子的茶湯盡數喝掉了,“茶冷了呢。”
然後她就手忙腳亂無措的望著他,像是她做了什麼錯事。他輕輕拍拍她臉頰,“但沒有關係啊,是小環為我熬的茶湯,就算結成冰我也會喝掉的。”
原本黯淡下去的表情,一瞬之間就明媚起來,他簡單的一句話,就已經足以左右她的喜怒哀樂。
“我下次,一定努力讓茶湯不這麼快冷掉。”她收回小罐子,重新掛在了腰間。
遠處的號角聲急促的響起來,這是催促將士啟程趕往邊疆的號令。舒華忽然附身用力抱了她一下,“小環你等我回來,我回來了一定娶你。”
小環就這樣微紅著臉,深深望著他,替他整理了一遍衣裳,“恩,要活著啊,我還給你熬茶湯,這次我會多放一些老薑的。”
他對著她用力點下了頭,印下最美麗的承諾。
是這樣美麗,以至於後來許多許多年他站在這華堂之上都不敢去回首。隻怕一不小心,小環的樣子就再也記不起來。
“舒大人,你還好麼?”葵江的聲音尤其的平淡,卻帶著某種窺探的味道。
舒華很快的回過神來,他還站在大廳之上,燈火闌珊處,葵江靜默不動的立著,隔著一排回廊,其實他也無法看清她容貌的。
“我很好,不需要你的關心。”很漠然且疏離的回答,葵江也不惱,她緩緩朝舒華走過去,在他麵前站定了,眸色有一瞬的迷離,殘餘的一抹留戀誰都沒有看出來。
“何必拒人千裏之外。”葵江低低歎了一聲,略微彎腰,一把將擱在太師椅上的紅袍拉起來,用力的拋在空中,袍腳精致的線從舒華臉側落下去,等到衣擺靜止,葵江已經將那一身窮盡奢華的衣袍穿在了身上。
太師椅上倒並非餘下一堆稻草,那是一壇酒,隻不過上麵是用一團稻草緊緊塞住壇子口的。葵江緩步走到舒華麵前,再仰首,麵容似乎換了一個人。
舒華細細看她的臉,分明容顏依舊,但披在這身華裳之下,那份魅惑妖嬈就似從骨子裏透出來一樣。
“你來做什麼呢。”舒華忽的諷刺一笑,“葵江,你來我容府做什麼呢。”
葵江抬起一隻手搭上他肩膀,“來找你喝酒而已,你我其實都一樣,你舒華,沒有比我高尚多少。”
3、昔年小環
“不是喝酒這樣簡單吧。”舒華哼道,“還有,不要拿我和你相提並論。”
葵江也不在意他話裏的敵意和諷刺,彎腰將那壇酒的封口打開,頓時一股惑人的香氣彌漫整個大廳,“你欺上瞞下混亂君聽,是為權勢。我裝神弄鬼惑君主,是為了救一個人。都是在欺騙君王,都是世人眼裏的大奸臣大妖女,我們,有何分別?”
舒華眼睛眯起來,接過葵江丟過來的酒壇子,拋起來猛然灌了幾口,酒水順著嘴角流進衣領裏去,頃刻,這才換上的官袍又濕透了。
葵江說的並沒有錯,他舒華,不是什麼好人。
將酒壇子遞回葵江手裏,見她如他一般,抬起壇子直接飲下這烈酒,“我不信你隻是來找我喝酒,你該有其他的陰謀。”
“我的陰謀,隻是阻止你去見皇上而已。”葵江的手臂已經纏上了舒華的脖頸,她灌了一大口酒,然後湊近他的唇,清冽的酒水在唇齒之間流轉,酒壇子哐當一聲落在地上,酒水混合著一種奇異的香味,將這位舒大人徹底蠱惑了。
“你說要回來娶我的。”神誌不清的舒華,在扯掉葵江大紅色袍子的時候,也不知道究竟將她當作了誰。隻恍惚間,似乎看到小環嗔怪的模樣。她深黑的眸子裏,印著意亂神迷的他自己。他將臉埋進葵江的脖頸之間,他有過無數的女人,一些是他瞧著姿色不錯就帶進府來的,一些是下麵的官員送給他的。
但是從來沒有哪個女人,讓他這麼頻繁的想起小環。
他曾以為早已經破碎在回憶裏的那個小環,她有最美麗的笑容,會煮最好喝的茶湯,他後來也曾不停的叫人替他煮,隻可惜再也回不到曾經的味道。
和女人一樣,原來茶湯也是有記憶的。
“小環。”他低低喃喃,自己都不確定這聲小環有沒有喚出聲來。春帳落下來,被褥已經是一片淩亂。待到春宵過後,葵江立在床榻前,她穿好衣袍,靜靜看著舒華。
舒華三天之內,是絕對醒不過來的。
謹慎如他,是不會輕易被人下藥的。隻是那漫天的酒氣,掩蓋了迷香的味道。她將自己當做最美最毒的毒藥,他根本沒有任何退路。
她有跟他說過,她裝神弄鬼惑君主,是為了救一個人。
她必須救一個人,所以就一定不會允許他來破壞。
她了解每一個人的過去,皇上的,舒華的,許許多多人的。所以可以輕易擊破每個人心裏的那個弱點。
就比如說,舒華的弱點。
是八年前他出賣靈魂前,還有所眷戀的顧小環。
他曾經許諾一定會回去娶的妻。
4、妙筆生花
舒華結結實實睡了三天,第三天還是被下人叫醒的,說是皇上有要事急著召見他。舒華本是極其懊惱的,揮手間卻瞧見三天前被燎傷的那隻手,已經被人上了藥綁上了綢帶。
眼神漸漸迷離起來,連下人什麼時候退下去的都不知道。
他隻是盯著這綢帶,是看了又看瞧了又瞧。
綢帶本身是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的,叫精明的舒華失神的,是因為綢帶打成的那個結。
那是小環才會打的結。
他本以為,隔了這麼些年,與他舒華而言,顧小環隻是他龐大的回憶裏,永遠不能再浮現的終身遺憾。他本以為,他是再也想不起她來了,卻原來往常最為尋常的東西,比刻骨銘心的往昔更加能夠叫人銘記。
你看,簡單的一個身影,簡單的一個結,就已經叫他記起了本該忘記的小環。
“大人。”貼身丫鬟忍不住喚他,“時辰快到了。”
舒華神色有一閃即逝的狼狽,冷清應了一聲,“我知道了,轎子都備好了麼?”
“就等著大人您了。”丫鬟微微彎腰,小心的後退了一步。
舒華終於站了起來,大步踏出去,將剛剛的柔軟心情盡數塵封心底。
他不是個好人,他知道,所以這些情緒都是多餘的,沒有任何意義。他隻要一步一步的往上爬,站在權利的最頂峰。
他舒華能有今天的成就,能成為朝堂之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舒大人,不知道做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情,不知道踏著多少人的鮮血,他不能退,他不能容許自己成為別人的踏腳石,所以如果非要選擇,他寧願當劊子手。他的雙手早就染上了鮮血,洗也洗不幹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