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踏雪流年(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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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N五年後。

在一個細雪飄飛的日子,長恭靜靜地坐在回廊上。淡淡的陽光靜謐安寧,偶爾有細雪落在臉上,涼涼的讓人心傷,帶著一種濕潤的寂寞。

她忽然想起許多舊事,那些曾經愛她的、她愛的、恨她的、她恨的,還有那麼多忘也忘不掉的人、數也數不清的恩怨,那些快樂而憂傷的往事,在這樣一個幽靜的清晨,無比清晰地重現在腦海裏。

這種隱姓埋名、銷聲匿跡的生活,簡單得有些蒼白,然而對她來說,卻是最安心的休憩。千瘡百孔的心情慢慢平複下來,雖然有時候還是忍不住會心痛,但也已經不那麼強烈了。

如果今後的人生可以這麼平淡、這麼安寧地過下去……對她來說,已經很幸福了。

去年,宇文邕終於滅了齊國,至此齊國五十州、一百六十二郡、三百三十萬戶人皆歸於周。半年以後,為斬草除根,他以高緯謀反為借口,將高家宗族上百口包括三十多名王爺全部賜死,隻有高緯兩個分別患白癡病和有殘疾的堂弟僥幸活了下來,被遷於西蜀偏僻之地任其自生自滅。

不知為什麼,當她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並沒有自己所想象的那樣悲憤。也許,這並不是一件意外的事情吧。不過他果然遵守了自己當日的諾言,將斛律光追封為崇國公。他還下詔將齊國的宮殿一並拆毀,拆卸下來的瓦木諸物,由百姓自取。所得山園之田,各還其主。

今年剛下了第一場雪,這裏就收到了宇文邕準備率軍攻打突厥的消息。

雖然她和恒伽如今身處漠北,但一直和突厥人保持著距離,即使對方是阿景也一樣。隻是為了小鐵,她才關心這場戰事,畢竟,身為突厥可汗的正妃,小鐵肩上的責任要重得多。

“長恭,怎麼不進屋去?在這裏容易感染風寒。”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她微微一笑,轉過頭去,“哪有那麼容易感染風寒,我看恒伽你倒是要多穿些呢,一大早也不知跑哪裏去了。”

“從小到大你都是那麼不聽話,我看安兒就是生性像你才那樣喜歡惹是生非。”他促狹地彎了彎唇。

“誰惹是生非了……”她不服氣地瞪了他一眼,“那我看赫連從小就那麼狡猾,就是因為有個狐狸爹!”

他輕輕笑了起來,手中的皮毛披風泛著柔亮的光暈。

“先披上吧。”

他低沉的聲音是溫和的,他黑色的眸子是溫柔的。

他的笑容如厚實的皮毛溫暖柔和,帶有無法抗拒的魔力。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一件柔軟的披風已經覆上了她的肩頭。

“還有,你不必擔心小鐵他們了。”他壓低了聲音,猶豫了一下道,“剛剛收到消息,宇文邕在征途中染上了重病,已經於昨夜駕崩了……”

她的眼底輕輕一顫,繼而又一臉平靜地點了點頭。恍然間,仿佛有許多淩亂的片段在腦中浮現,那些是記憶嗎……像是破碎的瓷片摻雜了不屬於它的東西,拚不起來,又因碎得過於徹底而無法辨認。

她將身子往恒伽的懷裏靠了靠,裹緊了披風,慢慢閉上眼睛。

一切似乎都結束了,就好像狂風暴雨之後的異常平靜,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回到了原來的軌跡。

逝去的一切,不會再重來,正因為如此,過去才會顯得更加珍貴……她的生命中很多個瞬間,都有他的陪伴。

屬於他的每一個瞬間,就是她的一切……

鄴城初春,麗日流金,古槐陰影映進王府正堂的長窗內,清風徐來,竹簾翩動,素屏生輝。天氣溫暖晴好,長恭再次睜開眼的時候,驚訝地發現自己正躺在臥榻上,幾乎可以感覺到陽光的暈彩在睫毛上跳舞,懶意一直酥到骨子裏。

這是……怎麼回事?

這裏的一切擺設,怎麼會如此熟悉?

就在她萬般困惑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個溫柔的女子聲音,“長恭,你怎麼還不換衣服?今天可是你十八歲生日哦,從今天起,你就能恢複女孩子的身份了。”

她驀地從床榻上跳了起來,瞪大眼睛看著款款走進來的女子,結結巴巴地喊了一聲,“娘!”

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難以置信地又問了一句,“娘,你怎麼會在這裏?”

“這孩子,是不是昨夜興奮得一夜沒睡,今天怎麼語無倫次的?”一個男子的聲音也從門外傳了進來。

長恭更是震驚,又結結巴巴地喊了聲,“爹……”

“翠容,你快些幫她打扮一下,大家都等著呢。”高澄的聲音裏帶著笑意,“大家都迫不及待想看長恭女裝的樣子呢。再不出來的話,我看孝琬就要衝進來了。”

“知道了,子惠,你先去招呼那些賓客吧,我們很快就能出來了。”

長恭不知所措地看著娘替自己換上衣服,細心地替自己裝扮,眼中不由得一陣酸澀,不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至少,至少……爹和娘都好好地站在這裏……

“娘……娘……”她轉身抱住了那個溫暖的身體,一股淡淡的香味環繞住她,她重重地吸了幾下,那是娘的味道……

“傻孩子,你這是怎麼了?又不是出嫁,”翠容溫柔地替她梳著長發,“等你出嫁的時候,再哭也來得及。”

春日明媚的陽光落在少女烏黑發髻上新簪的一朵牡丹上,似乎是午後新折的,花瓣上還有澆灑的露水。隨著她輕輕一晃,露水滾落,在地麵上濺出無數晶亮碎屑。

“長恭,看看,換了女裝的你有多美,”翠容拿起了一麵銅鏡,放在了她的麵前,笑著打趣道,“我看啊,我女兒這一露麵,將來求親的人可要踏破門檻了。”

長恭恍恍惚惚地看向鏡子,隻見裏麵映照出了一個絕色的美人,玉鬢花簇,翠雀金蟬;羅衣何飄飄,輕裾隨風還。

這……真的是自己嗎?

“好了,我們也該出去了,你爹和幾位哥哥都等得不耐煩了。”翠容拉起了她,緩步走出了房間。

回廊兩旁,站滿了父親請來的客人們。長恭看到了一張又一張熟悉的麵容,幾位叔叔都在,有大娘、二娘,還有高百年和他的妻子……聽到了他們低聲的稱讚和驚歎聲,還有壓抑著的吸氣聲。

她走得小心又輕快,每走一步都能感覺到輕盈柔滑的衣裾摩擦著腳踝,仿佛破繭而出的蝶,將要用最華麗的姿態飛翔。

“四弟,你,你居然是個女的!”孝琬風風火火地衝了過來,拉著她上下打量,一臉幽怨,“這麼大的秘密居然還一直瞞著三哥,三哥好傷心啊……”

“三哥……”長恭的心神一陣激蕩,喃喃道,“對不起,三哥,對不起……”

“孝琬,怎麼還叫四弟?該改口叫四妹了。”隻見長廊外正站著一位氣質優雅的貴公子,一襲白衣,飄帶鬆散,嘴角含著幾分笑意。

“大哥……”她不知自己此時的心情是喜還是驚,更不知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對對對,瞧我都糊塗了,該叫四妹才對。”孝琬的臉上已經笑成了一朵花,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麼,擔心地道,“這下可不好了,大哥,我們四妹這麼美麗,一定會惹來許多狂蜂亂蝶吧。你和我可要把她看緊了,誰要是敢打四妹的主意,我就把他揍得連他爹娘都認不出來。”

孝瑜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用扇子抵住了唇角,“那麼,這護花使者的責任,就拜托三弟你了。”

孝琬重重地點了點頭,繼而又搖了搖頭,“不夠不夠,大哥,我看你我要當左右護法,牢牢看著四妹才好!”

“我可是很忙的哦,還有許多美人等著我去安慰呢……”

長恭目不轉睛地盯著兩位哥哥,生怕一閉眼,他們就會消失。就在這時,翠容忽然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指了指庭院深處,柔聲道:“長恭,那裏有人正等著你,過去看看吧。”

長恭疑惑地點了點頭,朝著那個方向走去。

淡淡的霧氣,娉娉婷婷籠著繚亂盛開的桃花,風一吹殷紅的花瓣就在空中婆娑起舞,零零落落有幾片墜入水中,蕩起細微漣漪。

茫然間,她看到在那棵桃花樹下,有一個男子正背對著她站在那裏。那身影修長蒼茫,逆光而立,身邊仿佛有五色光彩奔走流淌,泄泄溶溶,交織如縷。

那個人似乎聽到了腳步聲,緩緩轉過頭,就這樣靜靜地站在她的麵前。他那高挑的眉毛下是一雙狹長的眼睛,當他抬起眼的時候,細黑的睫毛猶如展翼的蝴蝶,優雅而靈動;那雙茶色的眼眸,猶如兩潭幽泉,澄澈深邃,不可見底。

這樣的一雙眼睛,隻看一眼就足以讓人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這瞬間而至的美麗,可以生生世世永不相忘……

他忽然笑了起來,那樣溫柔、那樣沉靜、那樣安適……那聲音仿若最深最稠的湖水,將她溫柔地包圍。

“長恭,你來了。”

她的心情像靜靜漂浮在池塘中的睡蓮,在陽光下慢慢盛放。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抿出了一個笑容,筆直地向他走去,那是照耀在她內心深處最燦爛的春光……

終於,又回到了最初那無憂的青蔥歲月,山河忘卻腦後,刀劍拋擲雲端,茫遠的無垠處唯有希望與幸福播撒開笑靨。大家都在這裏,都在她的身旁。她從來也沒有失去過任何一個人。再也沒有什麼可以讓她和他們分開。

再也不會……

盡管,她已經明白過來,這不過是——夢一場。

夢醒時分,已是雪止天晴。天地之間一片白茫茫,幾株紅梅盛開在白茫茫的晶瑩天地間,綻放著傲然的清麗。

“娘,看我折的這枝梅花漂不漂亮?給你戴好不好?”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從屋子後竄了出來,手裏還拿著一枝梅花,獻寶似的遞到了長恭麵前。

“娘,我摘的這枝才漂亮!”一個軟軟的聲音也在她身邊響起,身穿粉衣的小女孩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踮起腳,想把手裏的梅花戴到長恭頭上。

長恭無奈地笑了笑,“小安和赫連摘的花都很漂亮哦,娘都戴上就是。”

恒伽的唇邊挽起了一個淡淡的弧度,順手將兩枝梅花都接了過來,一左一右往長恭的頭發上一插,“你們看,娘是不是更漂亮了?”

小赫連忽然拍手大笑,“娘長耳朵了,娘長耳朵了!”

小安也咯咯直笑,“爹爹,娘好像兔子哦……”

長恭瞪了恒伽一眼,“臭狐狸,你又捉弄我了!”

恒伽拉住了她想要拔掉梅花的手,按捺住眼中的笑意,“難道你不想讓孩子們多高興一會兒?”

“那下次你扮兔子!”她氣呼呼地回了一句。

等侍女將孩子帶了下去,長恭才拔掉了那兩個礙眼的“耳朵”。她抿了抿嘴角,忽然道:“恒伽,我剛才夢到了好多人,有爹娘,有哥哥們,還有……九叔叔,可是,夢醒的時候他們都不見了。”

恒伽微微笑了笑,伸手輕輕攬住了她,“長恭,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人都終有消逝的時候,孝瑜一樣,孝琬一樣,你的九叔叔一樣,我們也一樣。”

“當我們不再為想起他們而流淚的時候,是否就代表他們已經真正地離開了呢?”

“不是。不管將來如何,不論世界怎樣改變,他們在我們心裏刻下的那些印記,是幾個輪回都磨滅不去的。雪不會停,花香不會消逝,烙在心中的人——永遠也不會離開。”

他低下頭,輕輕地吻上了她柔軟的唇。

遠處的景物在繼續飄飛的細雪中慢慢化開。

還有什麼,能比得上此刻的幸福。

[全文完]

番外一

前世今生

淡淡的霧氣,娉娉婷婷籠著繚亂盛開的桃花,風一吹殷紅的花瓣就在空中婆娑起舞,零零落落有幾片墜入水中,蕩起細微漣漪。

桃花樹下,身材修長的年輕男子轉過身來,抬眼望向朝自己走來的華裳少女。他整個人突然像是被牢牢定在了那裏,滿臉的驚愕,那雙清幽冰冷的茶色雙眸寫滿了難以置信。

少女扯著裙子一角在他麵前轉了個圈,清悅甜美地嬌笑著,“九叔叔,是不是很驚訝?其實我是個女孩子哦。有沒有嚇一跳?哥哥他們可都是呆住了呢。”

他愣愣地瞧著少女,眼角一陣酸澀,口裏喃喃叫了聲她的名字。

“長恭……”

少女笑眯眯地眨了眨眼,湊到他麵前仰起臉,“九叔叔,你好像都感動得要哭了呢。對了,我現在已經不叫長恭了。阿娘說我的名字叫櫻桃哦。”

他定定看著她,忽然將她緊緊摟在了懷裏,聲音裏竟有一絲哽咽。

“長恭,你知道嗎?我做了個可怕的夢。在那個夢裏,你是那麼的恨我,你居然跑到了漠北,你居然再也不願見到我了!”

少女格格笑出了聲,“九叔叔,你是我最喜歡的人,我怎麼可能不想見到你。我想天天和你在一起。”

他的眼淚突然毫無征兆地落了下來,他的心裏明明是那麼喜悅,卻又不可思議地疼痛著……

高遠從夢裏醒過來時,那種疼痛感仿佛還在內心深處徘徊不去。他輕輕按了一下胸口,眼中閃過一絲無奈和不解。

從十歲開始經常做這個同樣的夢,到如今已經整整十年了。

看著鏡子裏自己那雙形狀優美的茶色眼眸,他不禁有些疑惑。那個夢裏的男子似乎也有一雙同樣的茶色眼眸,而且他有一種相當強烈的感覺,他似乎和那個男子在某種程度上有些奇怪的聯係。

其實作為一位新教教徒,他應該和他父親一樣,不該相信這些前世今生。可這個夢每次都讓想起母親曾提過的那個詞——前世。

就在這時,手機鈴聲輕柔響起。高遠卻沒有伸手去接,手機直接就轉到了錄音信箱。從那頭傳來了對方急促流利的瑞典語。

“早上好,NATT OCH DAG先生,您吩咐的事情我們已經辦妥,您要見的那個人今天下午就會抵達阿蘭達機場……”

高遠聽到這裏,接起了電話,聲音裏不帶絲毫感情。

“接到了就直接將她帶到我這裏。”

他的父親所擁有的奇特姓氏NATT OCH DAG,或許可以翻譯為黑夜與白晝,屬於一支古老的瑞典貴族。他們的手中握有大量財富,卻又相當低調。這世上的愛情總是讓人捉摸不透,條件如此優異的家族繼承人卻偏偏愛上了一位離婚的中國女人。這中國女人就是他的母親。當然在他眼裏,母親也是相當出色的女人,所以他更樂意使用母親取的名字——高遠。

北歐冬天的夜,總是來得特別早。還沒到傍晚,天色已是一片漆黑。當傭人在房間裏點上暖燭時,別墅的門鈴被摁響了。

打開門,隨著夜晚冷風出現在高遠眼前的是一個看起來隻有七八歲的中國小女孩。她有著一雙晶瑩剔透的黑色眼睛,淡粉色的嘴唇微微抿起,讓人想起了初春新開的早櫻。微鼓的臉頰紅撲撲的,像是剛出籠的小肉包。她似乎不太習慣這個陌生的地方,雙手有些局促地拉著自己的衣角。

高遠的腦海立刻反映出關於這個女孩的有關資料:韓小櫻,8歲。父母在一次空難中喪生。

確切地說,女孩的父親是他母親的前夫兼初戀,而女孩的母親正是造成他母親離婚的元凶。如果不是那個女人,他的母親也不會遠走瑞典,從而遇上了他的父親。從這方麵來說,他或許還得感謝那對夫婦。這個韓小櫻,在他看來就是渣男和小三的孩子。因為一場空難,這孩子成了孤兒。讓他不能理解的是,他的聖母母親居然逼著他做了這孩子的監護人。

他也才隻有二十歲而已,忽然多了個八歲大的孩子算怎麼回事?

忽然對上他有些怨念冷淡的眼神,女孩咬了咬下唇,卻驀地對他露出了一抹可愛的笑容。

女孩的聲音聽起來像在風中輕搖的小雛菊,“你好,高叔叔,我是韓小櫻,韓國泡菜的韓,櫻桃的櫻。”

高——叔叔?聽到這個稱呼,高遠的臉部輕微抽搐了一下。

他輕咳了一下,“你好小櫻,我叫高遠。從今天起,你就要和我住在一起了。作為你的監護人,很有必要提醒你一些事,在我這裏必須要守我定下的規矩。如果沒能達到我的要求,那麼對不起,我隻能送走你。還有,咳咳,你可以叫我高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