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小櫻笑眯眯地點點頭,“我知道了高先生。”
高遠有些驚訝地掠過她的笑容。前不久這女孩才失去了雙親,為何在她臉上絲毫見不到悲傷痛苦和頹廢?她隻有八歲而已啊。
“有什麼要求可以盡管提,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裏我都會考慮。”明明是好意,從他口中說出來卻是冷冰冰的。或許從小就很獨立的他並不是個擅長照顧別人的人吧。
“我,我現在就有一個要求!”韓小櫻理直氣壯地開口,“我餓了!”
高遠嘴角的弧度微微彎了一下,“我會讓人給你準備的。”
又是似曾相識的場景。斜陽如血,將連綿深幽的王府染得有如一片嫣紅的落霞。
偏室內,茶色眼眸的男子一臉溫柔地看著手裏的東西——那是一個做工並不精致的小老虎香袋。前些天他在市集上見到這個玩意兒。不知為何,他覺得長恭一定會喜歡。長恭恢複了女兒身,他初初覺得欣喜,如今卻又頗為失落。身為女子的她,自然不能像以前那樣隨時來王府。看來這件東西,隻能讓孝瑜轉交給她了。
“九叔!九叔!”斜陽下,孝瑜滿臉笑容地朝他走來。
男子腦海裏想象著長恭看到老虎的樣子,嘴角也牽起了一絲笑容。
“九叔,告訴你一件喜事。長恭,哦,不,櫻桃的親事已經定下了。就是斛律將軍的嫡四子恒迦!這小子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居然能娶到我的妹妹……”
後麵的話他完全沒有聽清,因為前麵的話猶如一把利刃,將他的心口刺得鮮血淋漓。
手中的小老虎香袋,不知何時也落到了地上。
不,不應該是這樣,不應該……
高遠突然從夢中驚醒,隨手摸了一下麵頰,竟感到了一陣濕意。
最近這樣的夢似乎越來越頻繁,或許他真的需要看一看生理醫生,或者嚐試著交幾個新的女友。
斯堪的那維亞半島冬日的陽光,比最純最美的黃金還要珍貴稀少。
當高遠走進餐廳,一眼看到坐在陽光下愉快進食的小女孩時,他的心情似乎也好了起來。
這些日子和小櫻相處下來,雖然對她的身份依然不能完全釋懷,但不可否認,女孩有一個相當珍貴的優點——樂觀地對待生活。就連他的那些下屬傭人們也對女孩頗有好感。如果不是母親和父親環遊世界還沒回來,相信母親見到這個女孩也會喜歡上她。
盡管對她略有改觀,但高遠在她麵前始終是不苟言笑,努力保持著身為監護人的威嚴。
小櫻一見到他就笑了起來,朝他揚起了手,“高先生,快來吃早飯!我給你留了一個熱乎乎的羊角包哦。安德森小姐烤得羊角包特別好吃!”
他瞥了一眼隻剩一個羊角麵包的盤子,心裏暗暗一曬。安德森小姐每次都會烤六個羊角麵包做早餐,看來這孩子的胃口還真不錯。在這裏待了一個多月,小臉好像又胖了不少。
他走到她的對麵坐了下來,伸手拿起咖啡喝了一口,“明晚是平安夜,家裏的傭人我都給了假,你想要吃什麼提前和安德森小姐說好。明晚我和朋友待在一起,你吃完飯就早點休息。”
話音剛落,他看到她又露出了那種招牌的笑臉。
“我知道了,高先生。你好好和朋友一起玩吧。我會乖乖待在家裏的。”
他低頭又喝了一口咖啡,心裏不知為何好像有些淡淡的不悅。他不是她唯一的依靠嗎?若是一般這個年紀的小姑娘都不會想一個人待著吧?至少也會懇求讓他陪著她或是帶她一起去之類的。為什麼她還是能這樣毫不在意呢?
記憶裏的平安夜對韓小櫻來說是個極為溫馨的日子。在國內時,信教的父母總是會準備好各種美食,在暖暖燈光下共進晚餐。可今年……小櫻努力不去想那些傷感的回憶,在用完了安德森小姐準備好的豐盛晚餐後,她就上了床看起了童話故事書,看著看著就閉上了眼睛。
一覺醒來時,韓小櫻依稀聽到了開門聲。她急忙跳下床,悄悄走到了樓梯口往下看。
隻見高遠和一位身材較好的金發美女相擁而入,明顯是有些喝醉了。美女微仰起頭,對準高遠的唇吻了上去。他並未抗拒,反而將美女摟得更緊了些。
韓小櫻微微皺了皺眉,又搖了搖頭,正想回到房裏繼續睡覺,忽然聽到美女尖叫起來。她急往下一張望,居然看到高遠已經倒在了地上,麵色青白,一臉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喉部。
美女好像還沒酒醒,驚嚇之下居然推開門拔腿就逃走了。
小櫻急忙飛奔到樓下,焦急地低喊道:“高先生,你怎麼樣?你怎麼樣?”
高遠已經說不出話來。他眼神渙散地看了看小櫻,心裏覺得有些無奈。該死的食物過敏,竟然這個時候……家裏所有的傭人都放假了,一個隻有八歲的孩子能做些什麼?
明明神智還是清醒的,可渾身上下一點力氣也沒有,甚至都開不了口說話。就在他以為自己要去見上帝時,卻看到那孩子跑到電話機旁,拿起電話不知說了些什麼。接著那孩子又跑到他身邊,一臉認真地說著,“你會沒事的。放心吧,我是靠得住的女人。”
靠得住的女人?他有些想笑,可最終還是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高遠發現自己躺在自己的床上。他的私人醫生漢帕斯先生正黑著臉看著他。
“NATT OCH DAG先生,你應該記得你不能吃任何帶薄荷的東西。昨天如果我晚來一點,你今天就要和上帝歡度聖誕節了。”
高遠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腦海裏忽然想起了昨晚進門時的那個吻。對了,那個女人,好像之前吃了塊薄荷口香糖……
“我從酒吧帶了個女人回來,應該和她有關。”
“還好你的小公主及時通知了我。”漢帕斯先生的聲音變得柔和起來,“是她救了你。”
高遠詫異地抬頭,“她怎麼知道打你的電話?”
漢帕斯聳聳肩,“她是個聰明的姑娘,不是嗎?”
高遠沉默了幾秒,“她人呢?”
“昨晚你可是折騰得我們都沒睡好,我讓她回去補眠了。”漢帕斯冷哼兩聲,“你的那些女人啊。我看都不如一個小姑娘靠譜。”
不知怎麼,他突然想起了那句話——放心吧,我是靠得住的女人。
漢帕斯鄙視地看了看他,“一個人笑得古裏古怪的。好了,你既然沒事,我也要回媽媽家過節了。這幾天你就好好待在家裏吧。”
漢帕斯離開後,高遠輕手輕腳推開了小櫻房間的門。小女孩睡得正熟,懷裏似乎還緊緊抱著什麼。他好奇地湊近一看,發現原來是一張照片。照片看起來像是一張全家福,小櫻滿麵笑容地拉著父母的手,幸福之情溢於言表。和他平時所見的小櫻的笑容不同,照片上她的笑容是那麼愉快天真。如果天使也有笑容,那麼一定就是這樣的。
就在這時,小櫻低低夢囈了一句,“媽媽……”
高遠這才發現小櫻的臉上竟然還殘留著淡淡的淚痕。
他的心驀地軟了下來,原來這孩子也沒有她表現的那麼堅強啊。剛想伸手幫她蓋上被子,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嘴裏喃喃念著,“爸爸……”
高遠彎了彎嘴角,坐在了床邊上。
房間裏靜悄悄的,仿佛隻有兩人輕微的呼吸聲。他忽然覺得,偶爾感受一下這樣的寧靜安詳,似乎也不錯。
熟悉的夢境,熟悉的人。隻是場景轉換到了深宮內院之中。那個茶眸男子的身上赫然著了龍袍,盡顯帝王威儀。此刻,他滿抑著怒氣,望著跪在他麵前的女子。
“櫻桃,你我之間何必這樣。你一定要和我如此生分嗎?”
昔日的少女已作婦人打扮,不變的是那張美麗的容顏。她抬起頭,目光複雜地看向皇帝,“九叔叔,櫻桃前來辭行,兩日後我將隨夫君前往漠北。”
“你說什麼?”他如遭雷擊,“你要離開我,離開這裏?我不會答應的。我不會答應的!”
“九叔叔,不要讓我更加恨你。”她的聲音小的幾乎聽不見,一點一點敘述著恍若隔世的痛,“讓我離開這裏,或許我還能記得這些和你一起美好的回憶。如果再繼續讓我留在這裏,隻要想起我的哥哥們,我就會越來越恨你,連同這些回憶全部都遺忘……”
他怔怔地看著她,心仿佛在瞬間裂了開來,撕扯出從未有過的劇痛。這痛在黑暗裏漫延伸展,讓他幾乎要流淚。就算有來生,靈魂深處也總會被這痛楚觸動。
他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她眼中閃過一絲痛,又飛快低下了頭,伸手取下了一直掛著的小老虎香袋,輕輕放在了麵前的地上,“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了。九叔叔——保重。”
她起身向外走去。他忍不住問了一句,“長恭,將來總有一天——你會原諒我的,是不是?”
她轉過了身,一字一句開口……
類似的夢做了許多,從沒像這次那麼難受。高遠大口大口呼吸著,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減輕心底的疼痛。凝結的呼吸像在胸口壓了一塊大石,讓他有種心髒即將爆裂的痛楚。
如果人有前世今生,他開始相信這或許就是他的前世。長恭,這就是他前世所愛的人嗎?那麼這一世,他愛的人又去哪裏了呢?
甩甩頭揮去這些匪夷所思的念頭,他收拾了一下紛亂的心情。今天答應了小櫻,要帶她到最新開放的室內遊樂場玩呢。
冬天的室內遊樂場到處充斥著孩子們的笑聲,作為一個隻有八歲的女孩,韓小櫻也難以控製地露出了興奮的表情。
“高先生,這裏真的很棒啊。謝謝你帶我來這裏!”
高遠揚起了一抹促狹的笑,“希望你喜歡這裏,我最靠得住的女人。”
小櫻幹笑了兩聲,難得地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
“NATT OCH DAG先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你。”一位打扮時尚的女子拉著個模樣俊俏的金發男孩走到了他們麵前。
高遠微微點頭,“原來是林德女士,你也帶孩子來這裏玩嗎?”
林德驚喜地打量著小櫻,“這就是你領養的孩子嗎?可真像個漂亮的娃娃。瑞克,來看看這個中國小妹妹!”
男孩看起來也不過十歲,他熱情地向小櫻伸出了手,“來吧,我陪你玩。我對這裏可熟了。”
高遠看著兩個孩子熟絡的樣子,心裏略微有些怪怪的感覺。好像自己的什麼東西被搶走了。
兩個孩子盡情玩耍時,他隻好應付那位林德女士,頗有些心不在焉。當看到兩個孩子手拉手回來時,小櫻臉上純粹快樂的笑容讓他感到一絲嫉妒。這孩子可從來沒對他這樣笑過呢。
在回家的車上,小櫻湊到他耳邊小聲說:“高先生,瑞克哥哥可好了,特別特別的溫柔,他還請我參加他的生日晚會呢。”
高遠瞥了她一眼,“瑞克對每個女孩子都很溫柔,這隻是他本身良好的家教所決定的。”
小櫻抿了抿唇,“他說他一直想要個我這樣的妹妹。我也好想有個哥哥哦。”
高遠終於忍不住,冷哼了一聲,“我也可以做你哥哥。”
“你?”小櫻雖沒說什麼,可驚訝的臉上明顯就是“你太老了吧”這樣的表情。
高遠一陣氣悶,“我隻比你大了十歲。”
“哦。”這個敷衍的回答讓他更加胸悶了。
他真的有那麼老嗎?他還是充滿青春活力的小鮮肉好嗎?好嗎?
再一次夢到那個茶色眼眸的男人,竟然已是他奄奄一息之時。昔日俊美無儔的男子躺在床榻上,手裏卻還緊緊握著那個小老虎香袋。窗外,火紅的楓葉被微風吹拂著緩緩起舞,在空中纏綿地一圈圈旋轉、飄落。
“長恭……你會原諒我嗎?我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他喃喃地低喚著,捏緊了自己手中的小老虎香袋,仿佛連所有的知覺,所有的記憶都快要一起消失。
突然間,一個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地闖進了殿內,她的頭發因激烈奔跑而散了開來,身上衣物髒亂不堪,額上密布著細汗,混合著從眼眶裏湧出的淚水流下了麵頰。
就要跑到床榻前時,她忽然站住了,似是害怕般不敢再向前一步。
男子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張魂縈夢牽的麵容,不敢閉上眼睛,生怕一眨眼幻象就要消失。
“長恭,你終於來了。一定是我已經死了,所以才能看到這樣的幻象吧。上天對我果然不薄,長恭,我的長恭……”
女子這才哭出了聲,毫無顧忌地直撲到了男子身前,哽噎著,“九叔叔,你不會死,不會死!我聽到你病重的消息,馬不停蹄從漠北趕了回來,你答應我不要死好不好!”
他心疼地撫上了她的發,“我的傻孩子,累壞了吧。”
她使勁地搖著頭,“我隻要你沒事!”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下意識地用手一捂,再攤開時赫然是滿手鮮紅的血液。
她神色大變,眼睛呈現出一種絕望的灰色,嘴唇劇烈戰栗著說不出話來,雙手緊緊抓著他手裏的小老虎香袋,怎麼也不肯放開。
好不容易等止住了咳聲,他語氣微弱地問出了一直想問的話,“長恭,你會原諒我嗎?”
她淚如雨下,口中喃喃翻來覆去隻有一句話,“我原諒你,我原諒你,我原諒你……”
他微微鬆了口氣,露出了一抹滿足又釋然的笑容,“長恭,下輩子我一定會找到你,到那時,到那時……再也不會讓你因為我而流淚,再也不會傷你的心……再也不會放開你的手……”
“九叔叔……下輩子我怕你認不出我……”她淚眼婆娑地舉起那隻香袋,“我會帶著小老虎一起等你。你一定要認出我。”
他微笑著點了點頭,終究還是閉上了雙眼。長恭的聲音仿佛逐漸遠離,最後浮現在眼前的,卻是那個月色清朗的夜晚。熱鬧非凡的王府裏,那個笑容滿麵、神情靈動的小男孩,甜甜地叫著,“九哥哥……”
小男孩抬起頭的一瞬,高遠在看清他容貌時不禁大吃一驚,接著就醒了過來。
按著微脹的太陽穴,他一時難以平複自己的心情。那種傷痛還在延續不說,夢中幼年長恭的容貌竟然和韓小櫻一模一樣!
這種無法置信的心情令他之後在投入工作時還無法集中精神。合上麵前的電腦,他開始有點想念起此刻正在國際小學上課的那個孩子。這周該帶她去哪裏玩呢?要不要訂下機票到瑞士教她滑雪?或是一起去氣候溫暖的大加納利群島度假?想到那個孩子興奮的笑臉和開心的笑容,他的嘴角也忍不住彎了起來。
電話鈴聲突然響了起來,中斷了他的思緒。
接起電話,從那一頭傳來的卻是學校老師艾瑪焦急的聲音,“NATT OCH DAG先生,cherry同學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了下來,現在已經送到醫院裏去了!”
他相信此時自己的臉色一定非常非常難看。扔下電話,他連外套都沒穿就奪門而出。
淡粉色的病房裏,韓小櫻像隻小羊般趴睡在病床上,似乎在做著什麼夢。
當高遠推開門看到這一幕,才感到自己的心落回了原處。還好,還好,沒自己想象中那麼嚴重。
陪同他一起進來的醫生低聲道:“cherry摔下來正好砸在了背上,幸好沒傷到要害,隻是一些皮肉傷,休息一段時間應該就會沒事了。”
“謝謝你。”他點了點頭,“我可以看下她的傷處嗎?”
在得到醫生的許可後,他輕手輕腳走到她麵前,小心翼翼地撩起了她的衣角——
他的目光忽然像是被定住了般凝聚在了某一處上。
那青紫的傷痕旁,竟然有一個淡粉色的胎記。胎記的形狀,看起來就像是一隻小小的老虎。
“九叔叔……我會帶著小老虎一起等你。你一定要認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