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傍晚他們又從我窗口經過,他們似乎下班了,正急著往家裏趕。我看著他們著急的樣子,心裏暗暗好笑。這些人我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不認識的經過的次數多了,也就麵熟了。
我至今沒弄清楚慧雲來的那天,走進對麵那座破樓裏去的男男女女是誰。那些人我根本不認識,他們卻提到我的名字,還議論我。那麼我應該有一種反應嗎?下次他們再來的話,我應不應該輕輕地叫一個什麼名字呢?他們果真會答應我嗎?
“你試一試就知道了,他們不一定馬上答應你,但總會答應你的。”慧雲在我身後說。陽光照在她臉上,那臉也呈現出那種不自然的檸檬色。她似乎在笑,然後舉起一隻胖手,擋住從窗口湧進來的灰塵。我聽見一輛貨車從街上開過去了。
“我帶你去一家叫‘蛇島’的餐館,”她說,“那裏麵到處是蛇,不過不要擔心,都用鐵籠子關好了的。一種新奇的體驗,我們雖置身於蛇群中,卻依然有安全感。”
我跟她去了餐館,那裏麵不但沒有蛇,連個人影也不見,空空蕩蕩的餐廳裏有三張餐桌,餐桌上鋪著白的桌布。我在桌旁坐了下來,慧雲輕手輕腳地溜到門口,回過頭來說:
“噓!請保持沉默。”
屋裏很重的石灰水味,我抬頭看了看新刷的牆,懷疑這家餐館還未開張,主人正在搞裝修。但為什麼鋪了桌布呢?
我坐下後不久,有人進來了,是那天我在廚房裏看見過的那些人,他們還是夾著公文包,低著頭。這些男男女女陸續在我周圍落座,正好將三張桌子坐滿了。沒有人看我,也沒有人與我招呼。我尋找慧雲,她已經不見了。
這些人坐下之後,就開始討論問題,似乎說的是水稻育秧的問題。他們爭論不休,有時一個人說,有時一齊說,一齊說的時候簡直像沸騰的開水。他們的問題是專業性的,我完全聽不懂,隻覺得瞌睡沉沉,心裏對慧雲充滿了怨恨。
我想離開,卻看見我的椅子被擠得緊緊的,大家都是椅子挨椅子地坐著,誰也沒法動挪一下。我記起慧雲的話,就隨便叫了一個捏造的名字,但沒人聽見,我的聲音如蚊子叫,慧雲又騙了我。
我在吵鬧聲中入睡,醒來時餐廳裏那些人全走了,隻有一個人在餐桌旁,就是我的女婿。
“這件事使你對她有了一種嶄新的看法吧?”女婿說。
“蛇在什麼地方?”
“你放心,危險已經過去了。你一直置身於危險中,自己不知道。不知道就等於沒有危險,你說是嗎?”
我告訴慧雲說,我又在廚房裏忙了一天。
慧雲今天沒有灑香水,頭發梳得光光的,很潔淨,很樸素的樣子,眼神也很清澈,眼珠不亂轉。
“你不去找他們,他們也會來找你的。你站在這裏切蘿卜,他們在那邊開會,不要以為毫不相幹。昨天我帶你去‘蛇島’,你自己也看見了的,所有的事都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我和那些人並無聯係,我聽不懂他們的話,我說話他們又聽不見,我試過好多次了,你說要我試我就試了。”
“那是些枝節問題。”慧雲肥胖的身子在房間裏遊動著,有種說不出的輕盈,我注意到她今天穿的是軟底鞋。“以前我也計較過這類事,不管你看不看他們,他們總在那裏,並且注視著你的一舉一動,所以計較也是完全沒有用的,白費心思。”
她手一指,我又看見了那些男男女女,每個人胸前都戴著一朵小紅花,神情很虔誠,像是去參加一個什麼會。
“汪大文!”我大聲喊道,我的聲音震響了整個廚房。
沒有人答應。
慧雲看著我笑,不以為然地說:
“你就那麼當真,我不過隨便說說罷了,誰能計算得那麼準確呢?努力去做就是了。必要時你還可以向你女婿請教。我這一生,就向各式各樣的人請教過。”
我正在自由市場買菜,與一個小販討價還價,忽然看見那些人從街口過來了。大隊人馬占了半條街,全戴著小紅花,夾著公文包,走進“蛇島”裏麵去了。我看呆了,直到小販扯了扯我的衣袖才回過神來。
“那裏麵正在開會。”小販朝“蛇島”努了努嘴,“聽說是討論與我們切身有關的事。”
我厭惡地看了他一眼,從他手中接過菜,轉身就走。
“人人都要關心身邊發生的事。”他在身後說。
我懷疑他是一個化裝成小販的探子,與那些人一夥的,我天天從他手中買菜,卻從未看出來過,真是怪事。
女婿又來聊天了,他說最近慧雲也退休了,所以才有這麼多時間到我這裏來,難道我至今還沒學會實際一點看問題嗎?
“她對我厭惡得要死,從來也沒對我產生過好感,你還不知道嗎?”我故意聳人聽聞。
“你這樣看待她嗎?你怎麼能這樣看待一個朋友呢?我每天來你這裏,你的觀點還是沒有轉變嗎?”
我從來沒有想過怎樣看待我周圍的人,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問題之中的問題。我把周圍的人分為認識的和不認識的,這種劃分一貫十分簡便。可是慧雲來了之後,事情複雜化了。有那麼一大群男男女女總在我周圍出現,似乎他們都認識我,有的還說出了我的名字及有關我的一些事,但我就是沒法認識他們,也聽不懂他們談論的話題。我問慧雲,慧雲就說是我的同事,當然她是瞎說。雖然這些人並未直接幹預我的生活,可一想到被人注視、議論,心裏總不大舒服。我還不能在這樣一種關係中泰然處之,這搞得我有點惶惶不安了。真的,我該如何看待慧雲呢?雖然她是我的老同事,她卻是那些人中間的一個。也許她竟是那些人派來的一個代表,與我進行聯係的?幾十年來,我怎麼從未注意過她,一直到女婿帶了她來,才開始真正認識她?
我現在想要來考慮怎樣看待我周圍的人,可是我周圍已經幾乎沒有認識的人了,除了女兒女婿,現在已沒有人來我家了。我走到外麵去,想遇見一個熟人,奇怪,所有的麵孔全變成了陌生的,就像那些夾著公文包的人一樣。
我問慧雲:
“原先的同事都到哪裏去了?”
“你太健忘了,他們還來找過你呢!他們找到你,你又不搭理他們,現在又來問我。”
“在什麼地方?”
“在‘蛇島’。你真的記不清了嗎?我們都坐在你周圍,你卻大模大樣睡著了,太沒有禮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