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了很長一段時間沒見到老朱了,近來他糊裏糊塗的,門也很少出,差不多把竹器店那邊的事都快忘記了。他坐在屋裏,竹器店的老板娘來窺視過幾次,假裝路過,腳步踏得很響,有一次還帶著那剖鱔魚的男人在身後,但句了非常厭倦。不知怎麼的,這一段時間,就連老朱也不上門了,他倒是盼望老朱來聊一聊心中的那件事,減輕一點煩悶,可他就是不來。沒有人來往,隻是在家裏做點小修理,於是成日裏聽見母親在蚊帳裏埋怨,怨句了進取心不夠,沒有盡力去做自己要做的事。她的聲音在帳子裏忽高忽低,聽不大清楚,她不再把腳伸到外麵來,也不從帳子裏向外探頭了,隻是弄出些奇怪的響聲,使他聽了比先前更加煩躁。
一天,母親將頭伸向蚊帳外,聲色俱厲地衝著他質問:
“喂,你和竹器店已經斷絕來往了嗎?”
“斷絕?怎麼可能呢?我隻是想……”他遲疑不決,這個問題太突兀了。
“你想清楚了嗎?這可是件大事。”
“我要去的,我今天下午就去。這樣的好事情,別人想都想不到,我怎麼會隨便斷絕。”
“這就對了,我也是這樣想的。”母親鬆了口氣,縮回帳子裏去了。
雖然口裏這樣說,句了那天下午並沒有去竹器店,他在拖時間,第二天也沒有去。太陽照在門前那棵樹上,殘餘的那幾根旁枝依然是活生生的,妻子從樹下走過,那身影分外顯得瘦小。
“竹器店的老板娘來過了,她向你問好,說大家都在想念你。他們是誰?這個‘大家’?你新結交的朋友嗎?”妻子問。
“一些不存在的人罷了。”他敷衍著妻子,走到樹下去,撫摸著那幾根旁枝,腦子裏升起稀薄的夢想。
“他好久都沒來過了。”妻子的話從耳邊飄過去。
一個影子投在他的腳下,回頭一望,是一位他從未見過的中年男子,那人也在打量這幾根樹枝,這個人是不是“他”呢?句了看見妻子站在窗口,也在朝這邊望,既然妻子並沒有和這個人打招呼,就說明這個人並不是“他”,而是一個別的什麼人,一個不相幹的人。
“我們在哪裏見過。”那人對句了說,“很可能是橋上。”
“完全沒有。”句了惱怒地回答。
“隻不過你不想承認罷了。我倒是願意帶你去一個地方,反正你也沒有充分的理由坐在家裏不去,你就跟我去怎麼樣?”這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句了想了想,的確沒理由不去,或者說他現在沒理由不做任何一件事。
但是妻子跑了出來,攔在他們兩個之間,要那個人“走開”。那人就走開一點,在遠處等著。
“這是個什麼人,認都不認識,他來了你就跟他走,你怎麼可以這樣。近來你變得這麼隨意了,真沒想到。”
“他也提到橋上的事,”句了爭辯說,“認不認識有什麼要緊呢?你碰見的那個人,要邀我去養蠶,實際上你也不認識他,還不是一回生二回熟。用不著去找什麼根據的。”句了推開妻子,就跟了那人走,走了幾步又回頭,看見母親的臉出現在窗口,臉上的表情很讚賞的樣子,還衝他搖了搖手中的紙盒,那是她自己的紙盒。
那人走得很快,一拐就拐進句了的街坊張老頭家中去了。句了連忙跟了進去,他一進去,那人就不見了。房裏坐著張老頭,正對著小鏡子剪胡須,竹器店老板娘站在張老頭身後打毛線。看見句了進來了,他們倆都做出高傲的樣子不理他。句了在屋當中站了一會兒覺得沒趣就要走。
“你既然來了,又急著走幹什麼呢。”老板娘說,她搶先走過去把門關上了,然後又昂著頭回到她的位置,拿起毛線。
句了隻好找了張椅子坐下來,東張西望的。他看見牆上也有一些相框,裏麵框著些很古板的黑白相片,那些人一個個都像在發怒。
“來了,就好好地坐下來。”張老頭放下剪刀和小鏡子,開口說道,“我們這些人,你又不是今天才認識,都是老街坊,老鄰居了。這些年我們雖不交談,不來往,對於你那件事情可說是深思熟慮的,你就是躲著我們,成日裏關在家裏不出來,我們之間也是心心相印的。不用問別人,問問你母親,你就知道了。今天有機會對你說出來我很高興。我和老板娘交往很深,這些日子總在討論你的問題,反複分析過了。她告訴我你拿走了那些蠶屍,也目睹了那棵令人遐想聯翩的桑樹,這會給予你一種很好的影響的。如今這世道,我們的影響力越來越薄弱了,你要好好把握自己,日日裏想念著那樁事,切不可迷亂起來。”
“是啊,是啊。”竹器店的老板娘似乎聽了他的話吃了一驚,連忙從毛線上抬起頭來附和,“你拿了那紙盒回去了,有沒有靜下心好好地聽一聽呢?這世上的事情啊,說不準。”
老板娘放下毛線,和張老頭湊到一處翻看一冊畫報,在上麵指指點點的,句了伸長脖子去看,看見畫報上畫著很多圓圈,大圈套小圈,紅紅綠綠的,他再要看,老板娘將他推開了,瞪著眼嗬斥他:
“這上麵的東西不是你可以明白的,你乖乖地在那裏等著。我們等一會兒要談論你的問題的。”
句了就縮回脖子等著。他們倆將畫報翻來覆去看了又看,用一些行家的話議論著,句了完全聽不懂。句了心裏想:這種事總會有個完吧?完了之後他們就會來討論他的“問題”了,自己隻有耐心等待。他坐在角落裏打起瞌睡來。
似乎是過了好長一段時間,那兩人才沉默下來。句了站起身湊上前去。
“你該走了,”老板娘拍拍他的肩,仿佛他是一個小孩子,“回去聽那紙盒裏的響聲吧,你母親這個人,我很尊重她。”
張老頭也站了起來,和他握手,說:“歡迎常常光臨。”句了就問他剛才領他進來的那個人上哪兒去了。張老頭說那人是街道上的清潔工,常常在街上觀察句了,難道句了不認識他?又說句了太不注意觀察周圍的事物了,走起路來昂首闊步的,這樣很不好。他告誡他:“老板娘後院的那棵桑樹,值得好好地回憶,那種小樹,一旦見過,終生難忘,很多人都驗證過這件事,尤其在意念集中的夜晚,關於它的遐想就如一條長河。”
句了走出門,看見那清潔工也隨後鑽了出來,在句了旁邊行走。
“你剛才到哪裏去了?”句了忍不住問。
“我?除了這條街,我還能去哪裏,每天我都和你打招呼,問候,你真是貴人健忘。我心裏裝了一些各種各樣的線索,今天我對你說,跟了我走,你會發現好多你沒記住的事。我們這就去菜市場找那賣雞蛋的老婆婆,你沒理由不去吧?”
“沒有。”
菜市場擁擠得很,賣牛肉的,賣雞鴨的,賣豬肉的,賣魚的,賣蔬菜的,把一條街擠得滿滿的,到處吆喝著。清潔工低頭穿梭,勇往直前,撞了好多人,句了緊隨其後,搞得大家都給他們讓路。一會兒他們就到達那棵大槐樹下,賣雞蛋的不在那裏,賣絲瓜的也不在,槐樹下空空蕩蕩,在這擁擠的菜市場顯得十分怪異。清潔工就問旁邊的肉販子,賣雞蛋的老婆婆哪裏去了,肉販子陰沉著臉,說了些模棱兩可的怪話。
“你站在樹下等吧,她快來了,她是以此為生的,不能不來。”清潔工撇下句了走了,因為他要回去工作。
句了在那塊空地上站了一會兒,很不自在,周圍的菜販子吆喝聲四起,主婦們穿來穿去,都用白眼掃他,還有一位故意衝過來撞了他一下又跑開了。忽然前麵又開來一輛大卡車,所有的菜販子都得讓道,大家擠到槐樹下麵來,將句了推來搡去的,弄得他站立不穩。句了想回家去,但那大卡車將一條窄道堵住,幾乎所有的人都沒法通過。
“這是哪裏來的車,怎麼開到菜市場來了?”句了憤怒地問旁邊的人。
但大家都裝聾作啞,有人還對他做出譏笑的樣子。
“他對自己到底是如何估計的?”一個人在他背後輕聲對別人說,“我覺得他實在是缺乏深思熟慮,太喜歡衝動了。”
等了老半天,車子好不容易啟動了,人群鬆動起來,句了便慢慢向外走。走了不遠,忽然看見賣雞蛋的老婆婆的身影,在人流中向外鑽,句了趕上前去,伸手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她回過頭來,句了看見一位年輕女子,滿臉病容,駝著背,就像個老太婆。句了覺得很不好意思,連忙裝作沒事一樣看別的地方。
“買雞蛋?”她問,“你把我錯當成什麼人了吧?剛才在那棵樹底下,我就注意到你的眼神與眾不同,所以大家都在擠你,容不得你。你不安於現狀,這又有什麼好處呢?你看我,我有肺病,每天還是來賣雞蛋,不比別人差。我媽媽也是賣雞蛋的,她中了風,一條腿都黑了,所以不能來了,我就繼承了她的工作,我並不小看這件工作。”
那女子說完就消失在人流中,頭也不回。句了想著她的話,心裏翻騰著一些久遠的記憶,那些記憶模模糊糊,想不清楚。
“你的精神看上去好多了,”妻子一邊幫他拍身上的灰一邊說,“沒事就常出去走走,很有益健康的,現在你出去後,也沒什麼人來這裏了,這是不是有點怪呢?”
“啊,依我看,這倒是很正常的呢。”句了說過了這話就輕鬆起來,他走到窗下去,看見大樹的那幾根旁枝依舊活生生地招展著,一點病都沒有,又記起前幾天自己曾說過要圍一個水池養鴨的事來,又覺自己說話欠考慮,現在倒是一點衝動都沒有了。妻子也說他今天顯得沉著多了,很欣慰的樣子。
他在房裏轉了轉,忽然發現母親不見了。她的床上的蚊帳已經掛好,毯子什麼的也疊得整整齊齊,她出了什麼事呢?
“媽媽在廚房裏洗菜,她好多了,腿也不疼了。她說以前她一直為你擔心,自己才有病的,現在你好了,她也好了。”
句了看見母親的小紙盒放在枕頭邊,就忍不住好奇,走過去拿起紙盒,打開來看。紙盒裏麵空空的,什麼也沒有。那麼“沙沙”的聲音是從哪裏發出來的呢?也許,那隻不過是母親用指頭敲得紙盒作響?句了站在那裏,感到了母親心裏的城府,不由得就有點戰栗。他記起小的時候,母親常常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他放下紙盒,輕手輕腳地走到廚房裏去。
但是母親並不在廚房,句了又在屋裏找了找,也不見她。
“媽媽到哪裏去了?”句了問妻子。
“媽媽其實是搬走了。”妻子歉疚地說,“我怕你接受不了才說她在廚房的,她的舉動把我嚇壞了,她說走就走,一點都不通融,我們得罪她了嗎?其實有她在這個家裏我們倒有了主心骨似的,為什麼她這麼快就走?”
“奶奶就在這裏不遠,隻有我知道她去哪裏了。”兒子說。
“哪裏?”妻子問。
“我不能告訴你們,反正她離這裏不遠。她說在我們家住了這麼久,要換一個方式了。”兒子的態度不像在賣關子。
句了不想再追究下去,就又走到母親床邊,拿起那隻空紙盒,放在手裏轉來轉去的,心神恍惚起來。老板娘也給了他一個盒子,讓他放在耳邊搖晃,好好聽聽蠶屍發出的響聲,母親的盒子裏原先到底有沒有東西呢?句了想象母親躺在蚊帳裏,用指頭敲空紙盒的神情,不覺十分好笑,母親真是深不可測啊。句了在母親的床上躺下,看著帳頂,聞見了母親的氣味,又忍不住發出笑聲。
“你笑什麼呀?”妻子問。
“媽媽的內心真奇妙。”句了說,“這一陣子我已經想通了,今後凡是我的鄰居,比如竹器店老板娘、張老頭,還有掃街的清潔工,我都要輪流去他們家拜訪,不然我這一生也沒什麼別的事好幹了。”
他說完就在屋裏踱起步來,覺得自己像個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似的。從前推銷皮革的時候,他的心情與現在也有某些相似之處,那時在人流裏麵看太陽,心裏麵有很多懸而未決的事,每走一步,就丟下一些零零落落的記憶。幾十年來,他一直渴望一種輕輕巧巧的生活,拚了全力去達到,可就是難以達到,總差那麼一點點。比如現在,他又覺得自己得罪了老板娘,以及同事老朱,不知道他們會怎麼看待自己,心裏有點忐忑不安。桑樹和蠶子都成了失落的記憶,每當想到這事,就覺得自己在某時某地態度輕浮,缺乏深思。剖鱔魚的男人還在不在那鋪了水泥的院子裏幹他的本行呢?句了回憶起他那兩隻腳,對他的話記得很清楚,但是當時自己究竟說了一些什麼,卻是一點都記不起來了,那一定是一些非常無聊的廢話吧。還有牆上的那些照片,當時看起來是那麼呆板乏味,現在回想起來,感到了那裏麵有某種自己從未體驗過的內涵。
沒有了母親的家裏顯得異常寂靜,似乎大家都在輕手輕腳地行動,心中懷著默契。句了換了一身衣服,穿上皮鞋,走出門去。他走到外麵,似乎心裏有很明確的目的。
這一次,竹器店的老板娘很客氣地接待了他,不再帶他往後院去,卻在店堂裏找了一把椅子讓他坐下,她一邊打毛衣一邊和他說話,有時來了顧客就去應付一下,完全是一副平平常常的樣子。句了坐在那裏,也覺得自己很平常。
“你的媽媽,已經來我這裏住下了,這件事你知道嗎?”她從毛衣上抬起頭來,“她真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女性啊。近來我們都不再緬懷,我們大家要重新開始。我、你母親,還有院子裏剖鱔魚那一位,他是我弟弟,我們三個人靜靜地住在這裏,彼此間也很少說話,就這樣一天天過去,而你,每天都來拜訪,坐一坐,說些不相幹的事,我們彼此十分滿足。往往有那麼一會兒,我們都聽見了街上人來車往,看見了那些男男女女的身影,你母親說了一句不相幹的話,我弟弟從後院走過來,也說了一句不相幹的話,而我,在毛衣上織出了一朵水仙花,我們抬起頭來,看見你出現在夕陽裏……你怎樣看待你目前的狀況?”
“我不知道。”句了猶豫了一下,又說,“但我已經開始習慣了,安安靜靜地過活,也很合我的意。自從退休之後,我對動蕩的生活就不那麼習慣了。媽媽現在在裏麵嗎?”
“在啊,你要見她嗎?我這就帶你去。”
正是那間放蠶的房間,母親躺在昏暗的燈光裏,臉上有點浮腫,還有點陌生的表情,她瞪著牆上的那些照片,神態很入迷,他們進去了她還是一動不動。
“噓!你母親正在作進一步的考慮。”老板娘輕聲說道,“她告訴我,她要全身心放鬆一下,她的腿已經好了,昨天我們一塊去了三角塘,撈了些蝦回來,我們倆就像漁夫一樣凱旋。”
“可是昨天母親並沒有跟你去三角塘呀,她在家裏,我記得清清楚楚的嘛。”
“這正是你的思維的局限所在,這樣一位母親,你是不可能完全理解透徹的,你隻是看見表麵現象,對於深層的問題你很少去想。”老板娘得意揚揚地說。
母親在床上伸了一個懶腰,然後臉朝牆,蜷曲著身子要睡。
“媽媽!”句了喊道。
“幹什麼?”母親很生氣,“不要這樣喊。我又不是聽不見。”
“原來媽媽在這裏。”
“我需要考慮一些問題,十多年前這些問題就出現了,這個地方很適合於我思考。句了,你想做什麼就趕快去做吧,怎樣做都可以的。”母親又打了個哈欠,似乎入睡了。
句了跟隨老板娘回到店堂裏,遵照老板娘的囑咐坐在椅子上。老板娘時而起身應付顧客,時而一邊織毛衣一邊和句了說些不相幹的事。慢慢地,句了的思緒被拖了進去,也開始信口開河地說些不著邊際的事,說完了又無緣無故地笑。不久來了一位顧客,正是句了的妻子,來買蠟燭的,她看見句了,顯得很高興,就找了一把椅子坐下來,蠟燭也不買了。她告訴他家裏門前那棵樹被一個頑皮的小孩將枝丫全砍掉了,現在光禿禿的,矗立在門口,怪不順眼的,又說那種人家的小孩,沒教養到了這個程度,真該死,幸虧沒養鴨,要是養了,肯定被他弄死了。
“怎麼會養鴨呢?我和你說說好玩的嘛。”句了“嘿嘿”地笑起來。老板娘也笑了。
妻子想了想,也笑起來。
1995年8月11日於長沙英才園
原載於《上海文學》199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