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倆談過了吧?”老板娘從過道裏走出來,滿臉全是笑,手裏捧著那個裝蠶的紙盒。她將紙盒交給句了,說:
“死了的蠶子全在裏麵,現在已經幹透了,縮得比火柴棍還小。你帶回去吧,放在耳邊搖一搖,可以聽到那種撞擊聲。”
句了瞟見那個人頭都沒抬,隨著他雙手的動作,兩腳在窪痕裏有節奏地移動。他將紙盒放到耳邊搖了幾下,幹了的蠶屍發出沙粒的響聲,給他的感覺怪極了。
“我知道你們倆談得來。”老板娘還在笑,“你母親是很有洞察力的。”
句了覺得這個女人最為稀奇古怪,說的話總是暗藏著機關似的。他懷裏揣著紙盒,忐忑不安地回到家裏,一看見妻子就明白她說的那個人又來過了。
“剛走的,他非常失望,你總不在,他又不肯等你,每次都那麼匆忙。”妻子顯出空洞的眼神,機械地掃著地。
句了將紙盒往桌上一放,跑出門去追他。追出好遠,撞著了好多人,遭到別人的破口大罵,最後還摔了一跤,把臉都擦破了,別人都看他的笑話。有人拍了拍他的肩頭,是老板娘。
“唉,你這個人,還沒有明白嗎?”她歎著氣,很遺憾的樣子。
“明白什麼呢?”
“你想一想你的所作所為,還有經曆過的事吧,細細地想,做一做總結,內心就會平靜下來。”她說了就一扭身,進到店裏去了。
句了發了一下呆,用手絹擦著臉上的血,深一腳淺一腳往回走。旁邊的人哄笑著,有兩個小孩還跟了他一截路,唱小調譏笑他。句了在想自己到底做了一些什麼,什麼事情沒弄清,想來想去還是糊塗,懷疑自己永遠也弄不清了。
“你總不在,他又不肯等你。”妻子還是那句老話,拿著掃帚的手還在劃來劃去。
他朝裏屋一瞟,看見母親躺在床上呻吟,一隻手揮動著。
“媽媽。”他遲疑地移動腳步往那邊走,覺得很羞愧。
“句了回來了?”母親立刻安靜了,臉上浮出笑意,“讓別人去嘲弄,自己想做的總是重要的,我對你還是有信心的。”
“謝謝媽媽。”句了說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
“你從小就是這樣的……那個人來過了,我也和他談了,他對你是重視的。這一次他又走了,沒有見到你,你會想得通的,其實這種事一年裏頭總發生一次,是不是?我老了,成天躺在這裏,不敢隨便出門。春天裏看見你飼養青蟲,我也跟著產生很多的想法,你總有那麼一些重要的事掛在心頭的,我全理解。”她的眼裏射出陰森森的光。
“媽媽好好休息吧。”句了聽著聽著又不自在了,隻想快走開。
母親看見他的表情就閉了嘴。
“隻有在我去竹器店的後院搞那種勾當時,他才來我家找我吧。”句了自言自語道,一下子就明白了。
然而他看見了那人的背影,那背影很像他認識的一個人。
那一天,他正在廚房修理窗戶,看見一個人走進來了,那人像是他的同事,和他一起推銷過皮革的老朱。句了釘好最後一個釘子,便從窗台上跳了下來,去見他的同事。可是屋裏空空蕩蕩的,哪裏也見不到他的蹤影,莫非是白日夢?等了很久,妻子回來了,妻子說:
“我東找西找也找不到你,他又走了。”
“我看見他進來的,我想,把這個釘子釘好就下來,不過五分鍾時間,他怎麼就不見了呢?”
“他在這裏停留了半個多小時,你怎麼說隻有五分鍾。他滿懷焦慮,隻想見你,我到處找你就是找不到,心裏實在覺得對不起他。”
“半小時!這是怎麼回事?他來的時候,我正好釘最後一個釘子,我釘完就下來了。等一等,你說的這個他是誰?我們好像說的不是一個人,他長得什麼樣?是不是背影很像老朱?”
“他的背影是很像老朱,瘦瘦條條的。我們一直坐在廳屋裏談瓦片山的事,怎麼沒有見到你,你一定是躲起來了,那會兒我心裏很過意不去。”
“我沒有躲,我也在找他,剛才你的話使我想起了一些奇怪的問題,我以前很少去想這類問題。除了青蟲,我以前還飼養過天牛呢!我問你,如果他每次來了都是這種情況,相互見不了麵,他會不會失望呢?”
“我看不會,他就是要見到你,每次來了都問你去什麼地方了,然後坐下等,當然等的時間很短,但他確實找你有一樁事,我從他眼神裏看得出來。”
句了就走到冬青樹下去,呆呆地想剛才那些時間和空間的問題。毫無疑問,那個人另外有一套時間和空間,穿插在竹器店老板娘和他之間,有時產生無線電波幹擾的效應。但他的確看見了那人的一個背影,妻子說他是自認為看見了。還有一件奇怪的事,就是這個家裏的人都在勸他保留那種不切實際的生活態度,都很鄭重地對待他的那些怪念頭,有時反而搞得他很不舒服。他又不能確定自己究竟應該大發脾氣還是俯首帖耳,或裝聾作啞,實際上三者都不能做到。在很久以前飼養天牛的日子裏,他終日沉醉於類似瓦片山的風景,時常神遊,他懂得那當中的奧妙。而現在,竹器店老板娘的後院吸引著他,他就站在那裏想山上的風景。通過他周圍的人的口述,他內心經曆著那種激烈的動蕩,眼前白茫茫的空間裏爬著蜘蛛,透過蜘蛛,他窺見了一望無際的雲海,那是遙遠的天邊的風景,他想他也隻能這樣,要不然那個人怎麼會看中他的呢?
句了打算繼續等他,因為他今天已經看見了他的背影,那背影酷似同事老朱。
一大早句了就在擦皮鞋,他把全家人的皮鞋都拿出來,仔仔細細地擦著,沒注意到有個人已經在他麵前站了好久了,抬眼一看,那人正是同事老朱。
“真的是你嗎?我不敢相信。”
“我來好幾次了,你都不在,真不湊巧。”他微笑著。
“我還以為……”
“算了算了,你以為我們見不成麵了,是嗎?結果怎樣呢?我今天反倒來了。前不久我也退休了,就想起去瓦片山上養蠶的計劃,我馬上想到了你,於是想來和你聊聊,隻有你才能領略這種工作的樂趣。”
“你碰見我妻子了吧,她總敦促我同你見麵。”
“我?不,我沒碰見她,我每次來,你家裏都是一個人也沒有,門也喊不開,你母親大約睡著了。”
“啊?真奇怪啊,我妻子和你很熟的嘛,那她見到的就是另外一個人了,怪複雜的。”
“你說誰啊?”老朱瞪大了眼珠。
“我在自言自語呢。我同意你的想法,養蠶是一件充滿樂趣的工作,我也願意在風景如畫的地方工作。我告訴你一件事,就在我們的街鄰當中,有一個人在後院養了一些蠶。”
“我知道,是竹器店的女人吧,她妙極了,蠶養得真不錯,房間裏的牆壁上掛著一些英雄的照片,有點過時的那種英雄。昨天我還去參觀了她的後院呢,妙不可言。”
母親的臥房裏發出木棍戳地的響聲,是她起來了,她扶著牆,一拐一拐地移過來,盯著老朱看了看,斷言說:
“他就是那個人嘛,我上次看見的就是他,這個瘦子,我們對他差不多已經熟悉了。喂,你別做出不認識我的樣子好不好?我見過你兩次了,就在最近。你就是那個人,來邀句了去養蠶的。”
老朱漲紅了臉,急急地分辯:
“我不是你說的那個人,我是句了的同事老朱,一起推銷皮革的,從前我常來你家,來了就大家一起擠在廚房裏吃飯,我們熟得很,不是嗎?你還送過我一頂草帽呢,你不認識我了嗎?”
“我看這世界要大亂了,你怎麼會是老朱呢?我們都不認識你,你一來就坐在這裏等句了,今天你終於等到了他,可說是有誌者事竟成。你們一定有重大問題需要好好討論,我這就到那邊房裏去,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母親退回自己臥房裏去了。
老朱走了以後好久,句了還坐在那裏想關於他的事。老朱從前是他的老同事,來往較多,他們之間究竟有過一些什麼樣的聯係呢?句了回憶著,卻始終回憶不起來。一切都是些無意義的碎片,是些做過後再也想不起來的瑣事。句了覺得自己過去那幾十年就是由這樣一些碎片連綴起來的。
“有個人常來聊聊真好啊!”母親在那邊大聲說道。
是啊,也許老朱的重大意義就在這裏?還有竹器店的老板娘,剖鱔魚的人,似乎在交流想法,還有母親和妻子,涉及的都是一件事:去瓦片山上養蠶。那個人是存在於大家的談論中,還是真的出現過?
五年以前,句了退了休,坐在破舊的公寓房前麵的小院子裏,心裏就想著蟲呀鳥呀的事情,還傻笑。後來城市裏的建築漸漸多起來,周圍全被高樓大廈包圍了,句了坐在落著塵埃的院子裏,仍舊在想那些想過了千百遍的念頭,隻是偶爾有點感到古怪。那以前並沒有人和他談論,直到有一天,妻子告訴他遇見了長得酷似老朱的男人,從此與此有關的念頭和事情便如雨後春筍般長了出來。先是久違了的青蟲忽然出現在門口的樹上,又在一夜之間死掉,後來妻子在街上遇見那個人,再後來又由竹器店的老板娘將他大腦裏那些混沌的事情清晰地講了出來,於是他便生活在一種怪圈之中了。在這個怪圈裏,母親起著核心的作用,她成天躺在床上,卻洞悉了句了心裏的每一個念頭。句了想,如果他從來沒想過那種事,今天他還會不會與人談論呢?正是因為這是從前無意之中開了頭的事,現在便停止不了了吧。句了拿出老板娘給他的紙盒,放在耳邊用力搖了幾搖,蠶屍便發出“沙沙”的響聲。
“我們兩個看見的不是同一個人。”妻子說,“現在說出來這事就清楚了。”
“我覺得是一個人,這種事常有的吧,用不著分得那麼清。”
“今天我又看見他,他說自從在橋上分手以後他還沒和你見過麵呢,因為總是不湊巧,這件事一定要想個辦法才成。”
“媽媽怎樣看待這件事?”
“媽媽什麼都知道,你還不了解媽媽呀。”妻子眨了眨眼,嘴一撇。
現在句了感到了,無論他是坐在家裏,還是走到街上,他始終是在別人眼皮底下活動的,因為這,他有點高興,又有點不高興,有點我行我素的自豪,又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沮喪。
“我明天就去市場買些小鴨子來養在這棵樹下,挖個小池子,用竹子圍個籬笆,以後每天挖蚯蚓來喂鴨子,說不定我還要買頭小豬來養,那又怎麼樣。”他氣鼓鼓地對妻子說。
“城裏麵是禁止養雞鴨的,你想過沒有啊?”妻子擔憂地說。
“不準個屁,竹器店的老板娘還不是養了,別人能把她怎麼樣?”
“她是躲起來養的,很少有外人去過她的後院,連我也沒去過,聽說那院子裏埋著她丈夫,為了不讓那男人的陰魂騷擾她,她索性鋪上水泥,她是一個做事果斷的女人。”
雖然這樣說了,句了並不曾去買鴨子,他遠非那種說得出做得出的人,而是有點遲鈍,有點躊躇不前,妻子也熟悉他這種秉性,所以也不當回事。睡在那邊蚊帳裏的母親卻關心著他的想法,糾纏不放。
“幾時去買鴨子呢?”她從蚊帳裏麵探出頭來,眼裏顯著洞悉的眼神,“那可是你的理想啊,這件事我和你都夢想過十幾年了,現在你的頭發也白了,實施起來還是那麼困難。”她說著就要從蚊帳裏掙紮出來,手裏的棍子在地上敲得“嘩嘩”地響,她的一隻腳也被帳子纏緊了。忽然,“砰”的一聲悶響,母親龐大的身軀從帳子裏翻了出來,摔在地上,兩腿像螃蟹一樣劃動著。
“媽媽!媽媽!”句了奔了過去,彎下腰湊近母親的臉,“媽媽您沒事吧?啊?您怎麼就起來了,真危險啊。”
“所有的東西都纏住我的腳,”母親勉強笑了笑,“你也是一樣吧?沒關係,我就這樣過,你扶我一下,我到床上去。”
句了將母親扶到床上躺下,床上的線毯被揉得皺巴巴的,散發著老年人的氣味。在床的一個角上,也有一隻很舊的紙盒,式樣酷似竹器店老板娘送他的那一隻,盒子裏不知裝的什麼東西。句了為母親掖好帳子,內心升起無限的愁思。
母親在帳子裏撥弄著小紙盒,發出“沙沙”的響聲,線毯又從帳子裏掉出來,拖到了地下。句了想象著母親在那裏麵就如蠶兒咬破繭一樣焦急,再過一會她又要用棍子敲地了,他趕緊離開臥房。
他回到廳裏,坐在方桌旁,觀看妻子在前麵院子裏曬衣服,看著看著,眼前就模糊,要打瞌睡,正在這時,母親房裏又發出一聲沉重的悶響,他連忙又奔了過去。
他將四肢抽搐的母親抱回床上,母親安靜下來,含糊地說了一句:
“我快要從那裏麵鑽出來了。”
句了一怔。
“媽媽是說蠶子的事嗎?”他覺得周身汗毛豎起。
“這下你可明白了,你看看這裏。”她用手指了指小腿上的那一大塊紫癜,“跌壞了腿,這或許是一件好事。那裏麵很熱,我用力向外鑽,我的頭往兩邊頂來頂去,這種形象一定很滑稽吧。”
這些年母親總喜歡在帳子裏搞小動作,撥弄一些小物件,弄出種種響聲,隔著帳子誰也弄不清她在做什麼,句了也從未想過那會有什麼意義,現在意義突然從那蚊帳裏麵凸現出來了,句了感到自己正像蛞蝓一樣分泌出黏液。
竹器店的老板娘用腳踏著後院的水泥地,踏得“啪啪”直響,板著臉問他是不是聽出了埋在水泥下麵的是些什麼東西。
“這個院子裏什麼都有,難道你就沒看出來?我規劃過各種各樣的模式,有段時間,這些模式交叉出現,房子裏每天電話鈴聲大作。你要是不信,我這就挖出點東西來給你看。”她轉身拖過一把二齒鋤,舉起來往水泥地上挖,鐵齒碰撞出火花。剖鱔魚的男人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忙他的去了。句了看出她在虛張聲勢,就不理她,她氣呼呼地扔了二齒鋤往前麵店鋪走去。一陣風刮來,句了聞見了芝麻油的氣味,他懷疑那氣味是從水泥下麵鑽出來的。
芝麻油在遙遠的過去起著什麼樣的作用呢?
男人走過來了,與他並排站著,抹著手上的鱔魚血,然後從容不迫地點上一根煙。句了覺得這人的動作很熟悉,像在哪裏見過似的。
“我基本上什麼地方都不去,”男人沉思地說,“夕陽落山的那一陣,院子裏的確燥熱,蚊蠅像合唱團,我閉上眼睛,想到這水泥地下埋著的一切,內心就如死水般平靜。你家的院子裏鋪了水泥嗎?水泥可是個好東西。”
“我真羨慕你啊,隨隨便便就在水泥上踏出一道窪痕。我靜不下來,尤其夕陽落山那一陣,總是擔心什麼人要來,媽媽也從蚊帳裏盯著我,你有媽媽沒有?”
“你願意怎樣看我呢?其實怎樣都可以的,如果你要知道這下麵的東西,你隻能用腳板去感受,意念一集中,感覺就有了,像這樣。”
句了看見他的兩腳像鐵釘一樣釘在地上。
“明天早上你要到街上去買菜吧?”
“要去。”
“那裏有一個賣雞蛋的老太婆,你不要買她的蛋,隻是將她籮裏的雞蛋一個一個拿出來,對著陽光去照。老太婆焦急起來,說不賣了,要走,就提起她那一籮雞蛋走掉了,你要注意她離開的方向。她一早就坐在一棵槐樹下麵賣雞蛋,你會找得到那棵槐樹的。她離去後,又有一位青年農民占據了那個位置,那人不賣雞蛋,賣絲瓜,你又假裝要買他的絲瓜,一根一根挑了又挑,他也急躁起來。”
“你談到這些使我遐想聯翩。”句了由衷地說。
“你在菜市上轉來轉去的,我知道你要等誰,我也知道你找不到了。有個女的從後麵一把抓住你,給了你一拳,因為你踩翻了她的菜擔子,你太專注於自己心裏的事了。那一幕剛好被我看到,當然你是看不見我的。”
不知什麼原因,門口那棵樹顯出了頹敗的景象,句了采取了緊急的鬆土施肥措施,卻無濟於事。也許問題是出在泥土深處的根部,很可能這附近有人傾倒有害環境的汙水什麼的。樹枝漸漸從頂上枯萎了,黃葉掉了下來,句了聽著葉子掉落的聲音,心裏空空落落的。最後死亡的進程停留在那裏,不再向前發展了。殘餘的幾根旁枝依然活著,好像與那枯死的部分無關。句了天天數那幾根旁枝,數剩下的樹葉,終於適應了這種形態。他想,明年春天還會不會有新枝長出來呢?這棵樹恐怕已經很老了。就是不長新枝,也還有這幾根活著的旁枝,不會那麼快就全部枯掉的。他一根根扳著那些枝丫查看,沒有發現新的病變的跡象,就有點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