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彎下身搬起木盒,將它重新放回閣樓,還找了塊布將它包起來。我做這一切的時候,表妹和兒子看都不看我一眼,他們已經擺好棋盤,下起象棋來了。我成了個多餘的人。
“你不是說你是為了盒子來的嗎?盒子裏有罪惡呀!”我提醒表妹。
“我說了嗎?可能我是說了吧。”她頭也不抬地看著棋盤。“它一直放在那上麵,我注意到了你從不看它一眼。”
“我用不著看,一直就知道它在那裏,也知道你沒鑰匙。喂,你父親是不是賭氣不給你鑰匙呢?”
“他不是,我可以肯定,他隻不過是忘記了。”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雖然那盒子被我用布包起來了,從此以後,我們大家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投向那裏,我丈夫、兒子、表妹和我全都這樣。這種情形又使我覺得很別扭。時常大家在一處說著話,突然沉默下來,一齊看著上麵那個布包。每次都是表妹最先收回目光,然後撲哧一笑。而我,因為憤怒臉漲得通紅。
為了向表妹證明她隻不過是瞎想,我開始留心尋找父親留下的鑰匙,因為它總在什麼地方,不會與他一同被火化掉,裝進那個骨灰盒。我首先打開他那一大包遺物,從大到小,一件件翻看、研究,看有沒有可能夾在什麼地方。我做這件事花了三天工夫,都是下班後背著表妹和丈夫,在臥房裏偷偷進行的。然而一無所獲,不要說盒子的鑰匙,遺物中什麼鑰匙都沒有,我這才記起父親生前從來不帶房門的鑰匙,常常弄得自己很不方便。我的思維開始轉向父親的親戚朋友,他們當中有沒有知情人呢?我知道父親生前與小姑最要好,無話不談,我決定去拜訪這位年邁的小姑。
雖然冬天已經過去了,小姑還是包在很厚的頭巾裏不停地發抖,口裏吸著氣,不停地念叨著:“殺人的天氣啊,這麼冷,你這麼冷還出門來幹什麼?”
我向她說明了來意,小姑停止了顫抖,瞥了我一眼,說:“沒有,從來沒提過鑰匙的事。你父親是我們家族裏的老狐狸,從來不講真話,每次來我這裏都是想借我的錢。這麼多年都過去了,你還去管它做什麼呢?難啊,他這個人的事根本搞不清。”
“可是盒子還在,這是他留給我的,我可不可以強行砸開看一看呢?”
“這種事我不管。你看我已經老成什麼樣子了,再過一陣,說話都困難了,還管得了他的事嗎?我坐在這裏,總是夢見與你父親在院子裏滑雪,當時我六歲,他八歲,從那時候他就很會算計人。你要是不罷休,可以去問秦義,他的老朋友。”小姑沒牙的嘴一癟一癟的,似乎還有些話沒說出來。忽然她頭一歪,閉上眼進入了夢鄉。
我看看從小姑這裏不可能得到什麼有用的線索,隻好先回家,我決定第二天去拜訪秦義。自從父親死後我就沒與他見過麵,算一算快七年了。
秦義住在七彎八拐的小巷子裏。剛剛下過雨,巷子裏到處都是積水,一路走過去,濺得我滿褲腳都是。前麵有個小老頭被一個婆娘追打,婆娘手裏拿著大木棍,一步一摔跤,氣得發瘋,老頭則像山羊一樣靈巧地在水窪間跳來跳去。後來婆娘累了,坐在路邊大聲咒罵,老頭進屋躲起來了。那老頭正是秦義,從前是父親的年輕朋友和學生。
我進去之後他很緊張,也不請我坐下,巴不得我快走的樣子。可是聽了我提出的問題之後,他明顯產生了興趣,邀請我坐下喝茶了。
“雖然他是我的老師,我也要說他是個大騙子,我一貫這樣說。他總是藏起一些東西,說內中有極大的秘密,今後要由他來解答,然後就不了了之了。我這裏也有他的一個盒子,是一個空盒子,我早就打開看過了,還在他生前。我問過他這事,他說他是開個玩笑,沒想到我會將盒子砸開。我這樣說,並不是慫恿你去砸那盒子,你讓它留著吧,說不定裏頭有點什麼。”
“裏頭當然有東西,我聽到了響聲,還有重量,他畢竟是我的父親。”我肯定地說,同時就對秦義有點憤恨,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相信這樣一個人。
“也許吧,也許吧,他是你父親。可我不知道關於鑰匙的事。”
後來我又訪問了一個堂兄、一個父親從前的同事和一位母親生前的密友,仍然沒得到任何線索。
我的盒子的事很快在熟人當中傳開了。一些人開始找借口上家裏來拜訪。他們來了就坐下,將目光投向閣樓,每當我注意他們,他們就連忙收回目光,低下頭,寒暄著,說些不相幹的話。這個時候,表妹就將雙手插在褲袋裏,大踏步地在屋裏走來走去。
有一天來客中竟有表妹的父母——一對最乏味的夫婦。他們坐下後,目光像賊一樣溜來溜去,還肆無忌憚地議論,說些貶斥現在的年輕人的話。後來表妹過來了,破口大罵,要他們倆滾蛋,還說誰也沒請他們來。
“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底細,”她母親邊走邊說,指桑罵槐,“這世上有那麼些人全爛透了,居然還沒事人一樣活得很好,聽聽外麵的議論吧。”
客人走了後,表妹還在喘粗氣,突然她一把抓住我的衣領,用力搖著,說:
“盒子的事,是不是你說出去的?”
“我是和人說了,和父親的親戚好友,那又有什麼呢?這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秘密!外麵一定早就知道的。”
“你這傻瓜!”她氣急敗壞地放開我,“你憑什麼認定外麵早知道了?你父母已經死了,這事隻有我知道。現在倒好,大家都來關心你的盒子了,你以為你父親在地下會安眠嗎?你要倒黴了!你這罪人!”
我明白自己做錯了事,我躲閃著她的目光,囁嚅著:“我隻是不服氣……”
因為來的人太多,我隻好將盒子藏起來,想以此打消他們的好奇心。
客人們還是來,坐在桌旁,垂下目光,不再往閣樓上看,也不說話。他們想以這種態度表明:他們知道一切底細。我知道他們一出門就要用最惡毒的語言來議論我。來人中也有秦義,這使我更加肯定了謠言是他散播開的,這個奸賊,成日裏咬齧著父親的屍體。
有一天我下班回來,兒子走過來對我說,學校裏現在也對我們家的事議論紛紛了,他受不了人們的眼光。他滿臉怒氣,要我將那盒子打開算了,不就一隻木盒嗎?幹嗎藏起呢?我藏了這東西,自己倒沒事,可搞得他處處為難。
“他們還牽扯到謀殺一類的話題,心驚肉跳的。”兒子恨恨地說。
我想到自己犯下的錯誤,而這一切錯誤的根源,都是因為父親不給我鑰匙,卻偏偏給了我一隻鎖住的木盒,他到底為什麼如此恨我呢?
由於街鄰們和親戚們在家中穿梭般地來來往往,丈夫也不耐煩了,我感到他時常在偷偷觀察我,看我是否打算投降。一天他猶豫再三,終於開口了: